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迷失密林(一)

迷失密林(一)

沈麗予很确定,那棵被藤蔓纏繞的老樹下,蹲着一個男孩,嘤嘤在哭。

她走近了看,确認眼前所見,大聲問道:“你很害怕嗎?”

那男孩哭聲驟停,頭一擡,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就看到了一個正對自己招手的小娘子。她身着淺色衣裙,在暗夜幽林中,和小說本裏的白衣女鬼沒有區別。

他猛地跳起身,撒腿就跑。只想跑得越遠越好。

不料想,那小女鬼跑得和他一樣快,就要跟上他了。

他東張西望,慌裏慌張,一不留神,肩旁就撞上了一棵細瘦的樹幹,頭朝上地撲倒在地。

沈麗予以為人家要帶她出去,才立即跟上去了,結果這人卻一下撞樹上了,幸好她在後面跟得不緊。

她喘着氣,徐徐上前,蹲在男孩身側,自然而然地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就像母親會摸她的臉、問她有否不适那樣,她問這個躺在地上驚慌失措的男孩有沒有摔到哪裏。

她的手如此溫熱,覆上他那因淚流滿面變得冰涼的臉頰。這時,男孩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定了,想着,原來這位小娘子是人啊,自己适才瞎跑個什麽勁兒。

男孩坐起來,自己的臉一下離得小娘子的臉極近,他不自覺地注視着那張挂着明朗笑容的面龐,還聞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藥草香,心口忽地瘋了似的狂跳,于是他整個人炸起,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口中默念非禮勿視、非禮莫聞,從地上爬起,彈跳三丈外,才敢喘出聲。

沈麗予哪裏看得懂他在幹什麽,見那男孩站直後和自己一般高,認定他與自己年紀相仿,于是禮貌地問道:“這位小郎君,請問你知道怎麽走出這林子嗎?”

男孩定下心神後答道:“我不知道。我找不到出去的路。”

沈麗予又問道:“你不是楮敦人?” 見那小郎君懵然點頭,她上前一步,又道:“我叫沈麗予,你呢?”

“我叫,柴英。”他說完,也上前了一步,重示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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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他二人身後的密林,傳出一陣巨響,像是什麽龐然大物倒下了,還有悉悉索索的細碎雜音,似乎是人在交談的作響。

沈麗予和柴英對視一眼,都知曉要往聲音那邊過去,所以一同邁步,漸漸地,二人變成了并肩而行。

沈麗予擡頭,發現剛才還能見到的明月群星,已經被密林完全遮蓋,四周已無蟲鳴鳥叫,連适才可疑的巨響與人聲也一同消失了。

二人仿佛步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密境般,四周皆是黑沉沉。

沈麗予攥緊腰間的兩只鴉鳥,心中有些懊悔。早該聽父親的話,不能這樣調皮。今夜她要是能活着走出這林子,就是讓她回去挨幾頓打,她也願意。

柴英已經沒有初見時哭嘤嘤的模樣了,好像特別鎮定,不像她這般東張西望,直挺挺地向前踏着步子。

凹凸不平的泥土上,她歪歪斜斜地走着,可能不自覺地就蹭着了柴英的衣袖,但他卻能始終靈活自如保持離她三寸遠,絕不讓他自己挨上她。

沈麗予忽然瞥見右邊有幾個大圓木樁似的東西,一下想拉着柴英的手往那邊過去,頓時又想到他可能不喜歡與別人有肢體接觸,所以轉向前,只是輕輕喊了一聲他的名字,讓他跟上自己。

二人來到那些木樁前,發現切口淩厲,應是些被人砍斷的大樹,可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而砍下的樹幹早被人拖走了,因附近都是零零散散的腳印與粗壯的樹幹被拖行的痕跡。

沈麗予摸着切面刺撓的樹樁,想學着用看過的游記雜學中看過的樹輪辨位法,可惜四周太暗了,她的腦袋轉來轉去,都看不太清切面上樹輪線的疏密。

“你在做什麽?”柴英疑惑道。

沈麗予遺憾地道:“如若能看清樹輪的疏密,按疏的那端即是朝南向走,應該能回到我家。”她記得追那花鹿時,是晌午後,日已立于西向,在她左邊,因而那片林子應位于林家北面。

柴英并無回答。實則,從他看見那一個個樹樁時,臉色就不對勁。

見柴英思緒萬千般凝神不語的模樣,沈麗予心裏也開始變得不安。

究竟是誰要摸黑上這裏,有違大瑞法令地砍樹呢?

楮敦紙墨在大瑞頗有負盛名,縣內有好幾家專門造紙、制墨的地方。而印刷的行當,除了林家,有別的人家在做。

自然地,大家需要木材等原料用量特別大。大瑞朝下令分時分節、采伐有度,因此當地人除了适度取材,或從外地運回原料,有些人家還會自己種植。漸漸地,就不需要伐林了。

況且,這樣的密林,樹種雜多,用來制作雕版的話,品質有參差;而伐林得到的土地,也種不來能用的東西。

這些是外祖父母教過她的,但柴英不是楮敦人,他的憂慮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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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英似乎已經想好怎樣做了,原本交叉于胸前的手垂于身側,對沈麗予道:“現在無法辨明方向,找不到出路,不如我們順着地上的痕跡,跟過去也許會有其他發現?”

他說的有理。這黑夜密林裏,無法辨明方向,走向何處都是一樣的。地上那些痕跡的前方究竟有什麽在等着,見機行事吧。

如此,她和柴英沿着地上隐約還能看清的拖行痕跡和腳印朝向,走了不知多久,突然,眼前的黑暗中出現了一支火把,紅黃火焰上下聳動。

二人一見火把,同時俯身,藏于灌木後。

只見那支火把,一下變成了兩支,四支,許多支。

腳步聲紛雜,交談聲也越來越大,分不清那邊究竟有幾個人。

柴英示意沈麗予不要起來,讓他微微站起,去探看清楚灌木外的情況。

等柴英站起身,沈麗予卻感覺四周一下變暗,于是稍等了一會兒,也慢慢站起來。果然,那群舉着火把的人,已經往更遠的地方去了。

二人又跟了一小段路,見那群人一個個地都走進了一個山洞。那些被砍掉的樹幹堆到了洞外,山洞裏的應該就是違令伐林的人。

沈麗予想聽聽那些人的談話,随即就往山洞前的一棵大樹靠了過去,柴英也碎步跟了過來。二人背對樹幹,向後微微探頭側耳。

山洞裏的人,講得越發激動了。細聽大概是誰霸占了田地,哪裏的貪吏橫行,他們要號召天下人一起,反抗這不公和壓迫人的世道,遂憤慨高呼——“游宗該亡!昏君無道!”

沈麗予聽見那重重複複的口號,驚訝不已,低聲自語道:“造反?”

她望向柴英,他亦是神情驚愕。

沈麗予還想聽得清楚些,往右邊側身,卻沒站好,變得往外趔趄了一步,全身頓時暴露在山洞透出的黃色火光之中,還踩斷了地上的幹枝。“咔嚓”一聲,響徹二人面前的黑暗密林。

幸好那山洞中太過嘈雜,裏面無人察覺外面正有兩個孩子在偷聽。

柴英伸手抓住沈麗予的手腕,将還沒回過神的女孩一把拉回樹幹後。

走!聽完了趕緊走!沈麗予滿心只剩這個念頭,壓根顧不上她與這個陌生的小郎君現在靠得有多近,臉都快貼在了一起。

正當沈麗予與柴英轉身離去,只見山洞中出來了一個欲解手方便的人,剛巧看見不遠處的灌木後有兩個人影,便一下提住褲頭,朝山洞內就是一聲大叫——“诶!有人!你們快出來抓人!”

山洞裏瞬時鑽出一大群人,高舉火把,跑得極快,往站在洞口提褲的那人所指的方向,一股腦兒地追上去。

沈麗予與柴英跑了一陣,後面聲勢駭人,眼看着快要趕上來了。她心生一計,對柴英道:“對不住了。”然後立即抓起柴英的手,往左一拐,跑入一處灌木後,蹲下躲好。

很快,那群舉着火把的人追上來後,又繼續往前跑了,與躲于黑暗中的二人驟然錯過。

蹲得太久,沈麗予覺得腿腳發麻,她靠近柴英,問道:“應該安全了吧?”

柴英點點頭,扶她站起來。

沈麗予往那軟泥上陣陣跺腳,等那陣麻感退去,終于站直了身。

她朝柴英看過去,見他動也不動地注視着二人身後某處,于是站了過去。

借着月光,她也望見了灌木後不計其數的樹樁,這片密林頓時像一塊黑布被刺穿了一個大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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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有了這片樹樁,她借光辨明方向,與柴英一同向南行。

不知又走了多久,逐漸地,前面傳出了水流的聲響。

他們從密林中走出來了,一條寬河蜿蜒綿長,眼前一片開闊。

這條河應就是楮敦邊的易河。

跑了一整夜,二人來到河岸邊,稍作休息。

夜色沉沉,明月皎皎,微風徐徐,易河上泛起白光粼粼,映于二人的雙眸之中。

後方密林間又傳出了一陣“咕咕”叫,與湍急的河水,是這片風光之中唯二的聲響。

許是驚魂未定,許是疲累不堪,許是心有餘悸,二人半晌皆默然不語。

沈麗予心想,沿着河往南走,應該就可以回家了。那柴英,他要回哪兒呢?

不知道那群人會不會追出來,二人必須繼續趕路。可是往哪邊走?

沈麗予問道:“柴英,你的家在哪裏?”

柴英面色一沉,低頭道:“我家,不住這邊。”

“那你的家人怎麽來找你呢?”沈麗予本想邀那家不在本地的小郎君一同回林家,再讓自己的父母将柴英送回家。但她後面的話沒說出口,就見柴英眼眶盈淚了。

他語氣倔強地道:“他們不會來找我的!”

沈麗予微側着腰,瞧了瞧低頭落淚的柴英,柔聲安慰道:“你不是楮敦人,那應該是你的家人帶你來這附近的吧?你整宿不見人,他們肯定會出來找你的。”她發現這小郎君雙眸水汪汪,鼻子微皺,撅着小嘴,那張好看的臉哭起來的樣子,還怪惹人憐愛的。

柴英則用袖子摸了一把鼻涕眼淚,把頭別得更遠,道:“他們才不會發現我不見了。我的父母親,只在意他們自己,并不在意我。”

天底下真的有不愛孩子的父母嗎?沈麗予疑惑不解。就連那個對堂姊整日兇巴巴的伯母,在堂姊生病時都是關切備至。她問道:“你可有兄弟姊妹?”

不問便好,這一問,柴英的啜泣愈發厲害,嘴裏含糊不清,大概是說他的兄長快病死了。

沈麗予很心疼這個可憐的小郎君,可眼下他們還在逃命,無法等他哭完,于是決定道:“那你和我一起回家!”然後,她伸手隔着自己寬袖,抓住柴英的手腕,一把将小郎君往沿河南向拉去。

柴英感覺這女孩手掌溫熱,力氣驚人,正拖着傷心不已的自己一步步往前走。他穩住心緒,伸手覆上沈麗予的手背拍了拍,示意他可以自己跟她回家。而女孩輕輕一笑,松開了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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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柴英注意到沈麗予身上配着的木雕,心想,那裏的配飾原本不是兩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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