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帝肩帝足
帝肩帝足
新年初一,軍候府上門庭若市,紅燦燦的挂彩襯得家宅喜氣洋洋,連續不斷的茶酒、甜點、珍果,令人愉悅。
大人們端坐于內堂中,聊完了、吃完了,便去看院中嬉鬧亂跑的孩童。那邊七八個孩子連成一排,後一個人的兩只手抓着前一個人的外衣,像燈會上長長的紙龍,拐來拐去,都跟在最前面帶龍頭面具的孩童之後,玩得起勁。
不好!
其中一個女孩腿一歪沒站穩,忽地摔倒在地。她撩起褲腳,腳踝處已是一片紅腫脹痛,惹得她嚎啕大哭。
最前頭的女孩立即停了,摘下面具,原來是沈麗予。她關切地問道:“玉栀,你怎樣了?”
宋玉栀哭個不停,嘴裏的話也聽不清。
方才拉着沈麗予衣服後邊的男孩也向二人走來,瞧了瞧宋玉栀的腳踝,對着院中其餘的孩子吼道:“是誰踩她的?”
沈麗予将宋玉栀扶起身,讓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道:“兄長,你怎知是別人踩的?”
原來說話的那男孩是王檀。
內堂裏坐着的許多大人們一下不淡定了。這下不好,新州城傳聞裏這附近最鬧的三個世家小魔王,今日全在這院內。且看是哪個家裏沒教好的娃娃,敢得罪這三位?
院中其他的孩童面面相觑,不知王檀為何這樣說。
于是王檀對表妹解釋道:“你看她腳上的圓印與紅腫,一定是有人踩了玉栀。”
須臾,王檀往那群孩童其中一人走過去,一手抓住一個比他矮半個頭的男孩,道:“你方才就不敢看我的眼睛,是不是你?”
只見內堂中突然沖過來一個大人,一邊呵斥自己的孩子,一邊對那邊三個孩童連聲道歉。一個魁梧強壯的男人對着三個不及自己一半高的孩童致歉,這畫面真是詭異。
王檀面色不改,嚴厲道:“既然做錯了,向宋家妹妹道歉便好。男子漢,就要堂堂正正地站出來。為何躲在長輩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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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孩不知是被王檀的斥責吓壞了,還是被自己得罪太師千金吓壞了,又或是被自己那罵咧咧的父親吓壞了,根本出不了聲,涕泗橫流。
沈麗予力氣大,一掌就推開了兇巴巴的表兄,扶着宋玉栀一點點地往哭啼啼的男孩那邊挪過去,對他道:“你莫怕。我們玩游戲,不小心踩到別人很尋常,道歉便好,我們才不會将這些小事放在心上呢。”
那男孩聽見這溫柔的勸說,從他父親的身後探出懊悔的腦袋,磕磕巴巴地道:“對……對不……住,麗予妹妹。”
“你該向她道歉。她叫宋玉栀。”沈麗予笑道。
男孩又磕磕巴巴地對着另一個女孩道:“對不住,宋……宋玉栀妹妹。”
宋玉栀已經不哭了,雖然腳上很痛,但還是對那害怕得發抖的男孩笑道:“沒事,等我的腳傷好了,你再到這裏找我們玩,好嗎?”
那男孩的父親雙目圓瞪,不可置信眼前這一幕。是造謠這三個如此懂事的孩童是一群愛仗家勢欺人的小魔王?
而那男孩擡起袖子,一把抹去自己的鼻涕眼淚,聲音變得利落清脆,堅定道:“好!我叫郭晚禾,等你的腳傷好了,我便來找你玩耍。”
王檀揉着自己的肩膀,走過來,拍了一把郭晚禾的後背,道:“這才對嘛!“
至此,郭父只覺自己一個成人的心胸,還比不上這幾個十歲小兒。他想起自己适才緊張擔心的模樣,不知被那堂中多少大人物看了去,沒再停留太久,很快帶兒子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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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坐內堂中的林麗,見女兒這般溫和敦厚、大方得體,很是欣慰。
送走其他賓客後,沈清嵘坐回來,對林麗表示,女兒應更嚴加管教。今日若能好好地坐在裏面陪長輩說話,或者像她堂姊那樣給祖母捶捶背、按按肩,不至于鬧出剛才那出,把章大人吓跑了。
這安心和孝心,哪個都比鬧心強。
林麗表示不贊同,女兒已經足夠好了,再多嚴厲,反而适得其反。
這夫妻二人低聲卻熱烈地辯論着對女兒的教導,各執己見,引得對面的聶霓裳側目。
聶霓裳見到院中那一幕,心想,那沈麗予年紀小小,極愛出風頭,與王檀、宋玉栀一樣,吵鬧至極,幸好沈蘭心不和這三人一起嬉鬧。
她瞥了眼堂中正座上秦氏的臉色。沈蘭心捶背捶得小手都紅了,秦氏依然一臉毫不在意。加之面前的二房兩人,不知又在膩歪些什麽。聶霓裳的心中愈加不暢快,大聲問道:“聽說二弟與娣婦,明日一早就出發去楮敦?”
林麗聽後先是一怔,應聲道是。
聶霓裳臉一沉,道:“新年未過,家中還有許多人上門做客。你們初二便去省親,留君姑與我們應付外人,娣婦不覺得此舉欠妥嗎?”
早已見怪不怪了,沈清嵘替林麗答道:“是我行軍時久,歸來後許久未見岳丈一家,趁着年節,帶上麗予一同去探望。就勞煩母親與大哥、姒婦費心府內事務了。”
聶霓裳瞥了院中仍與王檀、宋玉栀輕松嬉鬧的沈麗予,驟然又對她不帶自家堂姊玩耍而惱火起來,看沈蘭心像一個侍女似地賣力伺候秦氏,她又道:“你們要帶麗予一同去?林家可是外家。沈家的女兒新年不在自家侍奉長輩,反而去外家做客。被別人知曉了,怕會認為麗予不懂孝道吧。”
聞言,秦氏半擡起眼皮,瞧了眼聶霓裳惺惺作态,左手微微一擡,聲音洪亮地道:“好了。”
沈蘭心的小手随即停下,微微發顫,藏于袖中。
“我房中的書快讀完了,你們明日去林家後,讓麗予為我好好地選幾本新的。親家做的書,讀得再久也不會眼中酸脹幹澀,乃是上品,我甚是喜歡,此去務必多給我帶一些回來。”秦氏這話,一來允諾了二房省親,二來表示去了可以帶書回來,仍是孝道。內堂上,誰聽了不明白秦氏的偏心。
可這樣,林麗作為漩渦中心,更不好做人了。一邊是許久未見的林家爹娘,甚是想念;一邊是秦氏有心偏幫,愈加讓大房不滿;一邊是孝道禮俗,把女兒架在上面了,這下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沒料到,沈清嵘這個男的,一天到晚花樣百出,現下竟開口道:“母親,麗予那孩子,平日裏馬虎大意,只愛玩,不愛看書,她能選出些什麽好物給您?不如讓我們帶上蘭心一同前去,蘭心年紀雖小,聽聞已經博覽經書,連家中請來的先生都比下去了。讓她帶麗予一同為您選書,母親覺得如何?”
聶霓裳正要反對,沈清嵘轉頭對她道:“姒婦,大哥與你許久未回過聶家了吧,這次我們帶蘭心一起回楮墩,讓她見一見親舅,代姒婦向聶家祖先祭拜祈福,替您新年行孝,豈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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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沈麗予在外面玩累了,與宋玉栀道別後,跟王檀一起走入內堂。
她聽見大人們的讨論,小跑上前,拉起沈蘭心的手,道:“太好了,堂姊,明日我們一起回楮敦吧。一路上風光無限,堂姊你總是悶在房中讀書,可去外面看看高山闊水,舒緩心神!”
沈蘭心對這提議早就心動了,雙眸發亮地望向堂妹,可礙于惱氣的聶霓裳,不敢表現出來。她委屈慣了,和她父親一樣,在秦氏與聶霓裳面前總是要放低姿态,唯唯諾諾。
王檀在內堂坐下,看向姨婆秦氏,問道:“沈家妹妹們都走了,那我怎麽辦?”
秦氏心中忽而有些不忍。
王氏宗親位高權重且子嗣興旺,卻偏王檀這邊人丁單薄,因其雙親早亡,平日裏僅有她這個住得近的姨婆多為照料,不然一個孩子孤單地住在那大宅中實在可憐。
秦氏遂答道:“如此,你今夜開始就在我這邊住下吧,反正你每日都來這裏找麗予,早膳時來,晚膳後走。怕是你現在回去,仆人都認不得你是王家的郎君。”
內堂中一陣哄笑。
王檀哪裏想到這樣的安排,立即表示自己希望跟沈麗予一道去楮敦,說自己也想看看高山闊水,卻被秦氏斥責一頓,一會兒讓他遵守孝道常理,一會兒讓他觀摩人情世道。王檀只好閉嘴。
這話題偏到此處,聶霓裳已不好再發話。沒留下二房一家幹活,還搭上自己的女兒跟去逍遙快活了,而一旁的沈清池竟全不知發生何事,樂呵地跟着衆人大笑。開年便如此情境,可真是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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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後,安頓好王檀的寝居,林麗來到沈清嵘的書室。迎上男人殷切的目光,林麗走到他身側,雙手輕捏男人的臉頰,道:“你今日真是要吓死我!”
沈清嵘抱着林麗的腰,道:“這不沒事了嘛。你莫怕!”
林麗抓住纏在她腰間的雙臂,道:“帶上蘭心也好,姒婦管教得太過嚴苛,無異于揠苗助長。還是讓蘭心出去透透氣。”
沈清嵘贊同道:“那算命先生的話,姒婦應該是一直記在心裏,才會對蘭心如此嚴厲。什麽帝足命格?沈家女兒的命格,也是一個不明來路的掉牙老師傅,用三腳貓功夫使一使就能算出來的?”
林麗一只手頂托丈夫的下巴,道:“你難道不是也記着?”她想到那老師傅下的結論——沈麗予是帝肩命格,意思是能站在皇帝的肩膀上的命格,即大富大貴。
她倒是不太在意這一點。女兒能健康、幸福度過一世,她已知足。
今日在內堂會客時,林麗聽見梁大人一家沒落的事,很是震驚。這個朝廷,官員一次犯錯,竟能罔顧他數年政績,将全家貶為賤民,梁家三個女兒落入妓籍。
想到幾年前見過那三個嬌俏純真的女孩,林麗頓感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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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嵘自是不知曉妻子的想法。
他現在滿腦都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真信了那老師傅的話,才對女兒諸多要求。
他同樣不在意什麽帝肩命格,反而最憂心的是那句“應多加管束,否則日後闖下大禍。”
這樣一句話,本就是常理。哪家孩子不好好管教約束,都可能會給家裏闖禍。可是每對父母聽在心裏,在不同的孩子身上自然産生不同的想法。
沈清嵘記起,女兒七八歲時,給她講了她祖父的故事。聊起游宗以前的大瑞朝,政通人和,國力鼎盛,他身為大瑞子民,十分驕傲。可是女兒卻說了很多令他不安的話,甚至将彼時隐隐浮現的民生疾苦的問題,直接歸于游宗的治國無道。
他即刻厲斥女兒是胡言亂語。而被吓哭的沈麗予一個飛撲到妻子懷中,哭了許久,之後幾天可都沒有理睬他。
沈清嵘縱然懊惱不已,世道卻已是如此。那話雖有理,但絕不可講出口。他依舊認定,對女兒的管教應更加嚴格,切莫日後不小心闖禍,連他這個老父親都救不了,那阿麗該多傷心啊。
林麗坐在沈清嵘腿上,捧起丈夫的臉,道:“你要是還想着以後怎麽管教女兒,這次回去,我就把她留在林家,不跟我們回來了。”
沈清嵘嘴角一揚,道:“甚好,甚好,沒麗予纏你,你的心思就可只放在我一個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