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對簿
對簿
鄧行之醒來後,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被捆住,躺在地板上。
他扭來扭去,想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一仰頭,看見沈麗予和林傑站在他頭頂後方,像看一個死人般地看着他。
那二人身側,祭品香案,燃香青煙,背後是許許多多個牌位。
鄧行之還在掙紮,如一條毛蟲,在地上來回蠕動,被懷瑾踹了回去,握瑜抓起鄧行之整個人,又踹了一下鄧行之的小腿。鄧行之的膝蓋狠狠磕在地上,沒跪穩,又摔倒在姐弟二人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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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麗予到香案前點燃了三根線香,雙目淚盈盈,望向母親的牌位。她手舉燃香,對着林家所有牌位俯身三拜,将香插入香爐,又讓林傑同去上香。
姐弟二人背對着鄧行之,面向林家祖輩,身影挺拔堅毅。
行禮後,沈麗予義正言辭地道:“林家祖輩經營印坊書坊,為世人傳揚學問,贈寒門經書,送災民錢糧,世代清白,滿門忠義,不曾想,八年前遭逢小人構陷,蒙上謀逆冤名,以致家中十八口人命喪黃泉,含冤而死。今日,我将罪人抓來,跪于林家祖輩牌位之下。願祖先在天有靈,保佑我與弟弟阿傑,得為你們沉冤……”
“罪人?我有何罪?”鄧行之迫不及待地狡辯道。
沈麗予按下年輕沖動、即刻就想過去揍人的小表弟,怒道:“你當然不認罪。自那事以後,如果你再不做這一行,也許我們永遠都不會找到你。”她拿出那殘本,與密函送來的書紙,一同放在鄧行之面前,又道:“還認得自己刻的字吧?”
鄧行之将頭別過去,道:“你少攀扯我!這些都與我無關。”
沈麗予收好受手上的證據,道:“你大可以不認賬。你學藝不精,錯字百出,只要找人對照這殘本與你刻板的字跡,定能指認你就是當年污蔑林家謀逆的罪魁禍首。”
鄧行之欲惡人先告狀,道:“刻板的字跡誰都能模仿!找些經驗足的師傅就能辦到!你就是看不慣我們這些做書的小門戶,于是找人誣陷我!”
“對你這種人,何須做誣陷的事,髒了我的手?你今日這般狼狽都是你自找的,多行不義必自斃。”沈麗予又攻擊道:“你賣力留存的家底,那一整車的盜刻版,可都是鐵證!”
那人眼神頓時變得惡狠,道:“即便你有我的刻版,你如何能證明那殘本與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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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麗予哼了聲,道:“就憑你刻錯的字!當年外祖父教予你的全部技法,但凡你學去半分,與林家印出的書品質相似,你也不至于刻出那樣錯漏百出的東西。用它構陷林家,若不是在那亂世裏占得便利,你絕不可能得逞!你技藝不精,品行低劣,就不能怪外祖父将你逐出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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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傑一聽,立即明白了家中冤案背後的彎繞——那刻版有錯、寫滿謀逆之言的冊子,絕不可能出自林家,只能是他人有心構陷。而誰會想去誣陷那楮敦小鄉縣裏的一個普通商戶?
祖父那棄徒鄧行之脫不了幹系。鄧行之記恨祖父,欲報被逐出師門之恨,遂自己刻版印出大量謀逆小冊派發,裏面全是些批判游宗治國無道、鼓動百姓追随叛軍的論調,然後誣告林家謀逆作亂。
時逢亂世,朝廷急切收拾亂黨,為逐殺逆犯殺紅了眼,見證就抓人,根本不管所謂罪證是否屬實。
林傑愈加惱怒,胸口起伏變快,伸腳朝鄧行之就是狠狠的一踹。
這一腳,鄧行之本來想躲,沒躲好,卻把自己的臉送上去了,嘴角被林傑狠狠踢中,踢出了血。
鄧行之彎曲手肘,勉強将自己撐起身,往地上吐了一口血,吼道:“我技藝不如人?他林德進懂個屁?仗着自己年資高,就教訓我?他那套能掙錢嗎?做了幾十年,不還是一個小商戶?他自己把女兒嫁給大将軍,他家裏不愁吃穿,管過我們手底下人死活嗎?還師父?還教我?我呸!”
林傑傾身還想沖過去再給那污蔑長輩的惡賊一巴掌,被沈麗予攔下。她道:“那你做了這誣陷林家的事,又從別人那裏掙了多少錢?”
鄧行之本來在罵罵咧咧,聽到這話,驟然一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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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麗予早與嚴清查過鄧行之包在衣背裏的賬簿。細算下來,他這些年的花銷,源頭必然是他八年前得過一大筆錢,才得以維持至今。
且不說鄧行之用心不純,經營不善,早已敗光那筆錢財,淪落到如今做盜版這種蠅頭小利、遭人唾棄的事。若花光了錢,他本可以去威脅那個人再要些,但看賬目,他并沒有這樣做。
若不是蠢過頭,沒有留下同流合污的證據,那便是此事背後的其他主謀,以鄧行之現在的身份根本夠不着,或夠着了鄧行之便會被滅口。
沈麗予深知她外祖父母為人和善,只與人真誠相交,即使有一個在朝為将的女婿,日日上門拜訪的人絡繹不絕,可送來的東西一概不收,一直低調行事。
這樣的人家,怎麽就惹上了滅門之禍?
她必須知道指使鄧行之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即便這人權勢滔天,她也要将那人抓出來,繩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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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行之縮在一處,眼珠子骨碌碌地轉着,估計在想怎麽把罪責甩給別人。
沈麗予替他答道:“你現在把當年謀劃的全部人、所有事都告訴我,日後在殿前為林家昭雪沉冤,我可以向陛下求情,留你一條命。”
鄧行之卻“啧”了一聲,輕蔑地道:“你別騙我。八年前的事,誰還能翻出來?林家之事,罪至株連,你已經是罪人之身。在這新州城,你怕是連門都不敢出,連人都不敢見,你如何見得到陛下?”
沈麗予拂袖,道:“我出身将門,從小在新州長大,自然認得不少官場貴人。如何能面聖,我自有門路。”
“哼,官場貴人?這帝都皇城內,誰人不是見利忘義?別以為我沒打聽過沈家!林家遭難時,林麗和你立刻就被趕走了。這些年沈家管過你們的話,斷不會讓你一個小娘子抛頭露面,做起了生意。”鄧行之嘲諷道。
從錢理突然把他盜版的事揪出來,到自己迅速被抓,還有沈麗予今夜講的種種,他多少猜到沈麗予在做的行當。一個落魄世家女,怎麽動得了那位?與其把真相告訴沈麗予,告狀不成,還拉自己下水,讓那位知曉後指不定怎麽弄死他,還不如想想如何從這裏逃出去,自己活命。
除非,沈麗予狠下心來,現在就把他弄死。
鄧行之心裏還存有一絲希冀,料想面前這小娘子,不至于如此狠毒。十多年前自己見過的沈麗予,聰明乖巧,心地善良,林家宰一只老母雞都要哭上半日。現在長大了,心性再變,也不至于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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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沈麗予從腰間掏出了一把嵌着黃玉的匕首,亮白的刀鋒在鄧行之眼前一閃而過,瞬間便刺進了他左腹。
杵在一旁負責怒罵、揮拳、踢人的林傑,見此狀,也是吓了一跳。
沈麗予倒是面色沉穩,就像在宰一條活魚,手法老練,魚在刀下亂動亂跳,仍舊波瀾不驚。那匕首是一下捅進去半寸,再緩慢地、一點點地刺進肉裏,而且是一邊往裏刺,一邊轉動刀柄,對刀下的惡人是十足的折磨。
聽着沈麗予将他方才心裏的盤算全數講了出來,還有左腹錐骨般的劇痛,鄧行之額頭冒出了滴滴汗珠,臉色發白。
“你說與不說,我日後都能查得出來。現在給你一條生路,你不走,那你就下去,給林家人賠罪吧!”沈麗予一字字地把話講出來,語氣越發惡狠。
“我說,我說,你留我一條命,”鄧行之喘道,就快暈過去了,強撐一口氣又道:“留我一條命,面聖時,可以指認,認那個,趙衷——”然後,就暈了。
懷瑾、握瑜随即将鄧行之拖下去,按沈麗予的吩咐——把傷治好,再關起來。
“趙衷?楮敦人姓林的最多,還有就是村口的陳家,與那聶氏一族,誰會姓趙?”林傑回憶道。
沈麗予站起身,道:“以前的趙縣令,也就是現在的吏部趙侍郎。”
林傑一怔,雙目圓瞪,道:“怎會是他?趙衷為什麽要構陷林家?”
上任楮敦縣令升遷後,繼任即是趙衷。他任職期間,常是鄉裏茶餘飯後的閑話主角兒——或道他朝中有人,但仍被貶谪至此;或道他科舉高中三甲,卻因寒門出身,被安排到小地方做官;或道他與世家有婚約,被嫌棄官階低微而拒婚;其他都是完全不能入耳的傳言。總之,大家都不是特別尊敬這位縣令。
沈麗予帶林傑離開祠堂,邊走邊問道:“當年,趙衷可曾登門求見外祖父?”
林傑努力地回憶,可這麽多年以前的事,踏過林家門檻求見的人也不少,反正他們人來了也進不去,确實很難想起有沒有在家中見過此人,于是說自己記不清。
沈麗予擡手拍了拍表弟的肩膀,安慰道:“那就從這個人下手,繼續查吧。我們不算完全沒有收獲。”
見她另一只手帶着血,還抓着那匕首,再想起适才那一幕,林傑心中十分複雜。
林家蒙難時,他不過是六七歲的孩童,之後被宋玉栀與阿溫尋回,藏起來養了。
他很想知道彼時那樣明朗、無憂無慮的麗予阿姊,八年來究竟過得是怎樣的時日。他甚至會想,如果他可以比沈麗予年長,也就不用她孤零零一人支撐起這些年。
林傑繞過那把染着血污的匕首,再握緊沈麗予冰涼的雙手,道:“好,我們一起查。阿姊,我長大了,你可以依靠我的。”
沈麗予輕輕一笑,道:“好呀,我們一起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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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問完鄧行之,已至深夜,外頭一輪朗朗圓月高挂。廊下鋪滿月光,猶如蒙上一層白紗,引人恍然,仿佛進入了昔日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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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麗予帶林傑去他的寝室,讓他好好休息,過幾日會帶他先熟悉書坊與印坊的生意。
關門之前,林傑忽而拉住沈麗予,問道:“阿姊,柴英兄長,來找過你嗎?”他聽玉栀阿姊講過,軍功赫然西州都護一家,因那場戰亂四散凋零,至今無人知道柴小将軍的下落。
其實林傑也明白,若是那柴英死了倒也罷了,沒死還不出現的話,難道不是明擺着不想惹禍上身嗎?以前他和堂姊情投意合,愛得那麽深,如今看來有何用?何況分開那麽久,柴英若真回來了,和表姊的感情還會如從前那般嗎?
沈麗予卻似答非答地道:“嗯——你早些睡。”随後替林傑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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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後,沈麗予沒有讀稿,也沒立即更衣睡下,而是從箱底翻出了一個精巧的木盒,從裏面取出兩只她手掌般大小的木雕,是一對木刻的鴉鳥,精致可愛,栩栩如生。
她記得外祖母說過鴉鳥的傳說,它們一生,遵一夫一妻,不離不棄,如果其中一只故去,另一只亦是形單影只地度過餘生。
外祖父母将這對木雕鴉鳥贈給了自己。有一次,她不小心弄丢了其中一只。五年後,柴英與她重遇時,又把弄丢的那只送了回來。
她輕輕地撫摸着那對木雕,凝視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