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狡童
狡童
姬令雲到如今,已經不太記得初見裴燕度時他的樣子。
只記得那一日也是下着雨,她隔着簾幕讓群青拿回了他和程家那個少爺的奴籍,當着他們的面燒毀了。
程家那個小子比他要大,只在花月園住了幾天就被她送去讀書了。
至于裴燕度,她當時問他,要不要随他的小少爺一塊去讀書,他卻說,自己已非程家仆從,願留下來侍奉郡主姐姐。
姬令雲聽他如此口甜,又注意洗盡了污濁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的男孩,竟生得如此漂亮,幾乎沒有喉結,聲音也像極了女孩,仰望着她的杏眼裏帶着讓人動容的純澈。
讓人心生憐憫。
尤其是在她知曉那位程家小少爺這幾日私下常對裴燕度肆意發脾氣時,裴燕度從不還手、任打任罵的模樣,更是讓她不忍将他送回去當受氣包。
于是,她就将裴燕度留了下來。
其實她的家裏幾乎沒有男子做事,體力活農活照料花草廚房等等,哪個是女子做不了的?
她的家中連護院也是女子,因為姬照月很早就送女孩子去軍營訓練,挑選出來給她和小公主做護衛。
胭紅是将門家将之後,從小就是這些女孩子的頭兒。
胭紅比裴燕度大三歲,兩人當時一比試,胭紅居然打不過看似纖弱的男孩。
後來胭紅私下告訴她,別看小裴瘦,小小年紀身體卻經過捶打,身形靈巧又能扛,內功底子也很好,這樣的人流落到程家,也太過暴遣天物。
當時她們未曾深想,為何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能這般武藝藏身。
多年後,姬令雲終于知曉,有這樣慘淡的童年,男孩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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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低眉順眼的樣子實在太乖,又實在太會僞裝,讓姬令雲擯棄男女之防,将他留在身邊兩年,畢竟那會兒她只當個孩子。
直到上個月,她入銀雀臺時,還把他當成孩子。
可未曾想到這人的真面目露出來時,竟然如此有趣。
所以她又重新将他當個男子來認識了解。
裴燕度放在人堆裏也是與衆不同的,少年即使穿着緋衣也是陰郁冷峻的模樣,似乎不用再遮掩真性情。
少年偶爾會偏執發瘋,私下又會裝乖巧讨她歡心。
善變,心思實在難以捉摸。
但姬令雲從來就不是一個被困難吓倒之人,何況區區一個男子,一個她的裙下之臣,她只要有心,就能一點點将他的心思摸透。
于是,她終于得到少年敞開心扉之夜。
裴燕度要帶她去見他的親生母親。
為何沒有父親?
姬令雲做了幾個設想,但在裴燕度帶她去到那個地方時,她終于懂得,為何沒有父親。
因為很簡單,裴燕度自己也不知道。
他們去的地方在皇宮,在禁中內教坊。
內教坊掌前朝宮廷舞樂,現在樓閣已經空置,遷往了神都,改為雲韶府。
閣中剩下一些未曾帶走的破舊樂器,舊鼓琵琶,琴弦落葉,竹笛蟻噬,鈴铛于風中空響。
此地只有看守的老宦官,上了年紀的樂歌伎要麽去了神都,要麽出宮謀生嫁人去了,蕭索而冷寂,若是風大些,只怕那穿過窗棱屋隙的風聲才能掀起喧嚣響聲。
“其實我能記得阿娘,是因為在被當殺手訓練的那幾年裏,腦子裏拼命回想着此地的樂聲,借着樂聲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她是個琵琶樂手,我只記得她撥弄弦瑟時的手指,不記得樣子了。”
“她邊彈着還會哼唱幾句,我後來在宴席上才聽到全曲。”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注)
姬令雲輕聲和道:“《狡童》,憂思之曲。”
地面有塵,以及不知何時落下的枯葉,在月色裏,此地仿佛與夏日隔絕,落得個清冷灰淡。
“她不知與何人私通生下了我,我三歲之前都生活在此處,但常常是躲在房中,還記得她被管事的太監打過一頓,但她和她的同伴苦苦哀求,大約還賄賂了,我們沒有被趕走。我想她留在此處,應該是在等我的親爹吧?”
“後來有一日,她忽然抱着我大哭,大意應該是說我爹死了,死在了很遠的西邊戰場,連招魂也招不回,屍首也找不到……她大哭完半夜趁我睡着上吊而死。”
姬令雲摸到他的手冰涼,但比起說到被當殺手豢養時的神情,已是趨于平淡。
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反反複複在那段黑暗的日子裏回想着這些片段,但想多了,總覺得那應該是別人的故事,不是都說小孩記不得三歲之前的事嗎?”
姬令雲沉吟,“能跟禁中教坊樂伎私通的,想來身份也不會太……”
“姐姐無需費心想那個男人,我若想知道早就去查了。”裴燕度食指摁住了她的唇,“我還是更喜歡當裴燕度。”
姬令雲點頭,了然道:“生而未養,實在無需你白費心思。”
“那個女人死後,我就成了孤兒,差點被送去當舞伎。”裴燕度嘴角微彎,露出異樣笑容,“姐姐一定很疑惑,為何我一個男孩被送去當舞伎。”
“還不是因為你生得太好看了。”姬令雲不假思索道。
裴燕度眉眼柔和起來,“看來姐姐還是沒有多想,當然是因為我自幼就被當女孩打扮,不然早就被管事太監捉去閹了。”
姬令雲忍不住笑,“雖然如此可憐,但你阿娘還真的很聰明……不過你若是當了小太監,說不定就能早點遇上我了。”
“雖然這樣也能陪伴姐姐,但是我還是想作為一個真正的男子,給姐姐樂趣。”裴燕度聲音暧昧而低啞,臉上帶着無辜的純情,耳廓雖然還是紅的,但臉皮已經越來越厚了,“如果姐姐有需要的話。”
姬令雲自然懂他在說什麽,狠狠擰了他的手臂一下,“我本對你已心生憐憫,你倒是會不讓人可憐你。後來呢,你好好地在宮裏做着女孩子,又怎麽落入殺手組織手中的?”
“自然是換衣裳被老色太監偷看了。”裴燕度神情又淡了下來,大約是說起不好的回憶,情緒轉變極快,“他知道我是男孩後,想把我去閹了,當時我沒有武藝,平時又吃不飽,根本無力反抗,甚至不知太監與普通男子的區別。”
“可後來那太監不知為何,把我套入了麻袋中打暈,待我醒來,已經在那黑暗山莊了。”
姬令雲立刻想到,“賣孩子有錢拿啊。可是這小孩都買到宮中太監手上來了,我還以為你只是被被拐了,看來那殺手組織所需孩童甚多,畢竟照你所說,這可是如同養蠱蟲般撕咬養出來的。”
“還記得洛雨堂時,你不怕蠱毒,你的血也能解毒,這件事跟殺手組織有關麽?你還打算瞞着我?”
姬令雲打算今天就弄個明白,免得這小子又隐忍不發。
“是的,當時跟我一起接受訓練的小孩有數百人,大家開始每天都喝藥酒,吃帶毒的食物,雖然是一點點,但每天積累,逐日增多,就這樣過了半年,數百人去了一半。”
裴燕度雙眸含水,帶着委屈求她,“姐姐,再問下去,我可要難過了。”
又在演戲。
不過姬令雲确實覺得這訓練殘忍,聽多了心裏堵得慌。
真是狡猾的美貌少年,就算這樣訓練,頂多是耐毒耐藥,也不會把血都變成解蠱毒的特效解藥吧?看來還是有所隐瞞。
姬令雲轉移話題:“所以就你的這番記憶而言,你絕非那位畫卷中的夫人所生。可為何裴良知道你的胎記?有多少人知曉你這胎記?”
“義兄之中,只有老八和老十替我療傷時看過,但他們不會宣揚。”
“再有就是死去的父親母親和那個生下我的女人。”
“當然那個殺手組織,他們把我們關進黑暗室內時,會将每個孩子原本的衣裳都剝去,将我們每人身上的标記會記錄下來,每年會複查一次,嚴格記錄身體變化。”
裴燕度面露厭惡,“真的很讨厭被人當物品悉心檢查的時刻,不過那時也是每一年我能見到陽光的日子。”
姬令雲想想那種生活呼吸都不暢快了,“你居然能在那裏度過四年,真是了不起。”
裴燕度:“裴良此人出身名門,要麽就是他丢失的侄兒,真的有跟我一樣的胎記……”
“要麽就是他跟殺手組織有關聯。”
姬令雲接了他的下一句話,接着道:“但巧合不該出現此時此刻。我想你那個組織也不會想到,你居然能記得住三歲之前的事,不會被一個河東裴氏的認親,沖昏了頭腦。”
裴燕度無聲笑了笑。
姬令雲又道:“若是你當真了,認了這門親呢?”
“這門親,看似是我有福了,乍然從長安貧賤之民成為河東裴氏子弟,如此一來,在朝中升遷就更快了,也更能配得上郡主姐姐。”
裴燕度緩緩道來,“可惜,我的父親就成了裴易——昔日慫恿二皇子逼宮陛下,被我義父以謀逆罪名置于死地的前朝宰相。”
“你若貪圖裴家的名望加身,必須要做出忠孝之姿,那麽你會與解逢臣反目,還會惹惱陛下,那我們這樁婚事八成會作罷。”
姬令雲自以為替他設想了認親後最差的結果。
可裴燕度繼續道:“待我失去郡主姐姐,失去義父和銀雀臺,那裴良說不定會找出別的證據,指認我并非真正的裴氏子弟,之前一切只是巧合。”
“最後我被掃地出門,落得裏外不是人,什麽都不剩了,比最開始遇到姐姐時還要微賤凄慘。”
注:《鄭風·狡童》狡童:美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