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見好友
第7章 見好友
聲音從身後傳來。
李钺回過頭,正好對上祝青臣燦爛明媚的笑臉。
彎得像小月牙的眉眼、整齊露出八顆的小白牙,還有亮晶晶的眼睛。
像小貓夜裏發光的眼睛,在昏昏羅帳中,映出李钺的面容。
祝青臣翹了翹腳,故意問:“陛下不是說要給我穿草裙嗎?”
李钺放下手中衣裳,轉過身去,面對着他,若無其事地問:“你什麽時候醒的?”
他好像在轉移話題。
祝青臣偏偏不肯,繼續問:“陛下,這幾大箱子,都是我的衣裳嗎?”
李钺對上他有恃無恐的目光,也問:“祝卿卿,你餓不餓?可以用晚膳了。”
“陛下,宮裏的裁縫真是厲害,都沒量過我的身形,也沒問我在朝中是何職位,這麽快就做出了好幾大箱衣裳。”
“祝卿卿,我讓膳房炖了乳鴿,等會兒先喝一碗,墊墊肚子,再吃其他的。”
“這幾箱衣裳,看起來都是我會喜歡的。不過,有讀心之術的裁縫,應該更适合上戰場。”
“我還讓他們做了一塊炙鹿肉,你吃兩塊,補一補,但也不能吃太多,補過頭流鼻血。”
祝青臣晃着雙腳,叽裏呱啦。
李钺面帶微笑,時時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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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面看似溫馨,實際上兩個人各說各的,根本不管對方在說什麽。
但最後,還是李钺率先敗下陣來。
他住了口,端起放在床頭的茶盞,遞給祝青臣。
一刻鐘前,他估摸着祝青臣快醒了,料想他睡了這麽久,醒來肯定口渴,所以倒了杯茶晾着。
“祝卿卿,潤潤嗓子,你聲音都啞了。”
祝青臣卻不肯認輸。
他趴在床上,像一條快要渴死的小魚,掙紮着用魚鳍和魚尾拍打身下的毯子。
“李钺,你記得多給裁縫一些賞賜,多謝他們替我趕制衣裳……咳咳……我不行了……要渴死了……”
李钺嘆了口氣,終于如他所願,解釋道:“早已經賞過了。這些衣裳——”
他頓了頓:“是我很早之前就吩咐他們做出來的。”
祝青臣又來了精神,追問道:“很早之前?”
李钺別過頭去:“你……上山以後,我讓他們每年給你做幾身衣裳。”
祝青臣非要貼着他的臉,追過去問他:“那你還記得我的身形?”
李钺瞧了他一眼,面不改色,語氣平淡,通紅的耳朵隐藏在昏沉暮色中。
“記得。你上午才說,我們一起洗過澡。”
十八歲的祝青臣與李钺,一個在鳳翔城,一個在前線戰場,總是聚少離多。
但他們只要見面,就一定要黏在一塊兒,一起吃飯、一起睡覺,連洗澡都要一起。
祝青臣的身形早已經印在李钺眼中,他只消用手掌一攏,就能知道祝青臣的大概尺寸。
祝青臣下意識抓住自己松散的衣襟,清了清嗓子。
他又問:“那我身上這件中衣,還有中午換下來的那件,都是你讓人給我做的?”
李钺颔首:“對,我讓人給你做的,拿出來就能穿。”
這下子,祝青臣終于滿意了。
他笑出聲,湊上前,就着李钺的手,喝了一大口茶。
高興了!
他不在的這十年裏,李钺一直記得他,沒有把他忘掉!
不僅記得他,還記得他的身形,記得他的腰身肩寬、手臂腿長,也記得他的喜好偏愛。
再喝一大口!
祝青臣低下頭,咕嚕嚕地喝茶。
李钺端着茶盞:“喝慢點,別嗆着。”
話音剛落,祝青臣動作一頓,果真嗆着了。
“咳咳……”
李钺放下茶盞,把他從床上扶起來,拍拍後背。
祝青臣擺着手:“李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說這些衣裳是我不在的時候,你吩咐人做的。”
“可我不在的時候,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我死了?我死了穿的,那……那那那……那這些衣裳豈不是……”
——“不是。”
祝青臣話還沒說完,李钺便嚴肅否認。
“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那種衣裳。”
“那種衣裳不吉利,不會拿出來給你穿。”
李钺攏了攏祝青臣身上的衣裳。
“從前每年過節,家裏都會給我們做兩身新衣裳。”
“後來我登基,看見他們各自有了職位,也有了官服,想起你說你也要穿,就吩咐江南的織造局,每年給你做冬夏官服。”
“有時在外面打獵,抓住狐貍兔子,看着皮毛不錯,惦記着你怕冷,就直接吩咐他們拿下去制衣裳。等我反應過來,想起你不在家的時候,衣裳已經做好了。”
“做都做好了,也沒辦法丢掉,就收在箱子裏,想着等我百年之後,帶去給你。”
最後,李钺低聲道:“不是殓衣,是我特意給你準備的新衣裳。”
祝青臣收斂了笑容,湊上前,認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說,衣裳很合身,你還記得我的模樣,我很高興。”
“就算是殓衣,我也會穿!”
李钺皺眉:“不行,殓衣不能穿,會吸你的陽氣。”
祝青臣笑了笑,扒拉開他的手,像打開一道閘門。
祝青臣鑽進他懷裏,然後放下他的手,好讓他把自己抱緊,把自己關進閘門裏。
“李钺,我餓了,不是說晚上有鹿肉嗎?”
“嗯,前幾日在雪地裏抓的。”
“那我們現在就吃!傳膳!”
祝青臣高高地舉起手,李钺沒忍住笑了一下,然後擡手,搓搓他嘴角可疑的白色印記。
“傳膳之前,還是先洗把臉吧。”
*
清炖乳鴿很是滋補,祝青臣被李钺盯着,喝了一大碗湯。
就連炖湯的整只乳鴿,也被李钺用筷子拆成小塊,送到他面前。
祝青臣就吃了兩個鴿腿和兩個鴿翅,剩下的肉都柴,嚼得他腮幫子疼,全給李钺了。
還有烤得外焦裏嫩的鹿肉、冬日裏難得的新鮮蔬果。
用完晚膳,兩個人坐在小榻上。
祝青臣趴在窗前,歪着腦袋,認真看着窗外景色。
李钺則坐在他身後,雙手摟着他的腰,幫他揉揉肚子。
晚膳吃得太多,祝青臣原本想拉着李钺出去走走,結果一入夜,外邊就下起雪來,萬一弄濕鞋襪和衣裳,着涼了反倒不好。
沒有辦法,兩個人只好待在殿中。
等過一會兒,李钺教祝青臣練五禽戲。
窗外落着雪,覆滿石階,長街宮道上的燭火明明滅滅,看不真切。
忽然,冷風迎面吹來,吹得祝青臣一激靈。
他下意識張大嘴巴,想打噴嚏卻打不出來。
李钺一手把窗扇關上,只留下一條透氣的小縫,一手捏住祝青臣的鼻子,擡起他的頭,幫他把噴嚏捏回去。
小時候的李钺認為,噴嚏是風寒源頭,他那身體不好的竹馬小玩伴,只要一打噴嚏,就會得風寒,一得風寒,就會卧床不起。
所以,只要祝青臣一張開嘴,他就伸手去捏。
一開始捏嘴巴,後來捏鼻子。
李钺拿來毯子,給祝青臣裹上:“外面有什麽好看的?”
祝青臣搖搖頭:“沒什麽好看的,都是石頭。”
李钺的皇宮,就是從前鳳翔城的守備府改的。
西北苦寒,為了阻攔風沙暴雪,宮殿宮道都是石頭壘成的,還壘得高高的、厚厚的。
放眼望去黑黢黢一片,和祝青臣在書裏看到的瓊樓玉宇、金碧輝煌,相去甚遠。
祝青臣回過頭,問:“先前我們閑聊的時候,不是設想了好幾個都城選址嗎?你怎麽還把都城定在鳳翔?”
“鳳翔苦寒,征戰之時已是苦苦支撐,如今天下一統,怎麽能夠擔起都城的重任……”
祝青臣對上李钺毫不避諱的深邃目光,好像明白了什麽,乖乖閉上了嘴。
他“死”在鳳翔城外,連屍骨都沒找到。
李钺是在守着他。
李钺何嘗不知道,鳳翔艱苦,耕地貧瘠,四面閉塞,只能作為戰時都城、一時救急。
如今天下太平,若是一昧強求,只怕反受其亂。
可他就是不想。
他就像一條早已飛升成神的龍,不管身形變得多大、神力變得多深,都要蜷着身子,守在從前破舊的洞穴裏,守着自己死去的竹馬,不肯離開。
萬一某一日,竹馬的魂魄舊地重游,見不到他,可怎麽好?
李钺最慶幸的,就是自己一直守在這裏,沒有離開。
還好,他等到了。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反正我沒事,都下山來了。過幾日,等我熟悉了朝中事務,我們就準備遷都。”
李钺颔首:“嗯,你又怕冷,是該去暖和些的地方。”
祝青臣認真道:“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天下百姓。”
李钺輕笑:“好,為蒼生計,要祝卿卿太傅多費心了。”
祝青臣站在榻上,擡起頭,自信叉腰:“沒問題!”
他低下頭:“對了,明日不是要上朝麽?你不是給我準備了官袍麽?我現在試試。”
“好。”李钺起身,去拿衣裳。
正紅官服、皂色長靴,青玉腰帶、金絲香囊。
祝青臣叉着腰,站在一大面落地銅鏡前,轉來轉去,目不轉睛地看着鏡中的自己。
他不止一次幻想過李钺登基,自己穿上正紅官服、拿着笏板的模樣。
得遇明主、官袍加身,是天底下每個文人的夢。
他爺爺、他父親,都這樣想過,他當然也不例外。
祝青臣攏着雙手,昂首挺胸,站直一些,再站直一些,再再……
“嗷……”
李钺站在他身後,伸手接住他,語帶笑意:“祝卿卿,倒了吧?”
“我就知道你會接住我。”祝青臣從他懷裏爬起來,重新站到銅鏡前,雙手攏起自己披散的頭發。
李钺握着他的手:“幫你把頭發束起來看看?”
“好啊。”祝青臣點點頭。
李钺站在他身後,方才拿起梳子,梳了一下他的頭發,外邊就傳來宮人的通報聲——
“陛下,威武将軍帶着諸位将軍、尚書令帶着一衆文臣,在宮門外求見。”
怎麽回事?
祝青臣疑惑回頭,看向李钺。
你做什麽壞事了?
李钺一把攬住祝青臣,把他的臉按進自己的胸膛裏,捂住他的耳朵,不讓他聽。
祝青臣奮力扒拉着他的手,試圖掙開,但是沒用。
李钺的手臂像鐵鑄的一樣!
李钺皺着眉頭,冷聲對門外道:“下午不是跟他們說過了,朕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今日之事,明日上朝,自然分曉,他們到底在急什麽?”
下午祝卿卿睡着的時候,就有大臣求見,但人不多,還都是一個一個來的。
求見的大臣,大多是祝青臣從前的知交好友。
李钺也知道他們是為什麽來的。
無非是聽說他在城外帶了一個和祝青臣模樣相似的小公子回來,以為他移情別戀,來為祝青臣讨公道。
可那時祝卿卿剛回來,又在睡覺。
他不想吵醒祝卿卿,更不想……
更不想這麽快就讓他們見到祝卿卿,他還想獨占一會兒祝卿卿呢。
他是君,他們是臣,諒他們也翻不起什麽風浪來。
李钺也就沒放在心上,只是讓宮人知會他們一聲,明日上朝,也就罷了。
結果就一會兒沒看住,這群人就一起過來了。
祝青臣終于扒開李钺的手,擡起頭,認真地看着他:“李钺,到底怎麽回事?”
李钺沉默不語,似乎不願多說。
門外宮人又道:“威武将軍說,諸位大人脫去官服、摘了官帽,請來太子太傅的牌位,只想請陛下出面,對着太子太傅的牌位,問問陛下,是否還記得——”
“十年之前,在牌位前、在大殿上、對着太子太傅親口立下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