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憶音

憶音

雲水臺是碧彤大娘用來招待貴客之地,此處可遠眺長安盛景,亦是隐秘會談之所。

銀鈴随風輕響,線香與鮮花雜糅香氣萦繞室內,三面落地镂空繁花紋推門,将陽光與炎熱層層都隔絕在外。

竹月守在門外,留了群青在裏面陪伴,姬令雲與碧彤大娘簡略寒暄後,褪下幕離,坦誠相見。

碧彤大娘聲音顫抖,本就因吞炭而變啞的聲音越發沙啞,“雲郡主安康,一別經年,郡主依舊花容不減,奴已是半老之人。”

“你的嗓子還不曾治好?”姬令雲見她眼角紋路,深感時間流逝之快。

“能說話已是萬幸,當年若非郡主相救,只怕奴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碧彤大娘又想要俯身磕頭,被姬令雲示意群青制止了。

姬令雲淺笑道:“我随口一言就能救下人命,如今想來真是責任深重,若是當年再機敏一些,能阻你吞炭,那如今也能在神都坐聞仙音了。”

碧彤大娘搖頭:“郡主年紀尚幼,已能做到公正嚴明,實屬不易。只不過奴當時迫于形勢,必須以毀去最寶貴之物自證清白,就算郡主阻攔,奴也要自毀,這樣才能堵住悠悠衆口,亦能讓陛下安心。”

這樁事,說來也是內闱私事,當時還是前朝,姬照月身為皇後,已經在替卧在病榻的帝君處理國政,批閱奏折面見群臣,每日忙碌不已,無暇陪伴帝君。

帝君壽辰,難得他能出寝宮宴請,宮中好不熱鬧,內教坊負責舞樂,碧彤正值青春鼎盛,歌喉最為完美之刻,一曲曲繞梁仙音唱得帝君連頭痛都減緩了許多,不由多喝了幾杯,還賜酒給了碧彤。

碧彤得到稱贊,有些忘形,演唱結束後多飲了幾杯,沒想到醉酒醒來後,發覺自己居然在帝君寝殿,雖然衣裳未亂,但人是趴在醉酒睡熟的帝君床榻的。

她當時慌亂不已,本要奪路而逃,卻被值夜太監攔住。

原來是那太監自作主張将她送來慰藉帝君的,畢竟難得見今日帝君對她多看兩眼,這人自以為帝君有心有意,就在賜送給碧彤的酒中下了迷藥。

而這時,姬令雲帶着宮女來給帝君送解酒藥。

Advertisement

那是近十歲的姬令雲,在宮中已有些耳目,有人來報帝君身邊太監偷偷給運來一名宮女,姬照月最不喜這種偷雞摸狗的事,而且還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更是不能忍。

姬令雲很快帶着人來處理此事,免得帝後心生嫌隙。

結果她在寝殿外正要求見,就撞見了要掙脫逃跑的碧彤。

碧彤一見到她就跪下,泣聲喊冤,自己是被迷暈擡來,絕非有心勾引帝君。

那太監見到立刻反應過來,連忙撇清自己,說是碧彤賄賂他,還曲解帝君賜酒之意,借此偷爬龍床。

于是兩人就此吵起來了,還把醉意初消的帝君吵醒了。

最後為了自證清白,碧彤在這深秋季節抓起寝宮炭盆裏的炭,往自己口中塞去。

吞炭之前,她對天發誓,自己絕無僭越攀附之心,願毀去嗓子以證清白。

結果自然是姬令雲在震驚之下,拿到了賜給碧彤的酒,讓太醫檢查出了其中的迷藥,順帶讓太醫立刻治療碧彤的嗓子和手,在姬照月面前保住了碧彤的命。

碧彤因此得到姬照月一筆賞賜,同時也得到了提前出宮的機會。

至于那投機的太監,連夜就被姬照月打發到去了別的地方辦事,從帝君身邊人一下子就墜入谷底。

而如今,姬令雲算一算時間,已是十六年過去,跟裴燕度生母去世的時間雖然不能嚴絲合縫,倒也相近。

說不準碧彤是認識一個絕色傾城的琵琶樂手。

“碧彤大娘,此番前來,本宮有一事求問。”

姬令雲知道碧彤性烈且謹慎,定不會将她所問之事到處宣揚,不過就算傳去,大概只有裴燕度知曉她的用意。

“你當年所在的內教坊,是否認識一位自缢的琵琶樂伎?”

碧彤聽後,臉色刷地慘白,“自缢?琵琶?郡主是如何知曉我內教坊有這麽一位姐妹?”

姬令雲眼睛一亮,沒想到這麽容易就問出來了。

看來出色之人必定令人難忘,誰讓裴燕度長着這麽一張好看的臉,必定是随母親的,也不知讓碧彤見到他,是不是能更有驚喜?

但她按耐住興奮,依舊淡淡道:“這幾日回大明宮住,與留守的老宮人閑聊,她說有時宮中太過寂靜,有時候會夢見昔年盛景,夢到碧彤大家的歌聲,以及內教坊的樂曲,又同我說當時有位琵琶樂伎頗為出色,可惜後來不知為何自缢了,令她多年後不曾聽過如此傷懷的《狡童》。”

“于是本宮好奇,想着許久未見碧彤大娘,順帶問問當年事,為何好好的,要自缢呢?”

她的理由雖有些牽強,但當她說出《狡童》時,碧彤神色愈發起伏,她長嘆一聲,沉吟良久,“這位姐妹之死,給了奴警示,所以奴不願攀附聖人,誓死也要保住清白,出了宮,寧願自己吃苦,也不能依賴男子。”

“因為這位喜歡彈唱《狡童》的姐妹,因男子身死,絕望自缢。”

碧彤唇色慘白,也許是怕自己說得太含糊,卻又怕吓到姬令雲,小心翼翼道,“她與那男子私定終身,還偷偷生下來個孩子。是我們幾個姐妹幫着接生的,還是個男童,因宮規森嚴,我們賄賂教坊使三年,還将那男童當女童打扮蒙混着,就是等着那男子歸來娶她,可惜他死了。”

“而且在她死後,我們都不知曉那個男子是何人,只知道是去行軍作戰了。”

“她自缢後沒多久,我出了那件事,匆忙出宮,也無法照拂她的孩子了。”

“待到我後來賺了錢想回內教坊找那孩子,可聽人說早就不見了。”

碧彤聲音低落沙啞敘說着,悲涼中帶着淡淡惆悵。

姬令雲見她目光沉浸在過去時光裏,不由聲音低低問道:“你這姐妹叫什麽名字?”

“紫音。”

碧彤眼角濕潤,她伸手擦了擦,又輕聲重複一句,“紫音,紫色的紫,樂音的音。”

不知不覺,一個上午就在敘舊中過去,姬令雲并沒有執着于紫音的話題,繼續問她一些內教坊的事,就像是自己真的因為聽了一個老宮人的回憶,而對內教坊好奇。

最後她像是突發好奇問道:“宮中這麽多宮女,偷偷生孩子的是否不少?”

碧彤惶恐,“萬餘宮女,自是有互相瞞上之處,只是這樣的蠢人還是少,畢竟大家都想到了年紀被放出去,好好覓個郎子嫁了,無媒茍合,終是下成。”

“其實我覺得二十五歲放出去正好,在宮中做活攢了錢學了技藝……只是這世道只覺得女子若到了二十五就是盛開後凋零的花了。”

姬令雲随口嘆道,畢竟之前宮例,宮女三十歲才能放出去呢,如今女帝登基,還給減了五歲。

其實能在宮中晉升女官,很多人是不願早早離開的,因為女官的身份能嫁給更好的門第。

這趟不但增加見聞,還知曉了裴燕度生母的名字。

只是她不知如何告訴他。

她難得為此苦惱,畢竟她親自來打聽此事,換成以前,她會直接把裴燕度拉來跟碧彤相認,但現在她覺得自己應該顧及裴燕度的想法。

等有機會再說罷!

她心情頗好準備打道回宮,沒想在要離開平康坊的路上,被一人一騎給攔住了。

赤色馬上的男子一派風流倜傥的作派,隔着幕離,姬令雲都嗅到他渾身散發的薔薇花露味,真是熟悉到令人想要忘記,卻惡心到忘記的狂放才子。

“下次若是殿下想要出行不被人認出來,最好是讓群青與竹月也戴上幕離罷!”

“相請不如偶遇,我想邀請殿下品嘗好酒,這位釀酒師是可入飛花榜的人才,殿下不會為了我,而錯過人才罷?”

這位正是讓人頭疼的荊州大都督之子,崔家七郎崔庭之,博陵崔氏這一代最為文采出名的郎君。

姬令雲與他同歲,從十四歲離宮開府,她就遭到這位風流才子的追求,一面明牌追求,一面在外風流惹桃花,聽說他尚不足十二歲就同家中丫鬟有了情事,還寫進了詩中。

而且他剛滿十四就與平康坊歌伎往來,為她們作畫,還有赤身半裸香豔秘畫流出,而且這厮還追在姬令雲身後,說要給她也畫一幅傳世美圖。

當時姬令雲哪裏見過這種不要臉的,打過罵過趕過都無用,這崔庭之追求她的事鬧得神都人盡皆知,當時連姑姑都問她是否屬意。

她當時邊數落崔庭之邊氣到哭,這是她在姑姑面前少有失态時刻,畢竟事關婚姻大事,若是因為輿論被逼得嫁了,她估計新婚之夜要拿刀宰人。

可如今十年過去,姬令雲早已不是那個被癫狂追求者逼得失态哭泣的少女了。

面對崔庭之出現攔路,她掀開幕離的一道縫隙,露出半面笑,“人才難求,崔七郎如此熱心,都把人帶到長安來了,本宮怎能不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