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舊識相認
舊識相認
四人一行往那群人退出偏巷的方向追去,最後跟着那群逃跑的人進去城郊一間前朝破廟裏。
這間破廟比主街的月老廟大得多,廟中的香案、蒲團、貢盤、香燭等卻一應俱全,不過許久都沒人用過了。神像上都是塵,被一塊紅布蓋住了臉,
都說神對人無情,可人對神同樣薄情。
破廟裏人更多了,估摸有一二十個。除開剛才偏巷裏遇見的七八個人,其餘大多都是老弱病殘、面黃肌瘦、衣物殘破,還有幾個弱小的孩子手裏抓着一些黃根在艱難地啃食。
王檀拉了拉表妹的衣袖,道:“麗予,把我手裏這玉佩給他們吧。”
“我呸!誰要你們這些人的好心!”那位竊走王檀玉佩的人狠狠地罵道:“就是你們這些人把我們害成這樣的。”
那白衣少年開聲問道:“你們是從哪一州縣來到此處?”
破廟後站出來一個拄着木棍的老者,聲音嘶啞地道:“胡州,我們是從胡州逃過來的,大人,我求求你們,我們太餓了,他們才去偷東西的,求求你們不要抓他們走,求……”話未說完,老人艱難地靠着木棍,試圖跪下。
剛才放狠話的漢子一下跑過去,扶起老人,嘴裏喊道:“爹,你跪什麽?不用和那種人講這些!”
老人甩開兒子的手,道:“你犯了錯,就該認錯!我們這裏還有這麽多人,如果可以求這些年輕人幫幫忙——”
那漢子口氣惡狠地道:“哼!他們那種高高在上的人,又怎會真心相幫地底下活着的人?”
宋玉栀一邊聽,一邊自覺地把身上的錢袋放到沈麗予手裏。
沈麗予加上了自己的錢袋,掂了掂份量,再全部都遞給王檀,道:“勞煩兄長與這位——郎君,一起回城中買些被褥和幹淨的衣物,再買一塊大些的羊排,以及一些鍋碗。我和玉栀在這裏等你們。”
王檀還接過白衣少年遞來的他自己的錢袋,對沈麗予側身,小聲問道:“你倆留在這裏做什麽?”
沈麗予掏出腰間的布包,在手裏掂了掂,道:“我和玉栀給他們看傷。蘇師父教過我一點醫術,治不好什麽病,但看看傷還是足夠的。我這裏還帶了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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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那白衣少年也将自己腰間的差不多大小的布包遞給了沈麗予,和王檀一同走出了破廟。
沈麗予先是一怔,但看了眼另一個布袋裏的東西,細想之下那少年的舉動還算合情合理。
宋玉栀好奇發問道:“你和他,認識?”
“應該——不認識吧。只是那張臉——我怎麽好像見過?”沈麗予搖頭晃腦,想不出來,于是作罷,過去給人看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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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破廟裏的許多人都看傻了眼。
先是看着那邊四個人低聲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說什麽,便以為是盤算着怎麽把他們一鍋端了。而後走出去兩個人,剩下兩個人,還大搖大擺地向他們這群臭烘烘、髒兮兮的人堆裏走進來,說要給他們治傷。
幾個還能站直身的漢子罵咧咧地,沖過來就要打人,但是被坐在最裏面的幾個老人呵斥住了。他們只能抓着棍架壓在沈麗予和宋玉栀肩上,揚言要是這二人敢做什麽壞事,就會當場被亂棍打死。
宋玉栀雖說沒見過現在這種場面,心裏發怵,但她又十分相信沈麗予,硬扛着沒有表露出心底的憂怯。
而沈麗予呢,說自己完全不害怕不可能,但真到要緊時候,大不了她拉起宋玉栀就往外頭跑。
只不過目前看起來,應該沒到那種時候。
當下還是先救人為要。
她看那灰不溜秋的人堆裏,小的吃不飽,小臉和手臂出現了大大小小的青癍;老的咳嗽不止,衣服下許是有傷口爛了在滲血;剩下的人,雖說還有點蠻力,可四肢上白布條藏不住,偶有一陣腐臭血腥味傳出,像許久沒換過藥。
沈麗予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把握能把他們治好,僅能盡力而為。
幾個孩子盯着宋玉栀手中的糖葫蘆咽口水,于是她摘去吃過那幾顆,将剩下的給了他們。
不過一個時辰,王檀和那少年二人拉着一車物件回到破廟。生火架鍋,洗肉煮湯,加料煮熟,全部功夫還都是那少年一人完成,看呆了王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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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栀彎了許久的腰,累得不行,站起身,用手肘戳了戳王檀,拉着他站于破廟的某處角落,問那白衣少年姓甚名誰。
王檀握着好不容易取回的玉佩,攥緊在手中,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從我們相遇開始,那人可是一直在盯麗予。”宋玉栀望向好友,正與那少年默契十足地分發衣物棉褥。
王檀道:“五年前,跟麗予在楮敦密林跑了一夜的那個小郎君,你記得嗎?”
宋玉栀驚道:“竟是那人?怎麽會這麽巧?他現在是個什麽身份?怎麽這麽多年都不來找麗予呢?”
聽見那一堆問題,王檀無奈道:“這些我可問不出來。不過,麗予認得出這人是柴英嗎?要不要——我們告訴她?”
宋玉栀雙手交于胸前,道:“我看啊,麗予也許已經知道了。且看這二人誰先開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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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四人想做的、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那明日呢?
從破廟中出來後,四人在一間茶坊坐下,商議如何安頓破廟裏的流民。
宋玉栀問道:“我且先問一句,他們為何逃難至此?”
柴英道:“胡州的幾個氏族手段毒辣,聯合吞并了大量民田,加至當地還是災年。破廟裏的人是當地一些幸存下來的百姓逃過來的。”
宋玉栀仍是不解,道:“可胡州距離帝都那麽遠,他們為何不往鄰城近縣逃難,尋求官府的庇護呢?”
沈麗予道:“逃出來的是婦孺與老人,以為家中去當府兵的男丁在新州附近當差,且見他們十餘年未歸,于是才千裏迢迢地找了過來。何況像他們這樣的情況,各地發生過多次,即便逃到附近的城縣,官府不想管事,亦會将人再次趕走的。”
王檀也疑惑道:“如此說來,那幾位有些年紀的男人,都是服役的府兵?”
柴英臉色一沉,道:“應該是逃兵。”
細說下來,問題都在大瑞的府兵制。國之安寧,匹夫有責,府兵制規限不論貴賤高低,家家皆要出人頭服役。充當府兵的人丁無需繳稅,自購兵甲糧布,在當地折沖府報道,聽候統一分配,戰時聽令,閑時耕種。這些府兵即便是被分派到了最遠的邊境,也是兩年一換。
可現在的大瑞朝,只管下令,不管執行。那些富貴人家的子弟打點賄賂,都不去服役,而原崗上的府兵等了數年不見替補,本就是普通人,難忍思鄉之苦及軍中服役之苦,還被克扣物資,許多人都做了逃兵。
大瑞富饒兩百年,人口翻了幾番,四處征戰雖擴充了疆域,但可耕種、可分配的荒地并不夠多。到游宗在位時,大瑞的均田制逐漸成了朝廷的空口允諾。兼并田地的貴門世家與認人賦稅的租庸調制,逼得百姓或變賣家産,鬻妻賣女,或成為佃戶,為奴為婢,或往外逃竄,成乞成匪。
沈麗予和柴英皆出身将門,多年來,大瑞軍制裏的許多事聽得多,也看得多,深知問題根源,給王檀和宋玉栀講出了個大概。
宋玉栀微喟道:“難怪父親常說流民生亂,我竟不知背後的事已經如此嚴峻。”
沈麗予贊同道:“的确嚴峻。不過——”
柴英接上她的話,道:“不過陛下有心改制,應該快出來了。”
王檀則是陷入沉思,不知那些遠在他城的宗親們,是否也曾經參與過這樣的事。
講了半日,茶都涼了。四個人都蹙眉垂目。
茶坊裏的一些人看見這四位錦衣華服的人這副模樣,都暗暗擔心起是不是這大瑞即将發生什麽大變故。
沈麗予則是想起那個一直與自己針鋒相對的男人。臨行前,男人俯身向她那一行人致謝:“今日,是我阿成對不住幾位,在這裏向你們賠罪。往各位不要降罪這裏的人。東西既然都是我偷的,如果各位要治罪,請只将我捉拿治罪。”
她深深地記住了阿成當時的眼神。
沈麗予不懂,為什麽阿成的言辭誠心,可流露出來的神色始終是心存戒心?
而這下,如果她想将這些人帶回府中安置,給尋幾份差事安家,先不說過不過得了她家裏那關,也許這些人壓根不會願意臣服于她這樣的世家中人。
“當下只有那老人與兒媳孫子一家尋到了阿成。其餘人都還是與家人相隔兩地的。既然今日,這忙我們幫上了,我們不能不管。”沈麗予與那三人決定,明日到破廟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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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坊前分別,宋玉栀拽住要跟沈麗予一起回軍侯府的王檀,非說要他陪着去買什麽東西,将沈麗予和柴英留在原地。
沈麗予大概知道宋玉栀什麽想法,可她已經來不及抓住那疾步而去的那兩位了。
她轉頭看身旁那人,恰好接上了柴英注視的目光。不等他開口,沈麗予道:“敢問您家住何處呢——柴大人?”
柴英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笑道:“你都知道了?”
沈麗予挑眉,道:“你把那裝着私印的布包給我,難道不是想讓我知道嗎?”
柴英低下頭,腼腆地笑了。
那裝着藥的布包配在腰間,是軍兵的習慣,以備随時都有藥療傷愈體。沈麗予是從父親那裏學來的。沈麗予心想,若柴英也有這樣的布包,不知他是否圓了兒時的心願,現在成為了一名将官呢?
五年未見,關于柴英,她還有好多想知道的。
沈麗予又上前一步,擡頭望着面前的少年。當年那個小柴英,與她一般高,十分壯實;而現在的柴英,臉上的稚嫩雖完全褪去,可笑起來的樣子可愛、真誠如舊,而該嚴肅時卻又有這年紀少見的老練與幹脆。她看柴英許久,想了很多,最後只道:“你——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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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分,新州大街上的人少了許多。
沈麗予和柴英不緊不慢地走在青石街上,兩人之間的距離也忽遠忽近。
“你如何認出我的?”沈麗予先開了口。
柴英想說,自己認得女孩眉尖的一顆淺痣,想來又怕自己失禮冒犯,于是改了口,道:“我聽見王兄喊你的名字了。”
沈麗予摳了摳手指,道:“這五年,你過得如何?”
“我,其實很想來見你!”柴英喊完這句臉就紅了。
“嗯?”沈麗予一懵。
“我回家以後,就被父母送去遠處修學習武,不得擅離。”柴英的口吻中帶着些遺憾與失落,道:“近兩年回新州領了官職,卻又必須即刻遠赴邊境。最近調了職才回到皇城的。”
原來如此。沈麗予長長地“哦”了一聲,瞟了眼緊張的男孩,下巴一擡,道:“好吧,那我原諒你了。”
柴英反而信了她戲谑的話語,道:“真的嗎?”
沈麗予笑道:“假的!你又沒有惹我生氣,何來原諒一說?”言罷,她忽然繞到他跟前,俏皮地看着男孩,道:“現在你來了,那便好!”
柴英聽見最後那句,簡直心花怒放,微笑着對女孩點了個頭。
二人對彼此的事問來問去,拖拖拉拉,本來半炷香能到軍侯府的路程,沈麗予和柴英走了近一個時辰。
斜陽的餘晖打在軍候府的燈籠上。
沈麗予站在府門前,面向柴英,道:“這是我家了。”
柴英擡頭看着軍候府的大門,再注視着面前的女孩。今日見到沈麗予後,女孩眉眼裏的明朗依舊,如漆夜白月、長霞日升,讓他覺得,那漫長等待重遇的五年時光猶如手中流沙,轉瞬即逝。
他拿出一樣東西,是被一張絲絹包住的手心大的物件,伸手遞給已站在石階上準備道別的女孩。
沈麗予走下臺階,從他手掌裏接過那包絲絹,翻開一看,驚訝地發現,裏面竟是她弄丢的另一只木鴉。
這男孩告訴她,當年回家途中,他帶楮敦縣令到林中捉拿起義造反的人,在山洞附近找到了她掉落的這個配飾。
果真如外祖母所言,那支走丢的木鴉回來了,是柴英找回來的。男孩細心保存了五年,時時帶在身上,只等再遇到她後,物歸原主。
“明日見!”
沈麗予向男孩道謝,看着他揮手道別,看着他雀躍輕盈的步子,看着他幾步一回眸。
“嗯!明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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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新州城內外都下起了滂沱大雨。
四人重聚在東城門外,雖各撐一把傘,到破廟前每人的衣服已然濕掉半截。
沈麗予焦急地走入廟中,愣住了。那廟內空無一人,連同昨日他們贈予的物件也都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