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曾幾何時
曾幾何時
七夕已過三日,老天這雨還是停不下。
青石街上滑得很,人在上面走路,不敢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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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條街上還是有兩個人走得特別快。一個家丁模樣的人,拉着一個提藥箱的人,滑了幾滑,穩住步伐,磕磕絆絆,終于趕到沈家的軍侯府。
在大門前屋檐下等候多時的,還有一些老媪與侍女。她們見到趕來的人,稀稀拉拉地歡呼一陣,這一抓,那一拉,把好不容易等來的李郎中送進府中。
府外站着許多駐足看熱鬧的人,朝這大将軍的府內探頭探腦。這裏頭的人走來走去,慌慌張張,時不時還傳出女人的慘叫聲。
可郎中來了,門一關,就什麽都聽不見、看不到了。大家都在好奇,這将軍夫人,怎麽生了一天一夜,娃娃都還沒出來?
而府內,大家都擔心,大家都害怕,林麗面色慘白,全身無力地躺在産室的床榻上,看起來是快要撐不住了的樣子。
其他人盼望這位剛從老家被拽回來的新州名醫能妙手回春一番,起死回生一把,讓即将回府的沈清嵘将軍既能見着大的,也能見着小的,不然這對恩愛多年的夫妻就太可憐了。
李郎中被一群人簇擁着入府,再被另一群人簇擁着入産室,身子一坐,打開藥箱,淹沒在人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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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時遲,那時快。
比返程大軍先行一步、急切縱馬歸來的沈青河,剛踏入內院,裏頭頓時人聲沸騰起來。
倒不是因為他們看見将軍回來了,而是期盼已久的娃娃終于生出來了。
一個衣着比其他仆人稍好些的老媪阿蓬抱着一個女娃娃,笑意盈盈,像在上貢似的,将娃娃遞給守在廊下的老人。秦氏擡起那綴滿金戒指、玉戒指的手,掂了掂懷中的孫女,望着那粉桃般可愛的小臉蛋兒,十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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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嵘雖也很高興,但顧不上去找自己半年未見的老母與剛出生的女兒,即刻奔入産室裏找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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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發現,屋內的人還在手忙腳亂。
一盆一盆的血色紗布被端出來,把這個見慣鐵血沙場的将軍吓得雙目圓瞪。
沈清嵘聲音都顫抖了,大聲喚道:“阿麗!阿麗!夫人怎麽了?你們為何攔我?”
只見幾個仆人聽屋內的郎中吩咐,把自家将軍給擋了出去,切莫耽誤郎中為林麗看診。
沈清嵘想着适才瞥見那白榻上觸目驚心的一大攤紅色,急得額頭冒汗,在廊下來回踱步。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侍女們抱着木盤,一會兒送熱水,一會兒換紗布,進進出出,自己卻什麽都做不了,更氣惱了。
秦氏抱着孫女徐徐走來,才發現産室裏情形不太對,逐漸也有些慌了。
在生下沈清嵘以前,秦氏還有過幾個孩子,但都因生産不順,盡數夭折,而她也落下了病根。她太知曉女子生産的危險了。
将孫女交給自己的老媪阿蓬抱走,秦氏和兒子一同站在室門外,等裏面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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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另一邊還站着兩個人,一個是沈清池,脖子歪來歪去、伸得老長,想了解情況卻不敢過去,怕給人家添亂;另一個是聶霓裳,懷抱着一個娃娃,神情漠然,似乎并不在意那邊是否會出人命。
他們二位,與這邊秦氏、沈清嵘及一大撥的家仆,明明同在一個屋檐下,卻看起來像兩家人。
此等時候,聶霓裳将睡得正好的女兒抱出來,就是想與林麗生出的女娃比一比,想确認自己的女兒更好看、更貴氣,也想讓自己的君姑秦氏看一看,知曉哪個最好,省得一天到晚地偏心二房。
聶霓裳一向看不慣林麗。
她自認聶家為名門望族,如今縱然已沒落衰頹,身份、地位也絕不會輸過那商賈門戶出身的林麗。沈清嵘既承襲爵位,又官至一品将軍,怎就敢将那一個從刻版賣書的小門小戶裏出來的娘子娶回了家?
聶霓裳嫁入沈府後,又因君姑對二房的偏心,從來感覺不到自己出身世家應得的尊重。這些年住在這軍候府內,聶霓裳越是這般想,心中越是生惱,逐漸變得陰暗起來。
而方才,她見秦氏抱着親孫女的樣子,眼中千百般的疼愛騙不了人,那就是比抱着她聶霓裳的女兒更上心。
她氣得不行,見身旁的沈清池對弟弟和娣婦那副頗為關心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于是走過去踢了丈夫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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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層間霎時投下一縷金光,打在推門出來的郎中身上。
那人不再是幾個時辰前的那樣緊急了,神情輕松地宣布,林麗救回來了,日後還需細細調理。
說到此處,沈清嵘随即沖了進去,沒有聽到李郎中對秦氏低語的一句——如無意外,林麗再無懷胎的可能。
在侍女換好的幹淨床榻上,林麗疲憊不堪,已沉沉入睡,甚至不知丈夫已經回來。
沈清嵘撫着她的臉,動作輕柔,小心至極,害怕将她吵醒,索性搬來一張小凳,坐在榻邊看着她,希望她醒來後,第一眼就能看見自己。
新出生的女兒不去看一眼,仆人送來的膳食沒有吃,秦氏與其他親屬過來探望亦沒有回頭管。就這樣,沈清嵘目不轉睛地看着妻子,熬了一夜。
林麗醒來時,原以為自己在做夢,不料面前這男人真是沈清嵘,而且是完完整整、沒有受傷的沈清嵘,十分高興,且讓他趕緊抱女兒過來給自己看看。
哪裏需等這将軍反應過來自己還有個沒見過面的女兒,老媪阿蓬已跟上通傳的侍女們,将娃娃抱來了。
女兒睡得特別好,不哭不鬧,小臉粉撲撲的,李麗顧不得下腹的疼痛,想坐起來親手抱一抱自己那可愛無比的孩子。
沈清嵘怎受得住她臉上發白冒汗、皺眉硬撐的樣子,輕輕地将她按回去躺好,而自己學着老媪的手勢,僵硬地兜起女兒,手掌托舉起那軟乎乎、不見骨的小腦瓜,俯身将娃娃抱到林麗面前,讓她仔細瞧一瞧。
林麗心想,這樣可愛的娃娃,叫什麽好?
過來看息婦的秦氏想了好幾個名字,沈清嵘都不滿意。他低頭凝視林麗那母愛滿溢的眉眼,看着她懷中的孩子——這是他的妻子幾乎用命留下來的孩子啊,于是打定主意,将之取名為,沈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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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為你取這個名字的緣由了。”沈清嵘在書室對十歲的女兒徐徐道來,她出生時林麗受了很大的罪,叮囑女兒定要好好學功課,練功夫,身強體壯,學業有成,才是對給予血肉之軀的父母最大的回報。
林麗端着三碗甜湯走進來,道:“你和她說那些做什麽?”
沈麗予見母親過來,聽教時那副霜打茄子的模樣變得飛快,一下精神抖擻,蹦蹦跳跳地抱住林麗。
女兒的手臂細瘦,卻十分有力氣,箍得她整個人都晃了。林麗連忙将甜湯放在沈清嵘的書案上,以免灑了燙着孩子。
她低眉垂目,兩手棒起女兒稚嫩純真的小臉,道:”哎呀,誰家的女娃這般好看呀?原來我的女娃!”
沈麗予的個頭才剛過母親腰間的位置,小腦袋向後仰得快要掉了,撲閃着亮晶晶的雙眸望向她,道:“母親,當時生下我,讓您受累了。孩兒一定謹遵父母的教導,讀書識字,練功習武,為你們争光!”
林麗耐心地道:“你父親與我啊,不用你為我們争光。你只要身體康健,日日都能像現在這般快樂,能去做你想要做的事,便是最大的孝順。”
沈麗予嘴角彎彎,答道:“好!”
這一大一小,她講一句,她答一句,母女情深,就像他這個爹根本不在這裏一樣。沈清嵘悶悶地,一口将甜湯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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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只有沈林二人時,沈清嵘這麽個牛高馬大的将軍,居然跟林麗撒起嬌來,一會兒埋怨女兒總是纏着林麗,林麗就顧不上他了,一會兒說女兒與自己不親近,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平日裏對她太過嚴厲了。
林麗覺得好笑,道:“那你就別總是訓斥她啊。你與蘇師父教她習武,下手有時候重了些,又不懂去哄她,麗予怎與你親近?”
沈清嵘兩手攬住林麗,樂呵呵道:“好!那之後我就多多去哄她!”
林麗雙手靠在沈清嵘胸前,眯着眼瞧他,道:“你啊,埋怨女兒不與你親近,實際上,父女倆簡直一模一樣。”
沈清嵘開心了,問道:“有嗎?真的嗎?”
林麗逗他,道:“有啊,父女倆啊,都喜歡傻樂呵,哈哈。”
二人又是一陣膩歪,連幾個進屋放熱水的侍女慌亂疾步退出他們的居室都沒發覺,就這樣眉目含情地注視彼此,親親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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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侍女走遠以後,松了口氣,相互感慨:哎呀哎呀,怪不得這沈将軍十載無男嗣也不納妾,這對夫妻琴瑟和鳴,日日都是那般恩愛不斷,缱绻纏綿,哪容得下第三人?
诶,那大房的聶霓裳看起來十分嫌棄自己郎君的樣子,時常冷言冷語相待,同樣只有一個女兒,可沈清池怎麽也沒有納妾?
別看那沈清池閑人一個,只愛品玩書畫古董,他對聶霓裳可喜歡了,總是前腳被聶霓裳嫌棄,後腳再笑臉貼上去。
聽說呀,沈家這兩個男人,被宗親逼得緊、催得急,但無論別人如何苦口婆心地勸,他們二人就是不納妾,可不比外面那些大官的家裏妻妾成群的好上百倍?
那沈将軍好歹與林麗舉案齊眉,女兒沈麗予聰明伶俐,開朗活潑,甚讨秦氏歡心,二房這邊廂可謂其樂融融。而大房那邊廂呢,聶霓裳與沈清池好比周瑜黃蓋,一個愛打,一個願挨,女兒沈蘭心雖乖巧懂事,聰慧過人,可是仍然不受秦氏的疼愛呀。
而且還聽說呀,前些年,有人看見聶霓裳往府裏那口廢井扔血淋淋的布包,還扔過不止一次!不知是不是她打落的女胎!
而且還有人聽見那口井裏有嬰孩的啼哭聲吶!
難怪那口井的四周總是那樣陰涼!
這幾個侍女毫不避諱地躲在角落裏說家主的私事。驟然,一只黑貓從院牆頂上跳下來,吓了她們一大跳。那黑貓雙目發黃光,瞪着她們,很是吓人。再想起方才講的廢井異事,幾人頓覺渾身起雞皮疙瘩,匆匆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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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黑貓在秦氏栽種的珍貴花草間穿行,來到沈麗予的寝居院內,不時地尖尖嘤嘤的聲音,喵喵叫鬧。
沈麗予沒有聽見貓叫聲,躺在床榻上,舒服地翹着二郎腿,小腳丫像家中長輩那樣一翹一點,她學模學樣地思考着,自己将來究竟想做怎樣的事。
她閉眼凝神,眼前原是一片暗黑,慢慢地見到了黃沙飄揚的大漠,成群結隊的駱駝,花布捂面的商人,大紅落日淹沒于黃沙之下,沉沉夜空中換上來一輪明月,點點繁星。
聽母親說,她的表兄是陸路西行的商隊中人,五六年回一次老家,因外祖父母又是印書賣書的人家,他回來探望林家親屬時,總是會帶上許多外典古籍,除此還有琳琅滿目的異族香料、色彩豔麗的布匹與珠串,以及百聽不厭的奇聞轶事。一路上縱然艱險萬分,但得以讓心胸變得寬闊,讓見識變得廣博。
沈麗予想,那位自由自在的表舅舅,可比大瑞朝下一群又一群悶頭苦讀、只求一朝科舉得功名富貴的學子有趣多了。
她的心撲撲在跳,胸膛發熱,睜眼一下坐起來。
沈麗予美滋滋地想着,等自己長大了,等表舅舅老了,她就替上他在商隊裏的位置,把外祖父母做的書帶上,還有大瑞朝的紙、墨、樂器、漆器、彩釉陶器等全都帶上,讓外族的人瞧一瞧大瑞的寶物,開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