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認親

認親

月上中天時,姬令雲睡醒了一覺,披着風袍在亭臺外走廊漫步。

晚荷承着水露,在月色下發亮。

大明宮靜寂幽冷,因成了離宮後,宮人侍衛也不多,這片湖面的荷花瘋長無人管理,不似紫微宮中那般生得如入畫中,淺濃适宜。

夜半無眠,是因為不習慣換地方休息,而且裴燕度居然還沒回來。

她把玩着在寶庫裏尋出來的骨笛,擦拭幹淨後,試着吹出聲,幾聲喑啞後,又是一道突兀的響,氣息沒把握好的笛聲,如妖怪叫聲般吓壞了她自己。

燭臺之蠟堆得層層疊疊,燭光随風飄晃着,恍惚間,簾後有一道玄影無聲走出,提着像是在坊市裏買的酒菜的裴燕度,神奇般出現了。

“一點酒還有烤制的兔肉,想着此處禦廚不如神都,就買來給姐姐了。”

裴燕度口吻雖是輕松,但姬令雲見他額頭冒着薄汗,衣袍邊角有裂痕,看着像是打鬥過。

她問道:“今晚逮到人了?”

“确實埋伏在家中,不過我想留活口,探尋他們的老巢,所以只重傷沒殺死故意放他們逃走了。”

裴燕度給她斟酒,她打開油紙包,嗅到炙烤的肉香,開懷不已,“你為何不去追?還有空給我買烤兔肉。”

“追了一會,那幾人就被另一人給殺了,然後屍體拖進了曲江池喂魚去了。”裴燕度不再買關子,接着道,“然後我路過一家小酒肆裏買了剛剛烤好的兔肉,酒雖然不是名酒,卻是店家自釀的,清冽潤口。”

姬令雲道:“我還以為是平康坊的呢。”

“若不是為了掩人耳目,平康坊這種地方我不去。”

“你不去?那我想去呢,你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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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燕度不接她的話,留她慢慢吃,尋到自己的行李,就着她之前用過的洗浴水,擦拭身體與劍。

“我用過你還用?外面有幹淨的水。”

隔着屏風,姬令雲撇見了少年的身軀,雖然朦胧,但仍可見褪下外裳後他那常年練武的緊實肌肉,真是怪哉,明明穿上衣裳時看着他很瘦,瘦到她都覺得解逢臣在虐待人。

“無妨,幹淨得很。很香,可以祛除血腥氣。”

裴燕度手指劃過水面的花瓣,不僅有花香亦有香料粉末的氣味,通常是姬令雲用來沖洗頭發的最後一桶水。

水聲時斷時續響起。

姬令雲時而偷看,時而飲酒吃肉,雙重罪惡感疊加,但也滋長了無端的樂趣。

“姐姐方才是在偷看我嗎?”

裴燕度連頭發也洗了,這是姬令雲第一次見他散着發,顯得臉更小了,生嫩嫩浸潤過水的臉,白得吹彈可破,褪去冷峻面具,因為趕了一夜的路,略帶溫順的倦意,像是養在深宮的頹懶美人。

此事只有望着他的鼻峰,才能分辨出他是個男子,

英挺的鼻梁,還挂着水滴。

姬令雲遞上自己的巾帕,因酒後臉微紅,反而掩飾了被人抓包的羞赫,“我若想看,就會大大方方看。”

裴燕度笑道:“好,等着姐姐想看。”

兩人略略聊天,她因酒醉困意襲來,說着說着就睡着了。

一夜無事,但醒來時,裴燕度已出了宮,留下口信給她,說是要回平康坊,做戲做全套,免得那些官員醒來發現他開溜了,大家尴尬。

用過早膳後,她帶着群青和竹月在寶庫待了一上午,挑選着禮物,一面讓宮人記錄收拾入箱,一面邊做整理,終于給她尋到一把西域打造的匕首,綴着沉暗藍色的寶石,并不張揚,适合送給裴燕度。

身為她的郡馬,身邊沒幾樣值錢的東西,說出去都丢她的人。

解逢臣這個摳門的,都不多給他義子好東西。不過她轉念一想,解逢臣好色,妾室一堆,除非把女人送義子……真是的,居然還給她攤上這門親戚了。

好在他們各論各的,解逢臣可沒臉讓她也叫義父,否則姑姑是第一個要動怒。

“這選了五六樣,應該夠了,不夠讓姑姑派人自己來拿。”

姬令雲挑得腰疼眼花,這可比在田間種花要累,而且大明宮所剩寶物也不太多了,雜物倒是一堆,放在宮中不值錢,若是流落到民間随便一個物件就能管貧民家庭幾年溫飽。

可這點想法如泡沫般散去,慷慨給予的作法是愚蠢的,姑姑交給她為人之道,懂憐憫但止泛濫。

午後,裴燕度歸來,要帶她去青龍坊。

久未逛長安,還是那般人多,長安不再是帝京後,房價這幾年雖持續下跌,但若想要在長安有安生之所還是需要一大筆錢。

即使是偏僻的青龍坊,購房價格也不便宜。

下了馬車,姬令雲在黃土道前看到了那間栽着柿子樹的小院。

牆根不高,在外面就能看清整個院落,還不如旁邊那戶人家的三分之一大,所以價格便宜。

但住下一家三口足矣。

姬令雲未曾住過這麽小的地方,屋子是被焚燒過的,後來裴燕度只草草修繕外面,裏面并未添置家具,加上昨夜打鬥過,更破舊了。

柿子樹生得極好,不過一想到樹下是他父母的骸骨,她默然凝視,只覺得死後與天地草木融為一體,并不比埋在皇陵裏的皇帝們差。

她在樹下把匕首贈給了裴燕度。

“你的喜好,我真的看不出來,就只能送你這個了。”

“我的喜好,很簡單。”裴燕度雙手接過匕首看着她,直勾勾地将她從頭看到腳。

若是換成別的男子,這眼神就顯得猥瑣,但裴燕度少年杏眼清澈卻亦熾熱,讓人無法不心旌蕩漾。

裴燕度盯着她微晃的裙角,那一片柿橙之色。

“以後兩位的兒子就交給我照顧了。”

姬令雲在樹下雙手合十,将在神都時抄好的經文燒在樹下,灰燼與泥土混雜一體。

小院沒幾步就逛完了,裴燕度要帶着她去別的地方去看看,她沉吟片刻,“你小時候是不是常去平康坊?不然黑夜都能出入自如,看來頗為熟門熟路的。”

裴燕度難得嘆氣,“我的郡主殿下,您是不是不打算放過平康坊了?”

“那我真的沒去過嘛。”姬令雲躍躍欲試之心燃起,“洛雨堂那次還是我第一次喬裝打扮,嗯,看來這次去平康坊也要打扮打扮。”

“平康坊青樓女子有自願有迫不得己,姐姐心善,去了之後見到那些可憐可悲之人,心中會難受,可又無法救她們,不如不看。”裴燕度太過了解她的心,頓了頓,見她不語,又補了一句,“除非姐姐是想去看那裏的少年。”

“那不需要了,我看你就行了,你多笑笑。”

裴燕度從善如流,笑得乖巧伶俐。

“騙人之笑。”姬令雲可算摸清了他,本就是陰郁的小孩,到了她府上知道自己好看就在她面前笑得乖巧,等離開她又不再掩飾,如今性情已定,什麽明朗乖巧明媚都假的。

裴燕度的性情陰郁且病态,此事她近來感受最清楚不過。

若是一個人童年不幸,那麽這一生再也無法擺脫。

姬令雲的童年是活在大明宮,活在寵愛,衆星捧月之中,活在一個女人漸漸站在權力巅峰的影子裏,她所接觸到是雄心,是野心,是不同于平凡女子的人生。

而裴燕度呢,也是不平凡的,生在黑暗,浸淫殺戮。

是她無法想象的生活。

兩人離開小院沒多久,剛出了青龍坊,就被人攔住了。

擋住的是裴燕度的馬。

不過來人穿着官服,看來是長安的官員。

姬令雲掀開車簾,看着外面那人,并不認得。

裴燕度亦是一臉詫異,因為他剛剛下馬,就被那人撲過來,抓住了肩膀。

若不是看這人穿着官服,他早就躲開了。

這中年官員盯着他的臉,仔細端詳一陣,對身後的老仆着:“老黃,真的很像。小淵,是你,你長得不像阿兄,像你的母親!”

“認親的?”群青早探過頭來看熱鬧。

裴燕度此刻也反應過來了,他緩緩将這人的手掰開,問道:“閣下是何人?”

“本官長安掾裴良,裴燕度,你是我的侄兒。我早聞你的大名,可惜往日你出入銀雀臺,我們并無機會見面,若是早些見到定能早與你相認!”

這叫裴良的人說得斬釘截鐵。

“你說我是你的侄兒?”裴燕度面無表情問道。

裴良道:“我阿兄前朝宰相裴易,你可聽說了?”

裴燕度不為所動,不搖頭也不點頭。

姬令雲卻是知曉裴易,此人是在蘇書冉宰相父親之後繼任,出身河東裴氏,被封宰相後輔助永弘先太子,但因先太子殇逝,裴易又鼓動群臣擁立二皇子永寧為太子。

裴易操之過急,在永寧當太子第二年就想着讓他登基,逼宮姬照月,結果自然是二皇子被廢,裴易入獄被解逢臣定了謀反之罪,後被斬抄家,因抄家沒抄出多少錢財,說明裴易清廉無私,只是單純反對姬照月獨攬大權。

所以倒也沒連累其他親人。

如今多年過去後,這裴易的弟弟竟然跑出來說,裴燕度是裴易的兒子。

裴燕度面對情緒激蕩的老人,他神色自若道:“你認錯人了,我的親生父親絕不可能是姓裴的。”

“因為這個姓是他揪了幾十個紙團,寫了很多個姓氏,讓我抓阄抓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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