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木鴉定情

木鴉定情

林德進已經攪好了墨,轉頭看不見沈麗予,喚了聲外孫女的名字,往應答聲走過去,見這孩子蹲在角落,手裏拿着自己昨日扔掉的徒弟的刻版,道:“麗予,過來刷墨吧。”

沈麗予起身,還舉着那刻版,道:“外祖父,這些刻版錯字雖有些多,但并非不能修改潤色……”

她本來還想說,這些廢棄的刻版還很新,木板料實,既已廢棄,不如給她,今日找外祖母學習刻字時,在上面練習。如果改得好,也能用一用,不浪費。

雕版是整版刻字刻圖,錯了的話,如果調整不好,那就是重新再來。印坊對刻工的要求很高,否則浪費太多,賬上就虧大了。

林德進卻冷冷地打斷她的話,奪走她手中的刻版往地上一扔,牽着她離開那裏,語氣很重,道:“改了亦是廢品。”

見外祖父有些生氣,沈麗予不敢多言。慢慢地,天亮以後,陸陸續續了一些工人,外祖父生悶氣的樣子才漸漸收斂起來。

她雖然回林家的次數不多,但外祖父在她心中的印象都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遇事總是和和氣氣,一切好商量的模樣。

大事小事皆如此,可見一個人的品性。

那為何今天的外祖父格外介懷這些刻版,或者可以說,他是介意刻版背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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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刷墨刷得一手黑,外祖父喊她去洗手,吃過早膳後,才能找外祖母學習。

她回到林宅時,父母正帶着吃飽喝足的沈蘭心,往聶府那邊去。

林麗對沈清嵘道:“我沒說錯吧,女兒就是去印坊了。哪需你回來找?”然後對女兒道:“麗予?你吃過早膳了嗎?”

沈麗予一蹦一跳,道:“沒有呢!”

林麗囑咐她道:“快把手洗了,去找你外祖母和姨母,她們給你做了許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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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餐一頓,時日尚早,沈麗予興致勃勃地找外祖母學刻版。

刻版的步驟簡單,将一張寫滿文字的薄紙一翻,文字朝下地,在木板上對齊、貼緊,而後開始刻反字。

外祖母教她,寫工有自己的風格與筆跡,刻工同樣也可以有。只要反字的筆畫準确,橫豎撇奈勾俱齊,刻工按照自己的手力、挑刀的手法及對整個版面的理解,也能作自己的發揮。

這裏的橫筆長一些,那裏的捺勾收一些,諸如此類,讓整個頁面齊整、耐讀,是刻工的本事。

有些刻工自己也做寫工,畢竟比較小的印坊分工不需要太明确。外祖父母便是如此。

不過,外祖父總說,自己沒有外祖母刻得好,常常是自己去做粗重活。

這種“借口”的用心良苦,沈麗予怎麽不明白?她那對父母,天天都如此。她日日看在眼裏,就是莫得做,也必然看得懂。

沈麗予望向俯于案前,微微低頭,左手小錘,右手刻刀,在一點一點認真雕版的外祖母,被她迷住了。似乎連闖入窗臺的灼灼日光都不忍心擲在外祖母的身上,只輕輕地灑下薄薄的白光,照亮這娘子刻刀下的千溝萬壑。

她又問道:“外祖母,我好想要一雙您與外祖父身上別的那種木雕。您可以教我做嗎?”

“你怎麽一會兒要學刻字,一會兒要學木雕?這麽小就沒有耐心學好一件事了麽?”虞氏也彎曲手指,輕點了一下沈麗予的鼻尖。

沈麗予撒嬌道:“诶呀——外祖母,求求你了。我可以都學嘛!”

虞氏眉毛一揚,望向她,道:“誰告訴你那木雕是我刻的呀?”

“那當然是,外祖父!”沈麗予眼珠子一轉,想起當時聽到的祖輩故事,像吃了一顆酸酸甜甜的糖,酸得發麻,甜得入心。

虞氏聽見以後,仿佛正想起一些當年事,手中的刻刀變慢了。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對鴉鳥刻好以後,她還沒能送出去,林德進就被虞父從他學藝的印坊趕走。

當時虞父想将女兒嫁于別的富貴人家,為兒子的仕途鋪路。幸而家中的弟弟将虞氏救出,助她逃走,後來在路上她撞見趕回來尋她的林德進。二人遂私定終身,在外地闖蕩,漸漸有了現在的林家與生意。

萬物有靈,一對鴉鳥認定了彼此,便能不離不棄。虞氏曾借此向林德進表明心意。如果當初林德進沒有回來尋她,她虞氏縱然會抗婚逃走,也絕不會一生只認定他、只等他。

那對木鴉,從此一人一只,別于腰間,一戴至今已過三十載。

“緣分可天定,事卻在人為。”虞氏對沈麗予語重心長地道,“我們的三娘子,以後如果遇到心悅之人,也要記住外祖母的話,知道嗎?”

沈麗予認真地點着頭。可細想吧,她才不管什麽心悅、新月呢,自己可是要去遠方闖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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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又教了一會兒,見沈麗予學得差不多了,讓她找一塊小木板試試。

沈麗予在庫房地上看見一塊她手掌大小的木板,應該是大家用不上的,就拿了過來。她想到早上外祖父的怪異神情,就将那時的所見所聞告訴外祖母,又問道:“您知道地上那堆刻版為什麽不能用嗎?”

虞氏的臉一沉,嚴肅地道:“那的确不能用。”随即嘆着氣,告訴外孫女,那是外公徒弟刻的版,而且是盜版。

“那人叫鄧行之,是第一個跟你外祖父學藝的人。他家境清寒,科考多年不中,為養活病重老弱的父母,就到印坊學藝。早些年我們賺得不多,連累他跟着我們受了許多苦。你外祖父感念他一直跟着自己,從未離開,把所有本事都教給他,贈予錢財替他厚葬親人。可鄧行之這人,技藝沒學好,卻去搗鼓起盜版這種令人可恥的事。被你外祖父發現後,他一氣之下,把那些盜版都拿去燒了。你看到的那些,應該是又翻出了殘餘的一些刻版吧,今天必然是會拿去燒掉的。”虞氏回憶着,愁容不減。

沈麗予問道:“那這個人,現在在哪兒?”她想問是否被趕走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虞氏答道:“罰了月錢,回家思過,不許他來印坊。”

在重文愛書的大瑞朝,盜版這種事令人不齒,連她這種半桶水的人都知道,可外祖父竟然沒有把鄧行之逐出師門?沈麗予好奇發問。

虞氏道:“你外祖父很疼愛這個徒弟,也許他終究還是不忍心吧。鄧行之一開始并不是這樣的人,希望他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日後知錯能改便好。”

沈麗予一把抱住外祖母,寬慰道:“我是個好徒弟啊,你們多多地疼愛我、多多地教我可好?我一定不會讓您與外祖父失望的!”

虞氏舉起外孫女心有旁骛刻出來的東西,那些字對不對先不說,簡直看都看不清,笑道:“好徒弟,你怕是要守在這裏學上個十年,才能刻好吧!”

沈麗予拍着胸脯道:“好,那我就不回去了,留在這裏學上個十年,定能刻得和您的一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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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才不把外孫女這話放心上。小孩子心性未定,今天要學刻字,明天要學木雕,後天就不知道瘋哪兒去玩耍了。

看看,第二天沈麗予就來求她教如何做木雕了。

這孩子手勁兒确實大,給她劈完柴的将軍父親捶肩按背,能将人按得鬼哭狼嚎,皮下瘀青。然則,刻東西和捏肉不同,力氣大的,不一定能使好刀。

虞氏見沈麗予手裏雕出來那個物件兒,就想起自己小時候獨自翻越荒山自以為見到的那個怪物。那只雙眼大小不一、望向不同處的無羽怪鳥,虞氏偶爾講睡前故事時就會拿出來吓孫兒的怪物,現在被沈麗予刻出來,卻也把她給吓一跳。

而林德進見了外孫女手裏的怪東西,原就笑得不行,又聽見她在那兒嘀咕,手裏的怪東西刻出來竟是為了摹仿他與虞氏的那對木雕鴉鳥,因而他笑得更大聲了。

虞氏見狀,對沈麗予道:“不如,外祖母把這對鴉鳥送給三娘子,你說好不好呀?”

沈麗予立馬扔了手中的怪東西,高興地對虞氏點頭。

林德進一下收住的笑容,驚訝地看着虞氏。他的頭轉來轉去,無聲示意虞氏別開玩笑,怎能送走他與她的定情物?

見狀,沈麗予漸漸也明白自己似乎不能這樣做,道:“外祖母,你還是教我刻一對新的吧。這對是外祖父跟您的物件,我豈會要了去?”

見小孩如此懂事,林德進拍了拍外孫女聰慧的腦瓜子。

其實虞氏本來就是說笑,可漸漸地,越發想将自己這對木雕送給外孫女了。最後,憑着傳承、祝福的寓意,虞氏說服了丈夫,把那對木雕取下,放到沈麗予手裏。

林德進縱有不舍,可瞧見沈麗予對那木鴉是滿心歡喜的眼神,于是蹲下在她面前,囑咐外孫女一定要好好珍惜這對鴉鳥,将來遇到能同樣還以真心相待的人,才能送出其中一只。

沈麗予心想,為何外祖父母都這樣說呢?雖然她的祖輩、父母都是恩愛夫妻,可她也見過并不那麽相愛的夫妻。難道她一定會遇到心悅之人嗎?這天底下,真的會有像她的親人那樣,全心全意相待于她的人嗎?

何況這對鴉鳥唯妙唯俏,可愛極了,她才不要送一只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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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後,沈林二人到印坊幫忙。

臨行前,沈清嵘把一本書架在女兒面前,叮囑她學完其中一篇,回來他可要考她。

學,一定學,認認真真地看了半個時辰,文章的道理不難明白,學完後只剩百無聊賴。

她在林宅的寝室有一扇大窗,正對着一片綠野,後面則是一片綠得發黑的樹林。驀地,一只花鹿從那樹林裏鑽出來,靈動活潑,走走跳跳,長角一轉,似乎與她的目光對上了。

沈麗予眼睛發亮,于是從窗口直接爬了出去,直奔向那花鹿。

可那俏皮的生靈怎麽會乖乖停在原地,轉眼就消失在它身後那片林中。

沈麗予沒管太多,只想找到那只她僅是聽過、卻未見過的花鹿,亦跟過去鑽入了那片林。

她哪裏知道,那個地方,縱然是白日,楮敦本地人都不敢進去。林子大且密,橫跨兩縣,白日裏亦是陰深深的。等妖鬼精怪的傳聞出來以後,更加沒人願意進去了,大家都說那片林子被妖魔施了障眼法,進去就會迷失心智。

沈麗予在裏面轉了一陣子,花鹿沒尋着,回去的路也沒尋着。轉瞬,天就暗沉下來了,可她不怕黑,現下只覺得林子裏熱鬧極了,有幾只發光的飛蟲,此起彼伏的蟲叫、鳥叫,以及時不時傳出的野獸的嚎叫。

按她讀過的野外見聞的書冊,楮敦地屬偏南,不會有大只猛獸,猜想那些嚎叫都來自一些矮小的野獸,于是越往林中深處走去,欲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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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她辨明其中一個聲音,并不是野獸發出的,更不是蟲鳴鳥叫,而像是人聲,像是一個小孩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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