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雙宿雙飛
雙宿雙飛
鳥啼化雪,春柳堕入一池綠水。
軍侯府花園內,柴英以短笛代劍,騰空一躍,落地回旋後長腿一掃,短笛在手上轉動幾圈,摘走了石欄柱邊一支小花,再躍幾步,将手裏的小花,遞給了面勝櫻色的女孩。
宋玉栀好不容易把幾個月都沒怎麽出門的王檀拽出來了。兩人入府時,一邊腳剛邁入小院裏,就看見柴英在池邊舞劍弄花地逗沈麗予。
那邊實在太黏糊了,看得宋玉栀心裏發麻。這對小鴛鴦才從楮敦回來,這沒幾日就又見面了。
而王檀在表妹的定親宴上出現了一次,然後很久都沒過來沈府,不曾想那兩個人現下已然如糖似蜜,和他那小表舅表舅母不相上下。
“诶,诶——”見那二人越走越近,宋玉栀趕緊拽着王檀過去,邊走邊道:“還沒成婚呢!多看看周圍有沒有人!”
柴英有些不好意思,耳垂發紅。
沈麗予朝好友噘了噘嘴。那可真是一臉的不在意。
王檀淡然道:“他們都定親了,這樣其實很尋常。”
宋玉栀過去挽住沈麗予的手,道:“既然如此,你二人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城外春游?”
“又去?我不去!”王檀雙目圓睜,喊得大聲。那次在山林遇險的回憶,還死死地賴在他的噩夢裏不肯離去,宋玉栀居然還想拉着大家到城外游山玩水。
宋玉栀擺擺手,道:“你們別怕呀。這次去的是皇家獵場,禁軍都圍在外邊,不可能有山匪進來。”
數數日子,的确到了春蒐的時候。除了皇帝,王侯将相,文武百官,都必須出現在圍獵現場。其餘世家子弟,能不能來,随游宗的心情。
宋玉栀想必已經知道今年可以進獵場,所以才來邀請大家。
“我可不去,春蒐去的那個獵場太大了,既不能真獵,還有一堆規矩,人一定很多,吵吵鬧——”王檀念叨着,雙手交叉于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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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栀立即打斷他,道:“你不去?不想瞧見你畫裏那位——”王檀立即捂上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
“畫裏那位?哪位呀?”沈麗予并不放過表兄,湊上去把王檀的手掰下來。
表妹力氣大,一下子就把王檀的手從玉栀的臉上摘下來了,他求饒道:“哎呀,我的好妹妹們,放過我吧,我去那獵場還不行嗎?”
柴英走到沈麗予身邊,問道:“多少人都可以去嗎?”
沈麗予松開表兄的手,轉身答對。
“那——我可以帶上兄長嗎?”柴英想到了家中的柴順。他們的母親已經離開新州,而柴英跟着沈麗予一家離開多少天,柴順就自己一人在府裏待了多少天。
宋玉栀推開還想上來捂住她嘴的王檀,對柴英道:“當然可以。蘭心阿姊也會來!”
·
幾日之後,皇城內所有百姓都聽見了獵場上齊鳴震天的鑼鼓聲。
春蒐開始了。
禁軍将整片山域圍起來。獵場上,除了皇帝與寵妃,官宦和皇城內排得上號的世家,以及他們各自帶來的人,還有庖廚、宮人與侍女。僅僅是宮人搭起來的營帳就足足排開了二裏長、一裏寬的平地。
如此盛事,獵獵風塵之餘,人情走場與針鋒相對在所難免。就如王檀說的,這個地方又吵又鬧。所幸在狩獵區之外,還有一處山谷,景色怡人。于是,沈麗予和宋玉栀帶着同輩的親友們,步行去了那處。
他們沿路還撞見了一些私會的男女,不過這些人躲得也快,來不及讓人看清臉是哪家的兒女。
王檀獨自一人走在最前面,雙手高舉,抱着脖子,慢悠悠地經過,邊走邊吟: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
須臾,一群鳥雀從他們一行人的頭頂飛過,“嘩啦啦”地沖出了樹林外。
而後,又是十幾只動物成群地從樹林中往山谷下狂奔。
若不是王檀躲得及時,裏面有幾只較大的動物沖上來,直接可以将他撞飛。
他定了定神,回望身後的六人。柴英與郭晚禾手環着手,護住他們各自的心上人。蘭心妹妹與另一位柴兄弟則是互相扶着對方。只有他,孤獨一人,無遮無擋,仰首喟嘆。
忽地,又是一群動物從樹林裏沖出。沈麗予連忙拉上原地發愣的表兄,将他拉到他們這邊四人躲避的樹幹之後。
“這到底怎麽了?獵場不會圍到這邊呀!”宋玉栀邊問邊往那群動物跑出來的方向看去,那裏如若人騎着馬是根本上不去的。
驟然,地動山搖。
地下發出了轟隆隆的沉鳴。此刻人就如同站在一只沉睡萬年後突然蘇醒的巨獸背上,搖搖欲墜,不知所措。
大後方的營帳駐處已然驚叫連連,慌亂不停,沒人能顧得上他們這邊的七個人。
又是如此,又要遭難了。王檀被停不下的地震與陸續從身旁飛竄而出的動物驚吓不止,仰首吶喊道:“老天啊,我再也不出門了!”
少頃,他們都聽見,不只是地下會發出駭人的聲響,他們身後的山林裏也傳出了轟隆隆的響聲。随即是黑黃泥土成塊連片地斷落,壓斷壓倒了一棵又一棵的大樹,成團的泥灰猶如一股棕色的浪,鋪天蓋地,向所有人撲下來。
大家都各自抱着自己想抱住的人,只有王檀一個人抱住了自己的頭,臨急臨忙地,大家都只能一直躲在樹幹後,祈求樹比人更壯,為所有人擋住那陣滔天的泥浪。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終于消停了。
王檀張開雙手,看了看自己,全身都沒有受傷。他回頭看見郭晚禾額發間滲出了暗紅色血,好像是被掉落的碎石砸中了,宋玉栀用自己的帕子摁在他的傷處。
其餘四人呢?
宋玉栀驚愕地回頭,原本在她身後的沈麗予不見了,柴英不見了,靠在另一棵樹幹後的蘭心阿姊與柴順兄長同樣也消失在眼前。
宋玉栀與王檀對視一眼,臉皮發緊發麻,同時對着下面山谷大喊,不停地喊,換着名字喊,許久皆無應答。
·
山谷坡上,沈麗予趴在柴英身上,先醒了過來,腰疼背疼,頭昏腦漲。她隐約記得,那陣泥流翻滾而下沖向他們時,上一刻柴英還緊緊地摟住她,下一刻他與她都被那股泥流沖走了。
她晃了晃頭上、臉上的沙土,兩只手都被擦傷出血,砂石滲入傷處,疼得她皺眉。
這時,柴英也漸漸醒了。他一睜眼,下意識地又将女孩摟緊在懷中。女孩輕輕地拍了幾下他的肩,他才緩緩地清醒過來了,松開用力的手臂,望向自己身上的人,灰頭土臉,還多處有擦傷,心疼地摸了摸女孩的臉。
二人環顧四周,原來他們還沒有滾至谷底,只是被泥流沖到了長得茂盛的矮灌之下,撿回了小命。
柴英細聲問道:“能動嗎?”
沈麗予兩手握拳,撐在柴英胸口,勉強起身,卻發現左側小腿陣陣刺痛。她往下一看,小腿已是血淋淋的一片。
柴英也看到了女孩那可怖的傷處,見她疼得皺眉也沒有出聲,指腹輕輕地撫去她臉上的泥污,道:“我來吧。”
他坐起來,拿出了随身備攜的藥袋,将女孩的腿輕輕地曲着,認真地拍掉手上的土,再往衣服上擦掉灰,随後将女孩的褲腳一點點地撩起,卷至膝蓋以上,露出的雪白細嫩的小腿,背後卻已是血肉模糊。
二人靠得極近,近得可以聽見緊張的心跳聲。
柴英擡頭望着女孩,她已經疼得面色發白,牙齒來回地咬着下唇,眉頭緊蹙。他拿出止血的藥粉,更加小心地撒在女孩的傷口上,撒一點,便擡頭看一眼,一上一下,生怕弄疼女孩。
那藥粉辛辣得很,撒在血口上,每一下都是錐心刺骨般的痛,疼得沈麗予額前冒汗。
柴英見她忍痛忍得辛苦,甚至在發抖,往她的膝蓋上吻了一下,再輕輕地吹了吹她的傷口。“會好些嗎?”
見女孩點着頭,柴英再往她的膝蓋上親了一下。
撒完藥粉,快速地給女孩包紮好小腿以後,柴英将沈麗予背起來,辨好方向,認準了路便開始往回走。
沈麗予的頭倚在被男孩寬實的背肩上,漸漸地睡着了,只是一小陣兒,很快又醒了,問柴英累不累,要不放她下來走路。
柴英的聲音很沉,道:“是我不好。我答應過你的父母,要把你照顧好的。如今卻沒有護好你,讓你受了這麽重的傷——”
沈麗予的手往前伸了伸,指背合攏,溫柔地摸了摸男孩的臉,道:“可是我護好了你呀。你安然無恙,才能把我們都救出去。”她把頭扣在男孩的頸窩,道:“夫妻之道,本就是同甘共苦。”
柴英的頭微微地靠過去,讓臉頰蹭了蹭女孩的臉,緊緊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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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日走入了黑夜,好像走了很久,柴英一直背着沈麗予,從未停下。
驀地,兩人望見眼前出現了星星點點的黃光,還有人的喊聲,走近了終于看清,是陛下派出的士兵找人來了。
白日那一下地震,原來不止困住了他們。
這場祈願和平祥瑞、彰顯國力猶盛的春蒐,最終傷亡滿地。這絕對不是什麽好兆頭。游宗帶着愛妃、寵臣,急忙地跑回皇宮,只留下負責的官員管事管人,處理混亂。
柴英背着沈麗予,一同被帶回了營帳內找太醫看傷。
很快地,沈清嵘與林麗帶着剛哭過的宋玉栀和皺眉的王檀趕來了。
沈麗予靠在母親身上,看太醫給自己重新包紮腿傷,十灰散粉蘸在那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的傷處,疼得她把頭埋入了母親的懷中。
柴英向沈清嵘問道:“請問我的兄長安全回來了嗎?”
沈清嵘與林麗對視一眼,搖了搖頭,拍着柴英的肩膀,正要說些什麽。
這時,外面的冷風沖了進來,營帳的白簾又被撩開了,聶霓裳氣憤地跑入帳內,指着沈麗予罵道:“都是你這個害人精!你為何要帶蘭心來獵場?她現在人都找不到了,你還有臉回來?”
沈清嵘即刻擋在母女面前,道:“姒婦,這是天災!和麗予有什麽關系?就是平原上的百姓,地震了也一樣躲不及!”
他的大哥沈清池同樣很着急,可他根本拉不住追過來興師問罪的聶霓裳,在後面走來走去。
沈麗予拉了拉柴英的手,擡頭望他,道:“我記得當時柴順兄長和阿姊站在一起的——”轉過頭又看向她的母親,道:“難道他們都沒回來嗎?”
柴英摁了摁沈麗予的手,然後松開她,對沈清嵘道:“我去找兄長和蘭心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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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過去了,再又一天過去了。
搜救的士兵們陸陸續續地把好些人從山谷中帶回來或擡回來,但就是沒有沈蘭心和柴順的身影。
沈麗予睡不着,和搜山搜了一整日才回來的柴英同守在營帳外。焦急之餘,天又亮了。
忽然間,遠處的幽暗樹林裏,緩緩地走出了兩個白影。柴順微微地靠着沈蘭心的身上,而沈蘭心扶着柴順的腰,兩人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家人。
聶霓裳與沈清池将毫發無傷的女兒拉走之前,沈蘭心回頭看着柴順。水潤雙眸裏滿溢的不舍與愛意,任誰一看都能瞧出來,這小娘子在那山谷底下,對那個病恹恹的男子,動了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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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災大難過後,大家都沒太關注沈蘭心與柴順孤男寡女共度兩夜的實情,讓沈麗予少了許多擔憂。她可不想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種混言,又在堂姊身上再來一遍。
因腿傷嚴重,再過幾月便至婚期,很快還要随使團出行西域。沈麗予心急如焚,下定決心,婚儀之前再不出門,必須把這條腿養回去。
柴英原本每日都來看她,驟然就變成了每隔一日,然後是每隔幾日。如此不尋常,卻又什麽都不告訴她。
沈麗予的腿傷漸愈。一日,母親扶着她在綠廊下練習用力,開始用小腿發力走路。
突然,家仆小跑着過來通傳,說柴家兩兄弟又來納采了。
母女二人一時訝異相望,連忙往前院那邊去。
柴英看見走路不便的沈麗予被扶着過來,便立即跑去了女孩那邊,撐着她的手。
見他笑意盈然,沈麗予邊走邊問他那邊怎麽回事。而她的母親卻先停下腳步了。她順着母親的目光望向院中的兩人。柴順兄長此刻正握住蘭心阿姊的雙手。
林麗心道,唯願情人心中的愛意洶湧,如懸崖之上傾瀉而下的瀑布,擋在一切塵俗之前,守護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