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赴宴
赴宴
烏雲籠月,暗夜幽幽。
沈麗予從噩夢中驚醒,右手扶額,讓自己緩緩神。
她掀開夏被,從榻上坐起來,撩開紗帳,起身點燈。往身上披了件輕衣,沈麗予來到書案前坐下。既然睡不着了,不如趕趕工,批讀前些天新到的書稿。
她讀不到幾行,臉色一沉,舉起一支沾了紅墨的筆,劃掉了書稿中頗為顯眼的幾句“游宗耽迷酒色享樂,不思國政,以致貪腐盛行,民不聊生,國力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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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外傳來更夫一慢四快的敲擊聲。五更已至。
沈麗予将最後一章讀完,放下筆,兩手高高舉起,伸了個懶腰,往房外走去。
陳師傅提着燈在院外游廊經過,一眼瞥見沈麗予,遠遠地道:“三娘子,還沒睡嗎?”
沈麗予擺擺手,不想讓人擔心,嘴角一揚,道:“不是,睡不着罷了。”說完,她心中一緊,覺得自己這句聽起來一樣怪令人擔心的。
“那需再請李郎中過宅嗎?”
這時,嚴清不知道從什麽角落拐進來,舉着賬本走向沈麗予,道:“請什麽郎中?她不過是晚間吃得太多,撐得睡不着了。”
沈麗予的笑臉轉向嚴清,道:“嚴清,你也睡不着吶?”
嚴清最不喜歡她裝作無事的樣子,皺眉道:“我就是做賬做了一宿。”
沈麗予道:“辛苦你了。”
嚴清沒回她話,把沈麗予送回寝室後,轉身推開門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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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麗予吹滅書案上的燭光,忽而回頭道:“嚴清,方才,謝謝啊。”
嚴清道:“你若真感不适,還是要找郎中來開些藥的。”
沈麗予在黑暗中不自覺地揮了揮手,道:“不用,不用,我還要赴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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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
沈麗予把印坊林虞軒搬到帝都新州後,書坊喚名居、樂坊清風堂越開越大,風頭正盛。未免招人耳目,她身為老板極少在外抛頭露面。除非特殊情況,比如向一些脾氣古怪的作者催稿,其他實在需要看到人的場合,都是嚴清、懷瑾、握瑜三人輪流出面。
嚴清做賬,熟悉各個地方的出入賬;而懷瑾、握瑜比她們二人都年紀稍長,身為護衛跟随沈麗予多年。這三人都了解印坊、書坊和樂坊的事務,足夠替她出面。
于是,時間久了,大家便以為老板是二男一女,甚至會以為是三兄妹在做這盤令人羨慕的大生意。
其實大家覺得誰是老板,沈麗予并不在意。反正,不要有人認出自己便好。
然而,今天的宴席很重要,她一定是要出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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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驢車從一處偏巷中驅駕而出。車內布簾低垂,捂得嚴實,外面的人都看不見驢車裏坐的是何人。不過驢車外觀破舊,不比那些達官貴人出行的陣仗,因而街上的人不會認為車裏坐着什麽富貴人家的郎君或娘子。
從沈麗予的宅子去郭府,需經過新州最繁盛的主街。這輛驢車對她而言非常合适。此處商鋪、小攤是都城中最多的,白日裏各處都是買賣、吆喝,人來人往。雖然沒以前人多了,但熱鬧不減。
沈麗予聽着驢車外的嘈雜聲,覺得十分親切。以前,她與宋玉栀常來這條主街上逛。如若那間月老廟還在的話,這條街便會擠滿求姻緣的善男信女,馬和驢子都擠不過去。
可如今,這裏只剩行商坐賈,少去許多人情味,徒增傷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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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車停了,她坐在裏面不出聲。少頃,外面敲了三聲,一聲慢、兩聲快,一個清脆的女聲對坐在驢車內的人道:“請問是三娘子嗎?”
她認出那聲音了,撩起簾子,在車內對外面的女孩笑道:“正是。”
那女孩看見沈麗予十分高興,眼角滲出了淚。
沈麗予把手伸到車窗外,去摸摸女孩的頭,柔聲安慰道:“沒事了,我沒事吶。阿溫別哭。”随後,她警惕地望了望窗外驢車前後,确認只有阿溫站在這裏,于是披上一件不容易被看見臉的披風,轉身下車。
阿溫這些年雖長了些個子,但還是比沈麗予低一個頭。見她下車後,阿溫跳着蹦着走過來,握住沈麗予的手,擡頭道:“快,我帶你去見宋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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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溫帶沈麗予進的是偏門。
今日的郭府辦周歲宴,為去年出生的第三位小公子慶生,如以往一般熱鬧非常,宴請的賓客極多,人來人往。
人多的确不太方便。可越是人多的地方,才越容易躲藏。大家都忙進忙出的,不會有空理睬一個悄悄進來的女子。
阿溫拉着她,在偌大的郭府中繞進繞出,轉來轉去,終于走到一處偏院,這裏只有一處可進出的拱門,把守十分方便。阿溫在門邊放開沈麗予的手,對她道:“宋娘子就在裏面,你快進去吧。”
這偏院內青苔布滿石臺,又剛下過雨,沈麗予走得小心翼翼。可不能摔倒在青苔上,衣裙髒兮兮地去見老友啊。
走到門前,沈麗予卻忽地猶豫起來,心中十分忐忑,沒敢打開門。
幸好,裏面的人先把門打開了。
宋玉栀帶着哭腔,喚了一聲她的名。
“麗予”——好久沒人這樣叫過她了。
怕二人就要在這門外抱頭痛哭起來,阿溫連連幾聲提醒,喊她們有話快進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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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門後,沈麗予扶着懷有身孕的老友坐下。
宋玉栀一手撐在腰後,一手還拉着沈麗予,卻感覺老友的手冰涼、粗糙,手掌和指節上都長出了老繭,又想哭了。
沈麗予摸了摸宋玉栀的額發,擡手擦掉她的眼淚,道:“好啦,別哭了,我這不是來了嗎?”她輕輕撫了撫宋玉栀鼓起的腹部,又道:“你這都好幾月了吧,可不能像以前那般愛哭了。”
宋玉栀抽泣道:“我才不愛哭。”
沈麗予安慰道:“以後得空,我們可常常見面的。”
宋玉栀終于笑了,點點頭,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淚,須臾,想起什麽,又道:“對了,林家弟弟,過幾日就到,馬車會在點将臺舊址等你的人。那處已廢棄多年,平日裏很少有人過去的。”
聽見“點将臺”,沈麗予立刻想到了柴英。
宋玉栀不是不知道老友的想法,正要開口問點什麽,就被沈麗予搶了話,問起其餘人的境況。
柴英與沈麗予在點将臺一別即是八年。她宋玉栀與沈麗予又何嘗不是?老友相聚,還是別聊這個負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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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突然變得吵鬧。
一些在宴席上忙碌半天的老仆路過,見阿溫無所事事,在偏院門邊走來走去,便上前斥責,又問宋娘子去了哪裏,自家兒郎的周歲宴,主母怎能不到場。
宋玉栀聽見就來氣,恨不能罵出聲,只能自己小聲駁斥道:“不到場便不到場,這周歲宴又不是真給我兒子辦的。何況這都第三次了,至于這樣隆重麽?”
沈麗予捂着嘴笑。真好,宋玉栀還是以前的宋玉栀,一點沒變。
老仆罵完以後,她們竟又和阿溫站在一處,聊起來了。
畢竟誰是真的愛幹活呢?裝裝樣子就足夠了。
院外兩三個老仆,說起話來,仿佛有七八張嘴。誰都不知道偏院房中坐着人在聽,嗓門越發大起來。瘦小的阿溫站在中間,聽也不想,走也不是,插不上話,處境尴尬。
老仆們說來說去,都是些從宴席上聽來的傳聞。和沈麗予的樂坊相似,宴席這種場合,可用以探聽許多秘密。
人們聚在一起,不就是為了說話?說自己的事哪比得上說別人的事更能助興呢?如若是醜事,那更令一些人感興趣了,誰家锒铛入獄,誰家通奸被抓,誰家未婚有孕,誰家藏嬌生子,人人皆不知真假,傳開便是。
宋玉栀邊聽邊評道:“還算懂規矩,知道不能置喙家主。”
老仆們的确半點不聊郭府的事,但會聊與郭府有關的外人,比如沈麗予。
沈麗予一點都不明白,這話是怎麽轉到自己身上的,只聽外面的老仆們越聊越發地傷感,仿佛把她當做自家兒女,戚戚瀝瀝地道:“沈家的小娘子,真是可惜!”
“要是還活着,現在應該與宋娘子一般年紀了吧。”
“對啊,前些年那世道,可太亂了,屍骨怕是都尋不回來。”
沈麗予與宋玉栀對視,撲哧一笑。
可沈麗予很快笑不出來了。外面老仆還在傷感沈麗予的坎坷身世,像是哭出來了,道:“唉,要是與柴小将軍完婚了,現在應該和宋娘子一般,在将軍府中辦周歲宴了吧。”
“沈娘子和柴小将軍生的孩子,一定特別好看。”
“爹娘都長得好看,孩子一定差不了。你看今日過府的潘尚書,尖牙猴腮的,他的娃娃可醜啦!”
“可惜啊,要是那時沈娘子的母親沒犯事就好了。”
“與林氏無關吧,這不是林家的家主出事嗎?”
“你們說,林家究竟,有沒有謀逆——”
話音未落,阿溫實在聽不下去了,立即打斷老仆的話,少有地厲聲道:“別說了!想殺頭嗎?”
老仆們雖不滿阿溫的頂撞,可亦知曉方才的話會惹麻煩上身,沉默地,悻悻離去。
屋內,宋玉栀聽見那些閑言碎語後,便一直緊握着沈麗予發顫的手。院外恢複了安靜。見沈麗予的心緒稍稍平複後,宋玉栀道:“你一定可以查出真相,為林家,為你母親翻案!”
沈麗予目光堅定,對宋玉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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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半日,回來已快入夜。沈麗予肚子餓得咕咕叫,雖是去赴宴,但不能大大方方地坐下吃席。她與宋玉栀聊得太久,不曾想起午間未進食。現在的她,剛下驢車,便是一陣頭昏眼花。
推門進去,立即看見嚴清板着一張臉,雙手叉腰,站在前院等她。
沈麗予全身一縮,頓時有些害怕。有時候,她真覺得,嚴清才是她的老板。
而自己現在像個曠工半日、偷摸回來就被老板抓着的小女工,定在門邊,一時不敢向嚴清走過去。
“你還知道回來?”嚴清厲聲道。
诶,這話聽着,越發地像是老板罵人了。
嚴清小半埋怨小半生氣地道:“平日裏總把我們推出去,現在倒不害怕別人發現了?”
沈麗予明白嚴清是在擔心她會不會被人認出,被官府帶走,随即當晚就被砍了,因為以前她就這麽吼過自己。盡管她告訴過嚴清,依法令與章程,官府辦事不會這麽快,但嚴清認為,行事不謹慎就該罵一頓才會長記性。
沈麗予自知今日過去找宋玉栀,于她于己,确實冒險。如不是宋玉栀非要見面說接回林家表弟的事,她們也許還在互通書信地聯絡。八年未見,好不容易摯友同在一城,不見面實在不厚道,于是二人便約定了周歲宴上相會。
人多,都忙,沒人看見她的,沈麗予對嚴清解釋。
嚴清兩手交叉于胸前,無奈道:“新的書稿來了,回去看看吧。”
沈麗予如蒙大赦,緩步繞過半步未挪、還怒瞪着自己的嚴清。一回房,見書案上又多了兩三沓文稿,手指捏翻紙角,随便一數怕不是百來頁。
沈麗予未用晚膳,一看這些,頭更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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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發現書案上有一個麻紙自制的信封,兩面無字,壓在舊書稿底下,藏得隐秘。裏面是從做好的書冊上撕下來的幾頁紙,紙樣粗糙,刻字有錯,排版馬虎,印墨不均。這書要全都是這幾頁紙印出來的質量,人讀起來一定很不舒服。
她仔細看,發現這書竟是盜版,而且盜的是她家書坊新出的書。
誰給她送來的這些?
這些年,她藏得極好,新州城內知曉她真實身份之人,絕不超過六個。那是誰将她認出了?
霎時,沈麗予覺得脖項處似乎抓上來一雙冰涼的鬼手般,讓她寒顫不已,仿佛就是昨晚夢中那只從黑暗中一下伸出來,将她死死掐住的鬼手。
而如果是為了告訴一個書坊老板有關盜版的事,為什麽不直說呢?難道是這幾張紙有不尋常的地方?
沈麗予拿起來再看了幾遍,果然,上面有幾個字很熟悉。
她找這個人刻版的字跡,找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