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蒹葭之思
蒹葭之思
年關在即,軍侯府外重新挂起了紅紅的燈籠。沈大将軍府中喜事将近,路過的百姓都覺得那兩盞迎春的大燈籠格外豔紅、格外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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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出這府裏的人,也越發地變多。熱鬧雖好,可人都給折騰壞了。
阿蓬給秦氏捶着腰背,讓她明日初三就別出來了,好好休息一日,不要弄壞了身子。
秦氏蹙眉凝神,倒不是因為陪了一天的滿屋叽叽喳喳的賓客,而是因為她适才聽聞,孫女和柴英将定下年中的吉日成婚,随即便會跟一個什麽使團,出行西域。沈清嵘和林麗居然也由着她去,一點不反對,愁得她這個祖母大過年的仍要心裏發堵。
王檀最近不常出現在他這個姨婆家裏了,問他不說,請他也不來,一個人守在王家那幢大宅裏,過年時冷冷清清。這也讓秦氏心裏覺得不安定。
沈麗予呢,心裏同樣如此。一大早的,柴府遞上來了一份請帖,後日初五,柴英的母親便會登門拜訪。
林麗看了眼那份請帖,心想,是該見見那位神秘的夫人了。兩家雖偶有通信,禮數做足,兒女婚事也已定數月,可她一家三口從未見過柴氏兩兄弟之外的其他同族宗親。柴都護不能回新州,柴夫人更是沒回過新州。
沈清嵘則是叨叨絮絮地,說那夫妻倆究竟作何想法,怎就願意把一個體弱多病的大兒子和一個未至及冠的小兒子留在皇城的大宅裏,整日孤孤單單的呢?
聶霓裳過年時難得高興了一回。她拉着沈清池,仿佛批讀奏折一般,一頁又一頁地翻看紅娘遞上門的帖子,看似在為沈蘭心擇婿,卻從來不問自己女兒的意願,只看她聶霓裳自己喜歡的、認為門當戶對的。
沈蘭心不知自己母親在想什麽,而她自己心裏忽然就有了一個人,更是不敢告訴父母了。幾月前,在堂妹納征之日,沈蘭心第一次見到柴順。那個人舉止翩翩,溫潤如玉,氣度不凡。他那張輪廓極好的臉上,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有些體弱,但講話時氣勢壓人,語氣沉着穩重,條理分明。這些都讓她挪不開眼。
然而,不需要自己去問,沈蘭心知道母親絕對不會讓她與柴順有任何可能的。沈蘭心深知自己的卑怯和懦弱,與她父親一樣,都不敢與她母親直接反抗。現下她還好只是有了一點好感,情未至深處,只要她不想、不見那人,很快就會忘掉的。
可是,不去想這個人已然很難了,再不去見這個人又怎麽可能?
這才過去了一日,初五的時候,沈蘭心就又見到柴順了。
而那位只聞未見的柴夫人,也從馬車中下來,邁入軍侯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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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嵘心想,幾年前他見過那位柴都護,高近六尺,胳膊比路邊的樹幹都粗,不茍言笑;而他們面前這位柴夫人,雖沒有那麽嚴肅,但整個人看起來卻十分孱弱,仿佛沒怎麽見過日光似的,白得像天上的一片雲,風一吹就都散開了。柴家那兩兄弟當真是一個像父親,一個像母親,相貌、性格分配得十分均勻。
還是他沈清嵘和林麗看着更般配、更登對。
林麗不知道沈清嵘為何走着走着就擡手摟住了她,在賓客面前,這樣實在有些失儀,把丈夫放在她腰間的手給拍了下去,上前幾步,請柴夫人入座。
半日過去了,兩邊相處還算融洽,無甚波瀾。坐在一旁、時刻盯着大家的沈麗予和柴英都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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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堂裏親家相談,沒其他人的事,柴順在身上披了件金羽披風就到外面去了。
反正自己走不遠,他不讓家仆扶,就在一條長長的綠廊下,緩慢地挪着步,轉角之外,在院中的那處養滿鯉魚的池塘邊上看見了沈蘭心。
她一邊的白玉耳墜與垂落的青絲纏繞,杏眼微垂,桃紅雙頰下兩瓣朱唇猶似紅玉,潔白豐潤的脖子上戴一條血紅細繩,底下系一塊與她極不相襯的虎樣金飾,墜于那身淡雅的淺黃襦裙前。
她穿得單薄,卻不怕冷。手裏還卷着一本書,沒在看,反而坐在池邊看魚,看得入神,半晌未動,亦不覺四周有人。
柴順的步伐很輕、很慢,悄悄然地走到了池塘邊。
沈蘭心專心看綠波下浮出水的游魚,起初沒發覺起附近有人。而她目光順着魚兒游向遠處,一瞬間才察覺那深綠池水裏突然映現了一個白色的男子倒影,頓時心驚,直直地站起來,看向柴順。
柴順淺笑低頭,走到沈蘭心面前,慢慢地蹲下去,撿起她腳下那本彎卷的書冊,又慢慢地起身,給沈蘭心遞過去,輕輕地“喏”了一聲。
“你怎麽在這裏?”沈蘭心悠悠地伸出手,接過他遞來的書,卻能感覺到那人手中的力度,好像就是要和她稍微地多些不清不白的拉扯,不願立即把書還給她。
柴順道:“長輩們聊的都是阿英和麗予的事,我不用在場的,所以出來——透透氣。”那後半句,他一邊說,一邊長長地輕吐出郁結胸前的悶氣。
接下來,應該要說什麽呢?沈蘭心沒有經驗。她經常待在房裏念書,很少與這樣的年輕男子單獨相處。雖有邀帖上門請她赴宴,沈蘭心是和堂妹一起去的,混在人堆裏,無需怎麽說話。可她現在,卻很想與柴順說說話,說什麽都行。
柴順再問道:“你方才在看什麽?”
沈蘭心雙眸黯然,望向旁邊的池水,道:“我在找我的魚。”
她講起了自己小時候養過的一條魚,是家仆給她從小河裏撈出來的一條小魚,渾身青黑,極不起眼。她卻很喜歡,小小的個子搬來一個和她半身高的水缸,撿來一些滑圓的小石子做裝飾,将這條小魚養了起來。她那曾經孤單苦悶的時光裏,因為這條小魚,多了一絲生氣。
可是,有一日,家仆慌張地過來說,她母親擔心她玩物喪志,于是将她養了一整年的小魚倒進了院中的綠池。
那池裏的錦鯉是祖母養的,又大又壯,還能吃肉。沈蘭心那時還小,不敢直接去撈,只好每日都去池邊看,如果還能見到那條青黑小魚,她就伸手進去把它撈出來。
可就如大多數不會令她順心的事那樣,小魚沒有再在她眼前出現過。
沈蘭心悠悠地道:“大概是被吃了吧。”
那最後一句話輕飄飄的,聽起來卻很重。柴順凝視着她那張陰郁的臉,微不自察的諷笑一閃而過,卻深深地刺中了他。
柴順擡起手,纖細的手指繞過她耳邊的發絲,将那條被纏得微折的耳墜帶出來。
沈蘭心一下慌了神,回頭去看他。那人蒼白的臉上忽然落下了一小片雪花,瞬間化入了肌膚裏。
二人同時仰頭往天上看,陰雲之下,已是飄雪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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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前,柴夫人拉着沈麗予單獨說了幾句。“我在老家住得多,不常來新州,你替我多照顧阿英。他自小性子執拗,認準的事和人,絕不會變。他一定不會辜負你。你和他既是兩情相悅,以後的日子還很長,定要和諧相處。日後去到西域,更是要相互扶持。”
沈麗予謝過長輩的叮咛囑咐,看着柴夫人和柴順的馬車先行離去,又望向面前依依不舍的柴英。他為多留一陣,特地要了一匹馬,待會兒将在大雪裏騎馬回府。
天寒地凍,沈清嵘不忍讓林麗在外面吹風,用自己的披風摟住妻子,再把人整個摟進去。
家仆們很識相地跟着進府了,為那對缱绻相望的情人留出空地。
柴英握住沈麗予兩手,想為她取暖,可女孩的手本就溫熱如常。他不舍地道:“一直找不到機會與你單獨相處,這就要回家了,這一日也浪費了。”
不過是新年這幾天未見,沈麗予亦覺得時間過得太慢,這下好不容易見上了,卻還是覺得不夠。
不過,她忽地想起一事,便問道:“柴順兄長說,你去月老廟那日,求到了一支上簽?”
柴英的臉皮薄得藏不住任何事,一下就紅到了耳根子,答道:“是——是的。”
沈麗予見他又羞又乖的,特別想逗他,挑了挑眉,道:“那你怎麽沒按廟裏師傅說的,立即來我府上提親?”
“我——我,”柴英一開始支支吾吾地,後來像是想好要說特別重要的話,鼓起勇氣,握緊了沈麗予雙手,道:“那簽文只說讓我去提親,并沒暗示你的心意如何。我那時不知你對我是什麽想法。你還去了月老廟,我以為——你可能喜歡的是別人。”
沈麗予心中一動。許久未見的心上人,也許已經婚配,也許已經喜歡了別人,他懷着這樣的心思,過了多久呢?
柴順兄長和她說,那五年裏有幾個家世不錯的小娘子讓家裏遣來媒人,打探柴英的想法,都被他推走了。柴英偏要守着能與她再見面的一點希望,也不讓家人去找沈家問詢情況,好像既想要親自見面了解她的消息,但又不敢真的去了解,如此固執又矛盾地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幸好,你喜歡的,沒有別人。”柴英這話講出口,自己卻心虛得要命,又問道:“那——你抽到的是什麽簽?”
沈麗予想了想,歪着頭,展露笑顏,對男孩道:“你呀。我抽到的簽,就是你!”
柴英一開始見她還要想,以為那簽說得不是好話,而聽見女孩說簽文裏就是他時,懸着的心一下定了,卻又忽然狂跳了起來,臉上滾燙異常,這鵝毛大雪裏,他整個人好像都能原地燒起來。
沈麗予把手繞到身後,随即取出了兩個像糖人一樣的木雕。
她按照自己畫的小人圖紙,一整月裏除了看書學武,其餘時候都在刻這一對木雕人偶。她也想像外祖母那般,給心悅之人刻一份定情物。只是她沒有外祖母數十年的功力,手藝并不好,而且她的刻刀之前用過太多次,真要用來刻一些特別要緊的東西時,反而變得不好用了。
那對人偶被她捧在手裏,看起來根本就不像她和柴英,她把像自己的那個人偶送出去,道:“我留下像你的這一個。如果我們日後見不到面的時候,你可以——看一看手中的人偶,可解相思之苦。”
柴英頓時心潮澎湃,緊緊地攥着手中的人偶,對女孩搖頭道:“不會的。什麽都不可能比得過你。”
說完,他低頭吻着女孩那雙帶着許多細小傷口的手,再抱住她,發燙的雙唇吻在了女孩的額發上,道:“只有你。唯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