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雙夢

雙夢

月照靜宮,回到長安的第二夜,兩人離開內教坊後,一夜無話。

睡前,姬令雲趴在枕頭上,望着外間守夜的裴燕度在屏風後的身影,琢磨着他的那段模糊的回憶,問了句:“你還記着她的名字麽?”

裴燕度正在整理床鋪,手中頓了頓,答道:“不記得了。”

他情緒已漸趨于平靜,但半夜裏姬令雲卻翻來覆去睡不踏實,在床上轉折幾次,終于引起警覺少年的注意。

裴燕度起身越過屏風,踏過昏暗的燭光與沉水香的薰繞,來到姬令雲床榻邊上,半跪着,隔着薄紗簾帳看到她緊閉的雙目下眼珠偶有轉動,眉心微蹙。

是在做夢了罷?

他伸手小心翼翼撥開她的額發,那發絲被汗水微微浸潤。

平日讓人覺得自信飛揚的郡主,此刻睡顏帶着些許微憂,大約又在夢裏遇到了難辦的事。

不過她也是極為警覺的。

因為裴燕度的輕微動作,讓她悠悠睜開了一道縫隙,盯着他許久,像是在分辨夢境與真實,但她又露出懊惱的神情,也許是分不清,但她眼中的警惕漸漸褪去。

随即柔軟地像是開了一朵花,她忽然半坐起來,伸手抓住他腰上的衣,任性命令道:“給我看看。”

裴燕度:“看什麽?”

“胎記。”

姬令雲不由他同不同意,解開了他的裏衣,睡意朦胧卻又動作迅速精準,還順道摸了一把他的腹肌,滿意點頭,然後命他轉過身去,給她看。

“姐姐到底是做夢還是借夢行事?你若是想看,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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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燕度到底是少年人,被她這麽一撩撥,從頭到腳都在發熱。

但姬令雲以食指堵住他的話,“你不可對我這麽随便,會吃虧的。”

說完這句話,姬令雲又躺回了床榻,卷着薄毯,打個滾,滾到床的裏頭去了。

這床很大,幾乎可以讓姬令雲在裏面打幾個滾,她整個人又以蜷縮姿勢睡着了,氣息緩緩綿綿,是真的睡着了。

裴燕度:……

他知道姬令雲睡眠一向踏實,但偶爾有煩心事的事情就會做各種夢,半夜會醒來,做一些讓婢女們疑惑的事,做完後她仿佛解決了煩心事一般,會繼續睡覺。

但沒想到自己就撞到了她夢中醒來。

還被調戲到一半,就被放棄了。

他又不可能把人撈過來,讓她對自己負責。

他也不能上床。

之前他曾在床上吻過她,可那是在她清醒時所允許,現在他就算是有一萬個色膽,也不敢僭越。

他裴燕度只是個仆從,就算跟她訂了婚約,也是個仆從。

他可以在她清醒時,縱容時,做些逾矩的事,絕對不會不守本分,惹她不悅,被她讨厭。

裴燕度重新穿好裏衣,放下紗帳,悄無聲息退了出去,随即快步走向隔間。

遠遠傳來水流傾倒之聲,洗浴處就在隔間,姬令雲能隐隐聽到淋漓水聲,自少年身上澆落後落在石壁地面,她沒有睜眼,只伸手揉了揉眉心,心中笑道,“原來是個膽小鬼,當初到底是哪來的膽子威脅我,跟我訂下婚契的?”

姬令雲确實做了噩夢。

大概是這幾日聽多了裴燕度的往事,夢裏起初是他所在的殺手組織莊園,她居然還夢到自己也被抓了過去,被逼着喝藥酒吃摻了毒藥的食物,還被迫要拿着棍子學習打鬥。

夢裏她一面暗暗隐忍,一面等待着姑姑來救她。

結果沒等到救人,就等到自己毒發身亡。

看來自己果然是沒有學武天賦,夢裏也沒有。

這還是第一個夢。很快她來到第二個夢境,那是充斥着樂器聲與歌伎唱曲的內教坊,她一睜眼就被宮人脫了鞋,被迫赤足踮着腳尖扭動腰肢學西域舞蹈,一個動作做不好就會被鞭打。

她從未被如此羞辱過,想要拼命逃離去找姑姑,讓姑姑懲罰這些不長眼睛的宮人!

你們面前的明明是郡主!才不是什麽舞伎!

她拼命想要醒來,但怎麽也睜不開眼,直到有人輕輕拭過她的發,那屬于現實的觸感,讓她如同溺水之人找到了救命繩索。

于是,她終于醒了過來。

裝着做夢調戲了一把裴燕度,緩解心情後,沒想到這個小子居然不敢爬床。

雖然她都做好了把人踢下去的準備。

但裴燕度居然就這麽走了。

剩下的漫長半夜,裴燕度淋完涼水後依舊睡在外間,而姬令雲則閉着眼回憶夢中情節,她搞不懂自己為何會做這兩個夢,夢中夢的銜接順暢絲滑,她短暫地經歷了裴燕度的童年,抽離出來後,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她是活在重重保護寵愛的貴女,若說孩童被拐受苦之事她看不到,但那些樂舞伎卻在她所生活的宮中。

偌大的皇宮宮女動辄數萬,即使是她,也只是接觸常在姑姑身邊服侍的宮女,所以她一直很佩服獨孤青韻的記憶,當初居然能記住綠衣這種不起眼的小角色。

宮女在最美好的年華,對着偌大的皇宮,青春孤寂,偶有行為出格,就是如裴燕度的生母,偷偷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一旦等待成空,她要面臨着孩子長大之事,無法隐瞞後,不但孩子會被牽累,她也會受罰。

內教坊的樂伎大多都是來自平民之家,為了生計入內,更有甚者從小就被家人送入教坊學習。

因為宮規嚴酷,宮女只屬于帝君,需得二十五歲才能放出去。

裴燕度的生母應該還很年輕,卻因為情郎的死亡失約,一時想不開而結束了生命,留下了三歲的小裴燕度。

這應該是個極為脆弱的美貌女子,情感充沛,為愛如撲火之蛾。

這樣的琵琶樂手,以情入音,絕非庸人,定能以色藝驚豔,給人深刻印象。

十六年前的人,得找出宮的人詢問了。

第二日,姬令雲借口還要整理寶庫,告知宮人自己還要留下幾日。

她想要試着打探一下裴燕度的生母,純粹出于好奇。

而且也是為了打發時間。

因為長安的事還沒完,突兀出現的殺手組織,突兀出現的認親,都不會讓裴燕度輕易脫身。

兩人商定繼續留下來的事,裴燕度繼續去查殺手組織和裴良,而她則借口整理寶庫,實則要偷偷去一趟平康坊。

“娘子,要扮男裝嗎?”群青知曉後,顯得比她還要興奮,“我怕娘子被誤認冒犯。”

“我這個樣貌扮男裝怕是不像。”姬令雲站在鏡前看自己的身材,光是胸前就能難遮掩,難不成還要用布纏住?太令人窒息了。

“而且平康坊本就是諸多官員駐地和家宅,青樓也是他們交際之地,确實需要改個身份,誤認為樂伎倒是無礙,就怕被認出我是郡主。”

往年帝京還在長安時,學子也多混跡于此。

“我們可以打扮成賣香料的商客,反正宮中香料多,再帶個幕離就成了。”竹月認真挑選樸素裙裳,像是想起什麽,“我們這趟去平康坊要瞞着小裴?娘子究竟要去見誰?你平素都未曾踏足過此地,是要去看新鮮麽?”

“去見一位娘子。”姬令雲報出了一個連從小與她長大的兩人都未曾聽過名字,“碧彤大娘。”

平康坊歌樂伎衆多,分屬不同館閣,館閣主事皆是昔年名伎,碧彤娘子是內教坊調教出來的名人,歌聲如萦梁仙音,悠揚婉轉,本是極受姬照月喜愛,但後來因一樁事,為了證明自己清白,生生吞了炭火,毀了嗓子。

她出宮後來到平康坊,建立了瓊雲閣培養歌伎,在過往十數年裏,她往神都雲韶坊送了好幾名歌伎,以供女帝賞聽。

姬令雲本是對歌樂興趣缺缺之人,但當年就因為親眼所見吞炭之事,而對碧彤娘子印象深刻。

尋常人想要見瓊雲閣的主人并不是那麽容易,三人本是打算走通報,賣香料的路子,結果就被冷落打發等候了半晌。

而且青天白日的,瓊雲閣也還未到接待客人之時。

三人中唯有群青是急躁性子,她可不想自家郡主等,硬氣道:“我怕你們沒見識,不知我這是類同宮裏才用的香料,我家娘子聽聞碧彤大娘是從內教坊出來的,曾受陛下恩遇跟随左右,所以才想來賣給識貨之人。”

她們除拿了紫赤的蘇合香塊,還有精制的蘇合香油,因為姬令雲昨夜沒睡好,早起就熏上這香開竅醒腦。

接待侍女聽了群青這番話,又看了一眼端坐沉穩的姬令雲,雖看不清她的樣貌,穿着不甚華麗,但舉手投足間的氣質絕非像是個商賈。

侍女接過群青遞過來的蘇合香油,忙上樓送去給主人看。

“也是我們沒有江湖經驗,沒有露怯已是萬幸。”

姬令雲不想報上名頭被旁人知曉,畢竟此地魚龍混雜,能不失體面,不縮手縮腳,就是進步。

身為女子哪有這種經驗,來個平康坊還得戴幕離。

而閣樓之上,那年逾四十的碧彤大娘方才蘇醒,照舊是要去督促小丫頭們吊嗓的時辰,沒想婢女捧着一瓶蘇合香油來,說是這女客身份并非香料商賈。

她接過那瓶香油,并非打開聞氣味,只稍端詳了瓷瓶,純淨白玉色,上有斑駁的天然玉痕,看不出什麽特別,但當她翻轉瓷瓶,看到瓶底那淡色的标記時,聯想到前日歸來的貴人,霍然起身,微啞嗓音問道:“來客是否長相極為出色,氣質亦是不凡?”

婢女不知該如何形容,絞盡腦汁道:“看不清臉,但氣質極為清貴穩重。”

“是她了。”碧彤大娘慌不疊拾起梳子,又對婢女道,“請那位貴客前往水雲臺,稍後我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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