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迷失密林(二)

迷失密林(二)

沈麗予走得發困,直打哈欠。

剛才山洞那群人還會不會追來呢?他們說良田被占,是農戶嗎?她這樣問柴英。

柴英原先也是極困,眼皮耷拉,一聽沈麗予說話,頃刻變得精神,想了想,道:“應該是一群農戶。我來時路上,偶爾也聽聞幾個地方有農民起義。一些鄉吏夥同當地豪族,騙走了農田,但朝廷均田制下對農戶的稅收不減。無田無錢,除了活活餓死,就只能起義。”

沈麗予疑惑道:“這些事,我也有聽聞。可剛才那些人,為什麽會聚集在那密林的一個山洞裏?在家鄉就地起義,不是更便捷,也能聚集其他苦主嗎?”

柴英搖頭,道:“未必。起義需一些時日來準備,村中人多口雜,容易走漏風聲。給當地的豪族與鄉吏知道的話,他們未免讓起義之事鬧大,可能會挑撥離間,先拉攏其中一波心志不定的農戶,還以部分田地。如此下來,剩餘的農戶就被迫躲起來謀劃了。”

他竟然知道得這麽詳細,沈麗予想着,回頭看了看柴英。他衣着不凡,儀容有度,雖對着傷心事有些愛哭,但大多時候都鎮定自持,遇事有想法,大概是某個富貴人家裏養大的小郎君吧。

“怎麽了?”柴英感受到她的目光,問道:“我說的也許不對,只是就所見所聞作一些自己的猜想。”

“你說的也許是對的。”沈麗予剛才一直在柴英前面走,現在換到他身側了,一邊走一邊猜道:“這些農戶伐木,應該也是用來制作兵器。”

她想着,那些木本就賣不了多少錢,那就是砍來做原料,可用在矛槍、箭和刀上,加上再用不着的鋤頭、鏟子拿去冶煉,就有可用的武器了。“……他們在夜裏砍去大量的樹,準備得充分。藏得這樣深,可能會生出大禍端。”

“這樣的起義,日後不知大瑞還有多少……”柴英慨感良多,握緊拳頭,道:“等我長大成為将軍,定要助陛下整頓朝局,激濁揚清,祛惡除奸,還大瑞百姓安寧!”

沈麗予雖志在遠方,向外弘揚物華天寶的大瑞國,可她也是将門之後,對小小年紀的柴英擁有這樣的家國壯志頓感欽佩。

·

前方,天邊慢慢變亮了。

沈麗予和柴英走了整整一夜。

突然,一輪紅日從遠處的矮山樹林上緩緩爬起。随着兩只河鷺一飛而過,沈麗予回頭望向身後的長河,發現那輪淺白的月卻仍高挂在那片密林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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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是日,一邊是月,在同一片天地間交晖。

沈麗予從未見過這樣的奇景,仰着頭,想将這天際的日與月都收入眼中。

“麗予!”

須臾,她好像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沈麗予将目光收回時,柴英好像本來在看什麽怕被發現了似的,一下低頭,臉又別到了另一邊,不知在想什麽。

一聲又一聲,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沈麗予四周看,發現有幾個人從遠處小坡後拐進了這邊河岸。她一眼就看到了母親,那一瞬,仿佛和暖融融的日光曬入了心底。

眼中一熱,沈麗予立即向母親那邊奔去,投入那溫暖的懷抱中。

·

林麗昨日晚間歸來,發現女兒不見後,心急如焚。

她不願坐着幹等那焦頭爛額的沈清嵘和林家親屬把女兒找回來,于是自己拉着幾個家仆,也在外面找了一夜。

她起初也想鑽進那林子,被身旁的人拉住、勸住,只能沿着林子外的易河邊上找。

此刻,林麗嗓子有些啞了,說不出什麽話,雖然她本來就不忍心罵女兒,心想一個十歲小兒在荒郊野外度過了一整夜,衣裙發髻裏還有殘枝落葉,不知究竟遭遇了什麽。現在林麗只想緊緊地抱住女兒。

沈麗予被母親箍得緊實,有些透不過氣,但還是擡手順了順母親的背,軟軟柔柔地安慰起了着急的親人。

林麗突然發現女兒身後還跟來了一個沒見過的男孩。等自己望過去時,男孩還恭敬地行了個禮,從他頭髻上同樣掉落了一些殘枝落葉。

沈麗予這時轉身,和母親介紹男孩叫柴英,他與家人走散,後來和她在那片密林裏走了一晚才走出來。

林家那幾個家仆接連驚呼,交頭接耳——“居然進了那林子?”“還活着出來了?”“那裏不是說有吃人的妖怪嗎?”“隔壁村幾個小童走進去,被發現時可都死了吶!”

沈麗予聽見那可怕的字,與柴英對視了一眼,頸背發涼。

林麗站起身,幾個家仆也不說了。她牽着沈麗予的手,又過去拉着柴英的手,将兩個孩子帶回林家。

·

一推開林宅大門,林麗就看見沈清嵘眼底發黑,整個人看起來亂糟糟的,疲憊不已,一直在前堂來回踱步。

周圍的林家親屬們也一夜未合眼,都在等消息。他們一看到林麗帶着女兒走進來,頓時都松了口氣。

沈清嵘反應更激動,先是飛奔過來打量着妻子有沒有事,然後一把蹲下去,抓住女兒的兩條小手臂,幾乎是不顧顏面地哭喊出來的幾句,什麽小祖宗不聽話亂跑,什麽要急死全家人,什麽回去就把小崽子關起來。

林麗拍拍丈夫,道:“差不多得了。快讓女兒進去梳洗一番吧。麗予這次頑皮,牽來了一個孩子,你看能不能送他回去。”

聽妻子講了個大概,沈清嵘沒有說話,兩手撐在腰間,上下打量着這個和女兒在林中走了一整夜的小郎君。

柴英先是左顧右盼地看着沈麗予被家裏人帶進去,然後筆直站着院中,乖巧地等這裏哪個好心的大人将他送回家。

·

問了情況,跑了趟縣令衙門,又問了楮敦附近的鄉縣地況,沈清嵘拉來一匹馬,準備帶柴英回去找家人。

這時,沈麗予洗幹淨了臉,重新梳了發髻,吃了點東西,聽表弟跑來說,她帶回的小郎君要走了,立馬從房裏跑出來與柴英道別。

沈清嵘只好又将柴英從馬背上抱下來,讓兩個孩子說會兒話。诶喲,他的女兒怎麽見着不是自家的活物都這麽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

沈麗予滿心期待地道:“我在新州也有一個家,你記得來找我呀!”

柴英用力地點着頭。

沈清嵘原本想點點兩個孩子,這約着見面要講清楚家宅住處,是新州皇城二街的沈府,可他又別扭地不願女兒過早去見好看的小郎君,就把頭別過去,沒開口。

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沈麗予将背在身後的手遞出來,把她出來時抓的一把果幹放在柴英的手裏,沖小郎君笑了笑,道:“路上吃。你家人一定心急找你了,別餓着回去。”

柴英早就在林家被塞了一頓香鴨肉、小米粥和甜湯,根本不餓,可他還是腼腆地收下了沈麗予特意給他拿的果幹,對沈麗予重複道:“等我回新州,一定去找你!”

沈清嵘把小柴英抱上馬背,拉着人走了。

柴英回頭了好幾次,見沈麗予笑着對他招手送別,見她轉身回去,又見她進林宅關上了門。他抓起一條果幹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好甜,真甜。

·

沈麗予坐在林麗腿上,抱着母親,說起昨晚在林中的遭遇。

林麗聽着不妙,那麽大的林子,居然藏着一群意圖造反的人。那些年傳的林子有怪物妖魔的故事,八成也是那些人放出去的消息。她叮囑女兒不要再和其他人說起此事,等沈清嵘回來,再将此事告知楮敦縣令。

沈麗予被母親喊去洗浴,換一身幹淨衣裙。她走到門邊,大叫一聲道:“外祖母的木鴉!不見了一只!”

那對木鴉本就是外祖父母的定情物贈予她,她沒有好好珍藏,還帶在身上到處亂跑,如今不知如何還弄不見了一只。沈麗予在林宅裏找來找去也沒找到,愧疚無比,還想回去那密林裏找,被攔下後,又不斷地向外祖父母致歉。

人總不會比不過物件,那對木鴉已然送出,林德進和虞氏并沒有責怪外孫女。

可孩子年紀淺,心眼兒實,不停地哭,嘴裏聲聲致歉不停。虞氏便寬慰道:“三娘子,這對木鴉既是你的,那只現在雖走丢了,可日後一定會回來的。”

·

沈清嵘夜晚歸來時,見女兒是哭累了才剛睡下。

林麗為丈夫解下披風,寬下外衣,先是告知了那群意圖謀反的人。

沈清嵘反倒沒有驚訝,像是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道:“送柴英回去的路上,路經楮敦衙門,他就說要進去找林縣令了。我晚間才回到,也是因為如此,中途耽擱了一陣。”

林麗聽沈清嵘說,柴英竟記住了大半入密林的路,将衙門的人帶到了山洞。縣令的人收繳了半制成的兵械和被砍伐的林木,憑着一些線索,抓住了兩三個人,就回來交差了。

“那個林縣令,怕是這件事之後就要升官了。”沈清嵘憶起那縣令聽見有人造反,先是吓得面色鐵青又腿軟,後來聽到是一群農戶造反,立即精神抖擻,喊人來抓。

林麗輕嘆了一聲,心想,那些農戶都是被逼急了的苦命人吶,被抓的、被沒抓的,都可能是苦日子等在前頭。

沈清嵘坐下來,吃着桌上留給他的晚膳,對林麗道:“那小柴英,如果将來成了将軍,可會是一位名将。”

林麗并未理會,心事重重,想着自己大約是上年紀了,一會兒憂心家鄉出了這種造反的事,日後會否變得不安寧,一會兒想起女兒走了一晚又哭了許久,會否傷身。還有這裏那裏,煩擾事多。

沈清嵘吃了一半,見無回應,立即停下,已經憂心起自己講錯了話,惹林麗想起往事。他其實并沒有想要一個兒子的任何意思,倒是今日的事,令他覺得日後若有柴英這樣的女婿,似乎還不錯。而且如果女兒和這柴英真心相許,日後亦會是如他與林麗這般成為一對美眷。

打住,打住,他覺得自己還是想多了。

沈清嵘站起身,從背後抱住了林麗,問妻子怎麽了。

林麗轉身面對他,道:“你怎麽不吃了?”

沈清嵘又問了一遍她在想什麽。

林麗遂去拿來一封信,那是帝都急驿,午間送到林宅的信,催促沈清嵘回去。信上沒說有何大事、急事,但如果真的是大事、急事,自然也不會在一封輕飄飄的信裏說出來。

沈清嵘知曉那信裏的蓋印,來自他帳下副将的私印。

他望了眼林麗,輕撫着她柔軟的面龐,可他知道這樣絕不可能停止她的憂慮。

将士總是要遠行,去守衛家國的。

翌日,沈林二人告別林家,帶上沈麗予與沈蘭心,趕回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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