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楮敦省親

楮敦省親

沈麗予現下十歲,總覺着自己身上拴着一根看不見的繩索。

在家裏的時候,有祖母看着,伯母盯着,父親教着,每人多說教她一句,她身上那根繩索便會拴緊一次。而母親每每寬慰自己時,雖然那根繩索就會松懈許多,可在那新州城的高門大宅中,束縛永遠都在。

這次回楮敦,馬車一駕出城外,她便覺渾身輕松無比,自在舒服。就算有父親跟在身側,管教不停,可她也不怕了。

她心想,父親只有一人,但她這邊可是有母親、外祖父母一家,正所謂寡不敵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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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一路上遇到每次停車休整,她一下車,就飛跑出去,瞬間不見蹤影,猶如一只脫缰野馬,叫不住,拉不回,氣得沈清嵘樹枝都撿起來準備打小孩。

林麗斜眼瞪了他幾次,他才肯把樹枝扔了。

的确不方便打小孩,沈麗予還拉着沈蘭心一起瘋跑,打一個引人側目,被疑偏心;打一雙難免過分,難向大哥交代。

“這小祖宗,”沈清嵘一口咬碎林麗遞入他口中的柑橘瓣,生氣地道:“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講完發現,口中一陣酸澀,無辜地看向妻子。

林麗淺淺一笑,再遞過去一瓣,對他道:“吃咯!對身體有好處。”将柑橘瓣遞進不情不願的丈夫嘴裏,擡頭望了眼在遠處淺灣裏俯身想要摸蝦捉魚的沈麗予。女兒眉眼裏全是自在笑意,令她舒心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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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麗怎會不明白世家名門中有的諸多規矩,縱然君姑、丈夫對她多有疼愛,但抵不住其他人扔過來的規矩條框,那既是對她的束縛,也是對女兒的束縛。

回想嫁給沈清嵘以前的時光,她林麗也曾如此暢快地玩耍,在野田捉蛙,在林中捕蟬,在河裏抓魚,光腳踏于嫩草軟泥中,感受眼前萬裏風光。

也許,愛一個人,需要犧牲一些東西,才能得到一些東西。世間萬物皆有其平衡。她絕不後悔。

可她不希望女兒将來被局限在新州城的天地裏。她曾多次回絕那些想與小麗予結親的請求,便是希望女兒不要過早被捆綁在所謂世家貴族的宅院中,而是要去尋得心中所想,在更遠、更遼闊的山河間游享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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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女兒日後也像自己這般,愛上了一個世家子弟,那豈不……

林麗自顧自地搖着頭,不願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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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沈麗予掂着碎步,向林麗跑來,展示她捉到的一條如她小臂般粗長的灰魚。

沈蘭心似乎也玩得很盡興,跟在沈麗予身後,小喘着氣,但笑容燦爛,臉頰透紅,比在那宅子裏發悶時多出一陣鮮活的人氣。

林麗摸着兩個女孩紅撲撲的小臉,拿出手帕給她們擦汗。

沈麗予興高采烈地道:“母親,我要把這條魚養起來。可以給我尋一個裝魚的物件嗎?”

沈清嵘早就想到了,端着一個比女兒的腦瓜還要大的木盒,裝了一些水,給小祖宗遞過去。

養起來?

他和林麗暗暗打賭,這魚要是能活着去到楮敦,他沈清嵘就再也不管教女兒了。

一路上,沈麗予為了讓魚活下來,忙碌得很。打開蓋子,怕水撒了,或者魚撲騰出水,合上蓋子,又怕魚被悶死。她開開合合地折騰着那木盒跟小魚,自己也颠得有些發暈。

林麗笑得不行,喊停了車夫,勸女兒把魚放生。

沈麗予走在河邊,拉着沈蘭心的手,一起給那一入水便沒了影的魚兒送別,有模有樣地。

見女兒那幅猶如送走多年好友的樣子,沈清嵘還與妻子說,他原本想得今晚還能在岳丈家嘗得一口鮮美的魚湯,幸好現在放走了,不然女兒指不定又要哭多久。

他本來還想繼續與妻子說,那種淺河裏的灰魚,他行軍時抓過幾次,魚湯特別鮮甜,要不親自給她捉幾條嘗嘗,一見兩個女娃揭簾上車,便住了口。

小祖宗開聲問他們,在不遠處見到了長長的一排燈火,是不是快到楮敦了。

林麗點點頭,側身擡手撩開布簾,往外望去。

綠野邊上一排排矮矮的房屋,透着明亮黃光,綴着這幽藍夜間靜默的山水,那就是楮敦,她快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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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林家緊閉的宅門前。

林麗下車後,敲門幾下,門就打開了。她一見是大姊,激動得一躍,迎了上去。兩人親密地抱着對方,再朝門外的一行人揮了揮手。随即沈清嵘兩手一邊拉着一個女孩,也跟了上來,道:“大姊,我們回來了。”

沈麗予和親戚熱情地打招呼,但沈蘭心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叫人,反倒因陌生人對自己關切的注視,微微生怯,半邊身子都躲在沈清嵘身後。

沈清嵘立即為林家大姊介紹沈蘭心的身份,然後解釋,因他們趕路到晚上才回到楮敦,不便現在就帶沈蘭心去找舅舅,所以一起帶過來林家住一晚,明日再過去聶府。

“在門口幹站着做甚?”宅院內傳出洪亮的一聲,引得他們幾人望過去。

沈麗予偏過頭去看,便朝那人奔了上去,邊跑邊叫:“外祖母!外祖母!”

而站在院中的虞氏應了聲音,急忙用衣裙擦了擦手上的墨跡,接住了掂着小步跑來的外孫女,抱于胸前,瞧了又瞧,道:“哎呀,我們三娘子長大了,真乖,真懂事!”轉頭又對門口徐徐步入前院的幾人喊道:“快進來吧,裏面等你們許久了。”

确實是等了許久。從新州到楮敦,走官道,如無阻攔,馬不停蹄,需要六日。他們年前便寫信說要回來,初二出發,初九、最遲初十能到。可拖家帶口的,那麽多人,路上必然是要停下休息的,還有兩個孩子,時不時地見着有趣的,就想下車玩一陣,于是這一趟就拖到了初十以後才回到楮敦。

林家為歡迎遠住帝都的女兒一家,從初八就開始準備豐盛的宴席。

可這後山上散養的走地雞一只又一只地減少,林麗卻還沒回到。可不準備吧,又擔心人随後就敲門了。所以,連着幾日都如除夕夜那般,做了一大桌豐盛的菜肴,等人回來吃團圓飯。

終于,今夜趕上了。

林家的內堂不大,一張極大的圓桌就塞滿了。

林家的人特別多,相互間熟絡又團結,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加上祖輩,一共六對,還有大大小小的九個孩子,以及今晚順便蹭飯的沈蘭心,不算林家姒婦腹中的嬰孩,屋內就坐下了二十二人。

沈清嵘原先是見識過這排場的,卻總是沒見過世面似的,被林家這種熱熱鬧鬧的場面震驚。

見丈夫呆頭呆腦地跟着熱情似火的林家親屬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林麗莞爾一笑。再看看那兩位小女孩,被不同年紀的侄兒侄女們圍着、哄着、逗着。她心想,這才是過年啊。

随着一陣炮竹的爆裂聲,林宅裏結束了這場遲來卻精彩的團圓飯,回歸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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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沈家小姐妹睡在同一處,嘻嘻笑笑地講話,遲遲才入睡。

等沈麗予醒來,屋外仍是一片漆黑。楮敦似乎沒有更夫,她聽了許久都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可她也睡不着了,便起身穿衣,

給仍在熟睡的堂姊蓋好被子,到屋外看看。

大概是林宅以外是連片的田地,這樣的深夜,各種各樣的蟲鳴裏混入了蛙叫聲,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似是鳥叫的“咕咕”聲。

黑夜中的楮敦,原來那麽熱鬧。沈麗予興致勃勃,一點都不困,也完全不怕眼前的黑暗,在宅院裏憑着小時候的記憶,四處探索。

走着走着,她突然聽見背後輕輕的一聲,有人喊她的名字。

沈麗予回頭擡眼,原來是外祖父。

“怎麽和你母親小時候一樣,愛鬧騰——”林德進已入知命之年,身體很好,強健有力,俯身一提,就把沈麗予抱起來了,手指點了點外孫女高翹的鼻梁,道:“小孩子晚上不睡覺,會長不高的。”

沈麗予抱着外祖父的脖子,問道:“外祖父,可以帶我一起去印坊嗎?”她記得很清楚,外祖父經營印坊與書坊十分勤勉,許多事都親力親為,常常是夜間就起來,去印坊準備一整天要用的東西。

林德進給外孫女抓來一把果幹,放在她的小手裏,把她抱出了林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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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坊緊挨着林宅,門縫間已經透出燭光。

推門進去,眼前即是一幅精致的匾額,刻有八字:紙隔日月,墨下山河。

林德進将已然興奮地撲騰着雙腳的外孫女放在地上,在匾額下挂着的一排圍襟中取來一個,戴在身前。

沈麗予在裏面還見到了另一個人,遂走過去,朝那人恭敬地行了一個禮,喚這人一聲“陳師傅”。

她很記得這位師傅。家住村頭,離林宅需走上一段路,但總是與外祖父差不多時間到印坊。陳師傅跟外祖父學雕版工藝多年,盡管是年紀較大時入門,但他勤學苦練,技藝卓越,比那些年輕的門徒學得快、做得好,在印坊已是獨當一面。

至于為什麽總是這麽早就過來幹活呢?外祖父笑了笑,解釋道;“他只喜歡一個人做事,白日才來的徒弟們總是問來問去,吵得他心煩,所以他就早早地過來印坊,這樣還能有一些時間是屬于他自己的。

林德進拿來一個尺碼小一點的圍襟,給外孫女穿好,然後道:“你這次還是刷墨嗎?”

沈麗予想了想,道:“我想學刻版。”

林德進問道:“刻版需要很大的力氣,你手勁夠嗎?”

沈麗予篤定地表示,她絕對夠力氣。

“好,但你需等上一等,再過一個時辰吧,等你外祖母來了,讓她教你。”林德進一邊應答,一邊已開始着手攪墨。

水墨過夜,會生出一些沉澱。每日用墨前,需将前一天備好的水墨充分攪拌,如此從刻版再到紙上的印字,墨色才會均勻。

即便如此操作,為了印制清晰,在刻版上的刷墨不能只是一遍,常常是每印一張紙,刷墨兩三遍,保證刻版上所有的圖案文字都刷上了足夠的墨水。但也不能随意多放墨,因多餘墨汁會污染刻版,或者讓印紙上的字變糊,而且很難晾幹。

實際上,雕版印書,每一步都算是一門手藝活,極需專心仔細地做。從刻版選木、定尺寸,到寫工謄抄、校審,再到刻工上版、刻字,印樣校閱印紋無誤,最後到刷墨印紙,晾幹裝訂,哪裏都凝集着師傅們的心血。

沈麗予聞着那陣濃郁的、散發出藥草香的水墨,心中又敬佩又充滿期待。用這些水墨制成的書,定是本耐看的好書。盡管她平日裏不愛讀聖賢經書,但可以拿去送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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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夠高,不能攪墨,在等外祖父的時候,到處逛着,發現角落扔了一堆一眼望去是完好無缺的木板,上面已有刻好的反文。

為什麽扔在這裏?

沈麗予撿起其中一塊看,不禁皺眉,自言自語道:“為何錯字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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