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津渡
津渡
褪去了黃袍金冠的女帝姬照月散發在燈色昏黃中睜眼。
“阿雲。”
“陛下。”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姬令雲見女帝的手揮了揮,她下意識俯下身,被女帝摸到臉。
姬照月呢喃:“不是夢。”
她的臉溫熱,不施粉黛,在小佛堂裏祈福這些日子,她連花钿都除了,素得像是回到了山中寺廟出家的日子。
“你今年多大了?”姬照月莫名問道。
姬令雲雖不解卻仍笑道:“二十五,姑姑,你不會覺得我年紀大了,要趕緊把我嫁出去吧?”
“方才我夢見了,你十五歲的時候。”姬照月也展露了一絲笑顏,但眼神望着虛空之處出了神。
“那一年,慕蓉還小什麽都不懂,姑姑的身邊只有你,只有你不會反對我,所有人都在為永寧求情,越是這樣,我就越難受,他們雖然都跪着卻像是在舉着刀子要逼着我去死。”
“只有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姬照月所言是十年前廢太子之時的事情。
她的二兒子,自幼就是個安靜乖巧孱弱的孩子,前朝臣子世家大部分都支持他繼位。
其實他在他父皇死的時候就能繼位,被她給壓下去了。
但姬照月代替夫君經營了這麽多年的國事,她不甘心就這麽給了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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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兒子身後支持那些勢力,将在他繼位後,推翻她想要做的事。
“都說母子連心,但永寧這麽乖巧的孩子,在那個時候卻沒有懂我這個母親,我十月懷胎生下他,可他長大後,卻跟着那些人一起想要讓我交出一切。”
“母親對他來說就像是用完即可扔的杯盞。”
“自古尚孝,但我不求他為我做什麽,只求我的孩兒理解,給我一點時間……反正我是要老的,要死的,他當時為何不跟你一樣,站在我身後?”
聽到這裏,姬令雲手中的藥盞微微顫抖。
“難道這孝,也分人嗎?他繼承父位就是敬孝,而我呢,就該安安靜靜藏在後宮,看着自己經營的一切被那些人推翻,然後在史書上也被抹去痕跡,只留下姬氏的姓嗎?”
“我不甘心啊,阿雲,你懂我的,是不是?”
藥湯映着姬令雲的臉,她看到自己不知何時流淚的臉,她小心翼翼将藥盞送到姑姑唇邊。
“姑姑,你沒有錯。”她輕聲道,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二哥哥也沒有錯,人都是自私的,當年我沒有替二哥哥求情,是因為我怕,我怕您傷心,怕您與我生分了……”
姬照月看着她的淚,神情有些恍惚,似從回憶中走了出來,自行接過藥盞,小口小口飲下。
姬令雲跪在榻邊,絲帕拭去女帝唇邊的藥漬,伸手一拭,女帝的額頭并未出汗,只是熱。
隔着重重屏風,房內四角擺放盛滿浮冰的盆,竟将外面的熱浪阻了許多。
今日雖未早朝,但應州契塔戰事已有捷報傳來,允王率軍馳援薛家軍,那占了應州的契塔将軍聽聞允王将至,吓得立刻出城投降,一場戰事輕易消弭。
允王聲威傳揚,就算女帝病着,那請給允王請回神都的折子也陸續送到了她的案頭。
這連日難得清淨,竟然是在病中。
姬照月手指描摹着姬令雲的眉眼,與自己極為相似,大氣明豔,即使沒有上妝沒有勾眉,依舊美麗動人。
“若是姑姑保證,不會與你生分,你還會替永寧求情麽?”
姬令雲咬着唇,目中仍含着水光,卻無比堅定,“當年不會,但現在會。”
姬照月用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淚,“為何?”
她聲音沉穩道:“當年他阻礙陛下登基,現在,大局已定,他沒辦法了,所以他可以回來。”
但姬令雲很快又搖了搖頭:“不對,他可以回來,其他人也可以回來,鹦鹉折翼,那就讓陛下的翅膀都回來。”
“三弟才往南走了不到一個月,可以馬上叫回來,而四弟就在封地,很快也能到。”
“還有永弘哥哥,陛下,您想他嗎?也可以叫他回來看看您,看看您的武朝。”
叫一個死去多年的人歸來是不可能的。
但話只有她們才懂是什麽意思。
姬照月聽到“永弘”的名字,苦笑道:“我都快忘了永弘的長相了,他不像我,他像你姑父,我的孩子都不像我,只有你,阿雲,你長得像我。”
“可你的性子像你阿耶,嫉惡如仇,性情率真,他從小就不待見我和阿娘,因為他心裏只愛他的母親,他覺得若是對我和阿娘示好,就是背叛死去的母親……你阿耶真是個孝順的孩子。”
“我長大後才明白他當年的惡意,無端羨慕他的母親,因為我的孩子不夠愛我。”
姬照月長籲一口氣,輕撫着她的發,“明日你可以出宮了,去看看你阿耶,解藥快制好了……還有承炜,你也去看看他,同他說說話,還有你的阿兄。”
姬令雲點頭起身,要拿扇子給她扇風,被制止了。
姬照月又道:“近日朕身體不适,你拿着這塊令牌,暫時替朕掌着銀雀臺吧,反正小裴是你的人了。這樣出入大理寺刑部還是別的地方,都方便。”
當姑姑不再自稱“我”之時,又恢複了帝王之尊。
姬令雲順着女帝的眼神望向枕邊。
她打開了淺黃絲帕包裹之物,是一塊玉,被雕刻成朱雀的形狀,雀目正巧有一滴血玉髓,點睛之用,栩栩如生。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她記得女帝有四塊玉,是天下最好使的護身符,見玉如見陛下。
姬令雲不敢接,但那雀像是在看着她的心,令她無法開口拒絕。
姬照月道:“知道你喜歡好看的玉,拿着吧。”
“銀雀臺我掌着,合适嗎?”姬令雲将朱雀玉攥在手心,露出淺淺笑來,“不過真的很好看呢。”
“姑姑就喜歡你這般坦誠滿足的樣子。”
姬照月像是真的累了,閉上眼睛道:“別在外面睡,外面熱,陪姑姑休息,這裏涼快。”
“明日還有事,早點睡。”
明明生病的是姬照月,但伏在她床榻上的姬令雲仿佛變回了孩子,跟姑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她自幼是個多話的孩子,黏人,喜歡撒嬌,但極有分寸。
她跟姑姑的孩子們沒有區別,甚至在姑姑面前,她更肆無忌憚。
她記得永弘哥哥的殇逝時,姬照月難過,只有她一個人能勸慰。
那時她從永弘哥哥的箱子裏翻出了他繪制的皮影,将那個沒有制完的“月娘子”塞給姑姑,對她說:“這是永弘哥哥打算在姑姑壽辰送的禮。”
“她叫月娘子,她永遠都是十七歲,天真勇敢,她将騎着馬,去看遍山川。”
“而她的身後還有一個叫弘的男孩,是她在路上撿到的小孩,雖然她還年輕,但是弘開口就叫她——阿娘。”
“阿娘,帶我一起走吧!”
姬令雲從未如此想念過孩童的時光,所以她想演一出戲給衆人看。
第二日,武朝,早朝。
晨色中,朝堂一片昏暗,只有橫在殿中的一片巨大屏風旁點着燈燭。
朝臣們皆屏息往着屏風上的影子。
是皮影戲。
姬令雲手拿着男孩“弘”的皮影,追上了女帝手中的“月娘子”,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卻響徹了大殿每一個角落。
她刻意将聲音變成男孩的清稚。
“阿娘,給我取一個名字吧,有了名字,即使我死了,但只要阿娘在風沙裏、山川中、湖水旁喚我的名字時,我消散在塵世的魂魄就會回來,化作葉子、化作花、化作一只鳥、化作一片羽翼,落在阿娘手心。”
女帝聲音微顫,“那你叫弘。弘,大也,你的疆域是弘大的,你是阿娘第一個孩子,将是未來的天下之主。”
“真好,阿娘,我有名字了!那我還會有弟弟妹妹麽?”姬令雲模仿完男孩後,又将聲音壓低,作為旁白敘述,“月娘子帶着弘走了不遠的路,又撿到了一個孩子,還是個男孩。”
弘:“阿娘,弟弟叫什麽好呢?”
月娘子:“阿娘的第二個孩子是寧,取安定之意,他和你都是阿娘左膀右臂。”
弘:“我還想要個妹妹!”
姬令雲将第三個沒有臉的女孩皮影放上去。
月娘子:“你的妹妹叫雲,是天上之雲,這樣就不必吃人間之苦了。”
弘:“那我要變得很強大,保護弟弟妹妹。”
月娘子:“你的三弟是和,四弟是淳,五妹是蓉,你的三弟愚笨,四弟身體不好,五妹調皮,阿娘讓你想回來好好管着他們。”
弘:“可我……現在看不到他們啊!”
姬令雲聲音一出,衆朝臣忽然注意到站在暗處帶着面具的明國師,嗅到了殿中濃烈的熏香,那皮影戲中,那名叫弘的男孩——逝去的永弘太子正在屏風裏亂走着。
仿佛是在尋找着弟妹。
是招魂術麽?不少朝臣聽聞小公主每月都會央求明國師招魂逝去的薛驸馬。
今日早朝見到這般情景,這般氛圍之下,再不信鬼神之人也動搖了。
姬照月道:“那,阿娘把他們都叫回來好不好……”
弘的皮影止住了步伐。
“把永寧、永和、永淳都召回神都吧,朕累了。”
姬照月最後一言出口後,屏風驟然黯然,一切恢複平靜,燭火應聲點燃,仿佛方才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境。
姬令雲放下皮影,走出屏風,望了衆人一眼,然後跪地道:“遵命。”
就在她聲音方落,朝臣們立刻跪地,拉扯幾日的召回允王谏言,居然就這麽實現了。
不但衆望所歸的允王被召回,還要召回剛剛被流放的英王,以及回到封地的豫王。
這神都炎夏,更為灼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