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盜版

盜版

坐在書案前許久,沈麗予細細端詳手中的幾張紙,上面的确是外祖父首徒鄧行之的字跡。

刻版與寫字相似,每人寫字的字跡有所不同,橫豎撇捺勾,筆畫因人手的握力、個性與風格相異,在雕版上刻出來的字算是一樣的道理。如若是錯字,錯在同一處的筆畫,字跡便更好認。

而刻版的目的在于書,這點與寫字不同。寫字可以不講究版面的齊整和諧,字跡清晰,便于閱讀為最佳。但刻版的字,除追求刻字的工整、清楚,年資久的刻工還追求一些排印的技藝,例如有時候為和一些撇捺較多的字對稱,同排其他字的橫筆會稍稍拉長,這樣整一排的字讀起來便會更賞心悅目。

這是外祖父母教她的。

這些年經營印坊及書坊,她也這樣要求刻工們。因而她家出的書,即便是同樣的讀本,會比其他家書坊的賣得更好。

這些外祖父也教過那個人,他卻半點精髓學不到,反而只知偷工減料,盡做有悖行規的損陰德之事。

如若不是那個人刻出來的東西,林家便不會遭逢大難,背負謀逆之罪。

她揣着當年冒死回林家印坊翻出來的殘本對照字跡,尤其是錯字。殘本上那些極難聽、極刺耳的謀逆之言,和這幾頁紙上的內容,很明顯地都出自鄧行之親手做的刻版。

八年來,她日夜翻看那殘本,對比過不計其數的刻工字跡與流于市面的書冊,就為了找到那個人。她并非不知這樣做如同大海撈針,可随着林家滅門,鄧行之也銷聲匿跡。他無親無故,如同一粒灰塵。她無從得知鄧行之人在何處,找字與找人皆是一樣的難。

這下好了,有人送來這密函,幫了她一個大忙。

·

突然,房門被推開了。

沈麗予擡眼見是嚴清走進來,沒有把殘本和那幾頁紙收起來。

嚴清見送過來的餐食還沒動過,眉頭一緊,正想發火,來到沈麗予的書案前,見她又拿出殘本在對別人的字跡,只想喊她把東西放下,快用膳。

沈麗予盯着那幾張紙,背靠木椅,凝神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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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清覺察有異,便不繼續罵人了,走到沈麗予身旁,看她究竟發現了什麽。不看便好,一看只覺驚訝。終于找到那惡人了,這沈老板今晚興許可以睡個難得的好覺。

沈麗予卻道:“有人知道我的身份……這幾張紙是藏在我書案上的。”言罷,指了指旁邊的信封。

嚴清又是一驚,道:“我進來放新書稿的時候,還沒看見這信封。不到一炷香後,你就回來了。這天還沒暗下來,送信的人翻進院中卻無人覺察。”

沈麗予道:“不如,我們搬走吧。”

嚴清立即開罵道:“你是不是以為這些年賺了幾個錢,就能随便花了。”然後從懷中拿出賬簿,翻開指了指其中幾筆賬,又道:“你看看,你給這個叫刍荛的樂師,支了多少錢?他是譜了什麽曲,值這麽多錢?怎麽不見你給別人支這麽高的價錢?”

沈麗予被嚴清嗆了好多句,兩手無辜地擺了擺,道:“我說笑吶,不搬,不搬。”見嚴清還是不肯合上賬簿,自己又給不出個好說法,只能扯開話題道:“這個鄧行之,這次盜了錢大家的書,我們可要把錢讨回來。”

嚴清當下賬簿,抓起那幾頁紙看,沒有書坊與印坊的專印章,道:“憑這些,找不到鄧行之吧。”

沈麗予道:“我們也許不行,但錢大家可以。”

嚴清出去之前,多問了一句,道:“林家弟弟,什麽時候送回來?”

沈麗予道:“後日,懷瑾出城就把人接回來。”

應了句“行”,囑咐沈麗予快把桌上的熱湯喝了,嚴清兜着賬簿又出去了。

·

沈麗予将殘本收好,端着湯碗,在前廊坐下。她擡眼望去,漆黑夜空中,月色皎皎,前幾日的陰雲退去,露出了幾顆星,仿佛一切正在歸位,即将回到原本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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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嚴清出門找了一趟錢大家,把盜版的消息傳了過去。

錢大家,錢理,新州城內說書的、唱戲的無人不知這位寫書的。他著的小說本居多,筆下的郎情妾意、小歡小愛令衆多情窦初開的少年們沉迷。他每回一出新書,大家必會争搶品讀。

為拿下此人,除了沈麗予的印坊承諾的品質,還因她比其他的書坊更願意讓利。

錢理,人如其名,錢即是理,嗜錢如命。可他出身世家,縱然不為官,他家也能夠仰仗祖輩積累的殷實家産度日,根本不缺銀錢。

富有的人,指不定比誰都更愛惜錢。

錢理不納妾,不揮霍,一妻一子,素衣清食;送給沈麗予校閱的書稿,還都用的尋常紙墨,且筆跡工整,一看便是想好什麽即寫出來,甚少修改,絕不浪費。

盜版盜了這人的書,那等于搶了這人口袋裏的錢。要是錢理知道了,怎會善罷甘休?

錢理比沈老板更熱衷于查盜版,查一個封一間印坊,找一個關一間書坊。即使是放在某間書坊中擺了幾天的盜版書,一被發現,也是要被錢理逼得把賺得之所有都吐出來。錢理本就世家出身,加之作品頗有名氣,人脈甚廣,根本不愁沒人出面解決問題。

找錢理挖出鄧行之的行蹤,沈麗予十分放心。

·

不過數日,鄧行之就被拖着送上官府。

須知,對現下愛書、藏書、鼓勵出書的大瑞朝廷而言,盜版是嚴令禁止之事。雖早有法令管制,但官府管不着盜版,亦不願管,因斷案繁瑣,印書量大難追。這就苦了那些剛冒尖兒的新人,本來錢賺得不多,被盜版奪去了一部分,還沒人幫着追回。

可對于錢理這類有頭有臉的大作家,可就是官府的大事了。

好死不死,錢理還把鄧行之那未經官署批審的私家作坊印出其他大作家的盜版書都捅出來了。他拉上其他“苦主”,拖拽着似乎先被打過一頓的鄧行之,去了趟京兆尹衙門,還命人将盜版書、相應的刻版一車車拉來,在官府門口堆出一座“小山”,幾把火往上一扔,全都燒了。

那日,新州城內,無人不見過那一股高比三層樓閣、久久未退散的黑煙,大街小巷似乎都能聞到燃火的味道。

·

沈麗予讓懷瑾、握瑜一路跟着錢理,從鄧行之的印坊,跟到京兆尹衙門,等大獲全勝的“苦主”興致勃勃地離去,再跟上滿身傷、狼狽離去的鄧行之。

這人一路上跌跌撞撞,回到那間被人搬空的印坊,穿越一片狼藉,居然在裏室地上打開了一個門,幾個壯實的漢子從裏面一個接着一個地鑽出來,還帶出了許多刻版。

而鄧行之回去以後,已經沒有方才路上那幅可憐模樣。他在上面麻利地接過下面的人遞上來的東西,一邊看一邊清點,等其他人将印坊中可以收拾的東西盡量搬上早已備好的推車後,麻布往上頭一蓋,身上的衣服一換,即刻出城了。

出城也好,鄧行之那邊人多勢衆,在城內抓人不方便,沈麗予便和回來報信的握瑜一同出發,往前去追仍在跟人、在路上不斷留下信號的懷瑾。

沈麗予雖是将門之後,可年少的時候,不愛好好練習,因而僅是學了些防身的皮毛,遇事還算能夠勉強保住一條命,本不該跟過去的,但懷瑾、握瑜肯定是勸不住她的。

而沈麗予為了不讓他二人分心,她答應讓自己離得遠遠的,絕不靠前。

這個罪魁禍首既已挖出來了,她是無論如何都要親眼看他被抓住。

沈麗予躲在坡上的一處林子中,見懷瑾、握瑜攔下鄧行之與那些壯漢時,她心裏生出了一些陰暗的想法。

那人害林家逢難,只剩下她與表弟。如若她年少時能好好跟着父親與蘇師父習武,精進武藝,如若她現在的身體再好一些、有力量一些,現下站在那邊與仇敵打鬥的就是自己了。

沈麗予很想讓那人見見血,最好折條胳膊斷條腿,再一路拖回去,拖得他皮開肉綻、鬼哭狼嚎,然後讓他跪在林家人牌位前磕頭認罪。

她心中對那人的恨,就如燃之不盡的燎原怒火。

不對,那邊不太對。

懷瑾、握瑜有些招架不住。鄧行之身旁幾個壯漢中,有一個身手較好的,臉上斜過一道長疤,一直攻勢迅猛地攻擊着懷瑾、握瑜,旁邊其餘身手一般的壯漢則不斷地擾亂他們二人的招勢,逼得懷瑾、握瑜接連後退。

沈麗予躲得遠,卻也小跑地跟了過去,躲在另一棵大樹後觀察坡下的情形,心裏十分焦急。

懷瑾、握瑜可不好再為她受傷了,可是她也絕不能就這樣放過鄧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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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兩個追兵快被趕遠了,鄧行之重新抓起推車的扶手,接着逃跑。

沈麗予心想,鄧行之那處只有他一人,年紀大,受了傷,應該不算難對付。再不追上去,可能就真讓他跑了。

她剛準備往鄧行之那邊跑下去,須臾,不知從何處飛出了幾個紅袖黑衣的護衛,手執長劍,像巨鷹捕獵般從天而降,攔在那條泥路上。

那群護衛的其中一人,看衣着配飾應是他們的領首,直接跳在路中間推車前,伸出一只腳,一下抵住了車和人。

鄧行之本來躬着腰,賣力推着自己的全部身家逃走,被人一腳擋住後,便一頭撞在車上的木板堆上。

其餘的護衛則過去了懷瑾、握瑜那邊,人數驟增,烏丫丫地一下壓過去,幫着打退了那幾個壯漢。

見形勢不順,鄧行之的那群手下跟着刀疤漢子頃刻竄逃。

黑衣護衛好像知道要抓的人就只是鄧行之,并沒有去追那些逃走的人。将鄧行之捆好交給懷瑾、握瑜,未等他們二人問明來歷,便又如鬼魅似地頃刻退散,消失在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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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麗予見狀,往坡下走去。

鄧行之以前見過沈麗予,然許多年過去後,現在面前站着的女子,他并未立即認出。

沈麗予則從身後掏出一根木棍,是适才從樹後撿來的一根手臂粗的棍棒,一下高高舉起,朝鄧行之的脖子用力地砸下去,把人砸暈後,讓懷瑾、握瑜将人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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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棍砸過去,不知怎的,她眼裏湧出了淚。整個人好像是快要溺死時突然抓住了飄過的木板,浮出水面的那一瞬,終于能喘氣了。

她扔掉木棍,擦去眼淚,轉身欲走,發現她方才藏身的那片樹林裏,似乎站着一個人。

那人身形高大,看不清臉,一晃眼,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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