第34章 望月

望月

他們趕在日落之前進了長安城。

左金吾衛将軍殷城親自迎接,連帶着長安大小官員都來了,一則是迎接郡主,二來是長安官員托殷城之名在平康坊擺了宴席,要為裴燕度接風洗塵。

平康坊以青樓聞名,亦是長安風流公子與游俠兒常常混跡之地,美人與美酒,歌舞齊聚,是長安的不夜坊。

姬令雲他們剛剛經歷那遭驚險事,并無心思應酬人,尤其是裴燕度,當姬令雲道今夜要入大明宮将他丢在外面時,臉上神色又凍住了。

“你去應酬,我去休息。”姬令雲看着諸多官員期盼眼神,不由在他耳邊低聲道,“平康坊呢,你們男子不是最愛去的地方麽?你在長安混了這麽多年,若是有相好,也可以去看看。”

“郡主姐姐,我沒有。”裴燕度亦附在她耳邊道。

姬令雲聽完,瞪了他一眼,裝出一副不高興的模樣,把馬鞭塞回他懷裏,忿忿然跳下了馬,“群青,我們回宮!”

兩人這般低語的樣子早被衆官員看在眼裏,見郡主驟然生氣離開,大家面面相觑,只能望向殷城。

殷城上前,望着姬令雲遠去的背影問他:“郡主殿下為何生氣了?小十三,你惹她不高興了?還是因為我們要去平康坊,她對你不放心?天地可鑒,我殷城活了三十年,就沒見過你這種潔身自好不為女色所動的小子。”

“六哥,郡主殿下只是嫌棄我不擅交際,我想随她進宮,她不讓,她讓我随諸位飲酒。”

他這番話惹來殷城的笑,衆官員亦松了一口氣。

“你之前何止不擅交際,如今離開長安五個月,見識到了神都官場,還攀上了郡主殿下,往後可不能給她丢人。”

殷城與他關系尚可,兩人一人在銀雀臺,一人管金吾衛,是解逢臣左右先鋒。

宴席入席時,天色已暗,但平康坊中的燈火燦若明霞,燈下美人托盤魚貫而入,酒香随着斟酒落杯聲肆意散開,琵琶聲裏歌聲婉轉靡麗。

裴燕度心不在焉與衆人飲酒,他酒量頗佳,是因幼年時殺手訓練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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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當殺手必須克服很多常人無法克服之事。

比如飲酒不醉,若是酒量不好,就會被組織淘汰,淘汰就是死。

他不輕易展露酒量,因為之前年紀小,解逢臣也沒試過他。

但今夜他要裝醉。

他只飲了幾盞酒,臉上泛起淡淡紅暈,做出一副不勝酒力但為了郡主叮囑勉強而為,與衆人竭力飲酒的假象。

反倒是殷城看不下去了,阻了與他敬酒的人道:“小十三年輕,你們這些老油子可別太過分了啊!”

裴燕度趁機做出脫力狀,令手中杯盞落在桌面,面紅耳赤要去淨手,旁邊之人忙趁機朝身邊的酒姬使了個眼色,讓她扶着裴燕度離席。

裴燕度望着那蔻丹刺眼的手指,忙拽過殷城,讓他扶自己出去。

殷城啧了一聲,“就這麽謹慎?”

然後又對其他人道:“你們是不是忘了,他現在是誰的人?別耍什麽小心思,萬一郡主殿下生氣了,可要你們好看。”

殷城總算逮到教育他的機會,一路對他指點。

“塞女人塞金玉,今晚有得應付,居然就這麽醉了,以後在神都官場怎麽混?總不能一輩子都在銀雀臺吧?”

可當他們來到淨手房時,裴燕度像躲女人似的也将殷城推開了,擡起目光清明的眸子,冷冷道:“幫我遮掩,拿腰牌給我通行,我要離開。”

“你要進宮見郡主?”殷城見他一副沒事的模樣,刮目相看,“演得不錯嘛。”

“不是進宮,仇家找上門,今夜去殺。”裴燕度将解逢臣的信給他,“義父密信,只說給你一人看。”

殷城接過信,将夜行腰牌給了他,掃興道:“搞了半天,你是讓我們擋箭牌。”

“麻煩六哥了。”裴燕度推開窗的一道縫隙,望了望四周路徑,他對平康坊,對長安都很熟悉,因為他本就是長安城裏浪蕩孤魂,也曾試過宵禁之後游蕩夜城,躲避金吾衛。

拿上腰牌是以防萬一。

“那我說你醉得睡着了,我還給安排了個小美人陪床?”殷城笑道,“這樣那些老油子才會相信你舍不得離開了。”

裴燕度拒絕:“不行,假的也不行,會玷污殿下名聲。”

“這世道女子才守貞守名聲,你正當風流倜傥少年時,若守着郡主殿下一人才奇怪罷?在官場會被人笑話的。”

“笑話就笑話,反正我名聲已經夠差了。”

裴燕度不跟他啰嗦,跳出窗,飛檐掠走,片刻後那襲銀雀玄衣隐沒在夜色裏。

長安城沉浸在月色中,月花清晖,點亮世俗人家的屋檐,他踩着琉璃瓦片,踏着木格石牆,身體裏的酒意已被內勁催飛至風裏。

他像只夜雀,靈巧地在縱橫坊市間。

他前行方向是青龍坊的家。

他其實并不确定那裏是否有埋伏,但那些人連衣冠冢都尋到了,總不會漏下他們的小院。

下午與姬令雲分別時,他在她耳邊說得就是這件事,他想趁人不備去探一探,若無事,那麽明日再接她過來。

也不知他的郡主姐姐現在在做什麽。

過往七年,他的思念随着時間流逝而變得模糊,他生怕自己再也記不得她的臉,于是在心中一遍遍描摹初見十六歲少女的樣子。

待到兩年前,她從山中回到神都,他卻在長安無法見到她。

兩京間隔着山隔着關卡,隔着勢力,于是他拼命表現,為的就是讓解逢臣覺得他有用,然後命他來到神都。

他确實做到了,他對解逢臣很有用。

有用到如今能攀上郡主姐姐。

可他的來歷如此微賤,連父母也不是親生的。

裴家小院,靜靜坐落在青龍坊的偏僻之所,小小的院子,一株高大的柿子樹就占了半個空地。

樹影将整個院落都籠罩在懷中,他的父親母親就埋在樹下,像是在等待他的歸來。

即使他們是沒有血緣,即使他們只短暫成為過一家人,但天下之大,人群熙攘,唯有他們三人成了一家人,那便是前世注定的緣分。

裴燕度已不記得父親母親的臉了。

但他還記得柿子成熟時氣息。

阿爹将熟柿子打落在地,阿娘将它們削皮制成幹果,剩下一個最大最軟的放在他手中,讓他吸吮裏面如蜜的汁液。

這是他此生第一次吃到柿子,也是最後一次。

後來這棵樹的柿子他不曾摘過,任它們挂在枝頭,被鳥啄食,然後掉落,浸潤泥土,年複一年,與父母的骨灰融為一體。

現在是夏日,柿子樹葉繁茂,他縱身落入院內,身影被樹蔭遮蔽。

他摘下數片葉子,內勁附葉,如暗器般灑落屋頂。

有細微的瓦片響動聲疊起,他心道,總算沒白來,且不止一人。

他如今非常想知曉這些殺手是來自何方,那個關着他的地方又在何處,原本不願面對的往事,在姬令雲的逼問下,如結了痂的傷口被重新撕開,血淋淋地痛,卻産生一絲豁然開朗的快意。

他挑釁道:“何必藏頭露尾,大大方方出來打,莫非你們是怕了我?當年我若還在,你們只怕早就被我殺了。”

人并非出現,但靜谧中,有破風細響,他捕捉到黑暗中那一道道閃爍,想起了迷暈群青她們的針。

劍出鞘,劍身急掠,将一一細針擋去。

他那會也學過暗器,是被接的一方,暗器上有微毒,一旦身中暗器過多,微毒疊加亦會致死。

現在讓他想想,從蹒跚學步開始的小孩就浸淫在殺人與被殺的黑暗世界裏,他能活到七歲,也算是頗有天賦。

畢竟現在這幾人連他的身都不近不了,甚至沒有警覺就給他占了先機。

那些人這一路監視他,對他的了解泛泛,還真以為他安心會留下來喝酒麽?

“如果你們就這點本事,那麽我就大開殺戒了,姐姐還等着我回去伺候入睡呢。”

他輕輕吹去劍身的細針,走出了樹蔭的籠罩,劍尖凝着一點月色,于他手中挽起一泓清華。

……

姬令雲打個了哈欠,趴在大明宮臨湖的寝殿軟榻上,湖面清風,撩動着驅趕蚊蟲的熏香。

她枕着高枕,正在翻看寶庫清單,姑姑留在大明宮的東西很多,她很快找好了按照姑姑所說送給柳儀的禮物,金光燦燦的,越貴重柳儀越喜歡。

可裴燕度呢?

她竟想不出他的喜好。

但人總有偏好。

比如她就喜歡形式華麗的裙裝和古拙溫潤的玉。

喜歡花。

喜歡吃美食。

用膳時總要喝一點酒。

裴燕度呢,無論是以前做她的仆從,還是現在相處,他都順着她的心意與喜好,他将她的喜好記得一清二楚,可他自己卻點滴不漏。

不過這也不難。

她都将他那段難以回首的往事都逼問出來了。

想要知道他的喜好,那就用心觀察就是。

姬令雲往昔只對姬照月用心,崇拜與功利心皆有。

現在對裴燕度,她好奇有之,駕馭心亦有之。

“娘子還不睡麽?”

群青打着哈欠幫她梳理平鋪在身後的長發,洗淨之後烏發如雲堆柔軟,散發着花香。

“分別時我偷偷塞了宮牌給他,所以我還要等他進宮回報,你困了去睡罷。”

姬令雲望着那輪明月,好奇呢喃,“也不知他現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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