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下嫁
下嫁
一陣鑼鼓喧天的聲響把沈麗予吵醒了。
她睜開眼後,外面已是白日。八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沒在夜間因噩夢驚醒。
她披上外衣,推開房門走出去。外面的光極為刺眼,她舉起手擋在眼前。
嚴清見她似乎是剛醒來的樣子,有些迷糊,還不知外面發生了何事,走過去對她道:“今日是霖鄞公主下嫁中書令第六子鄭将軍。一些人覺得喜慶,就在隔壁巷子點了幾條挂鞭。”
沈麗予若有所思地道:“哦……好事,好事。”
“其實并不算好事。沈惠妃的兒子剛被冊封為太子,這馬相爺家出來的小太子妃就病得厲害,所以才将霖鄞公主出嫁的事提前了,”嚴清見她犯迷糊的模樣,擔心地問道:“你怎麽了?”
“昨夜我好像——睡得不錯,”沈麗予悠悠地道:“可又好像整夜未睡,一直在做夢,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嚴清看見她那副丢了魂兒的樣子,最是害怕。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時候,緊接着沈麗予就會發熱昏睡,病上幾天,郎中來看也做不了什麽,只說心病心藥治,只能靠平日調養為主,沒有完全能治愈的藥。
她卻沒想到,這次沈麗予說着說着,自己便笑出來了。雖然沈麗予眼下透出青黑,但整個人看起來,确實和之前是不同了。
果然抓住那鄧行之,可以治她的病。
沈麗予深呼吸幾下,回過神後,問道:“鄧行之傷情如何?”
嚴清松了口氣,答道:“握瑜找人看了,會疼上一段時日,死不了,活受罪。”
沈麗予道:“那就一直關着吧,鎖好門,鑰匙放你那兒,吩咐人按時喂飯送水,別餓死即可。”
嚴清“嗯”了一聲,又道:“劉絮今日回樂坊,你去看看嗎?”完了,她看着沈麗予的眼色,道:“羅布和她一起回。”
沈麗予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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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清輕啧了她一下,道:“我說沈老板,羅布就是一個蕃客,老大不小了,還有家室。你就算要忘了那什麽小柴将軍,也——”
沈麗予越聽越覺得奇怪,那話似乎要走向一個詭異的地方。
嚴清望了望四周有沒有人,繼續講道:“——別就看上他了吧?”
“我幾時看上他了?”沈麗予驚叫出來,同時看了看周圍有沒有人會聽見嚴清那荒唐的話。
嚴清雙手叉腰,道:“你沒有最好。我去安排一下,等你吃過早膳再出來吧。”
·
晌午過後,沈老板的樂坊才會開門迎客。她們現在過去,只會聽見樂師們在練習,不會有其他人。
清風堂有三層,有前後院,還有一個戲臺、五個前堂與三十九個雅間。這裏單數日聽曲,雙數日可聽說書,初一、初八與十八還可聽戲。
這樣清淡的樂坊,樂師大多還是男子,演奏時全都坐在一簾青藍薄帳後,臉都看不太清,且無陪酒、無歌舞,和皇城裏為了生意搶來搶去的其他樂坊倒是很不一樣。那些樂坊時常會玩各種花樣,胭脂香粉、綠酒紅燈明着暗着一起來,但沈麗予從不讓自己的樂坊去沾染這些。
而反就是這樣的特立獨行,最早吸引來了一衆才子。樂坊剛開張不到一月,沈麗予特意去邀請來好些風雅之士,個個都是張口豪情、閉口才情的人,随後慕名而來的名士、詩人與書生變多了,他們留下長篇、短篇的詩文金句,很快把這個樸素的樂坊傳揚了出去。
有了這點名聲,緊跟着就吸引來了官宦與豪族。再加以一些偶有的義士俠客的江湖美談,不到一年,沈老板的樂坊便在新州闖出了名堂,時常一座難求。
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幾歲孩童,來清風堂的人什麽都有。要留下這些賓客,樂坊裏的曲、戲與說書的故事話本必不可少,且都是沈麗予通過書坊從各處搜集而來,經過她的精心挑選,之後陸續尋來了技藝高超的樂師、唱戲人與說書人進行演繹。同時,樂坊的節目曲目豐富,每兩月換一次。皇城其餘的樂坊縱是想抄她的樂譜與故事,也趕不上她換新的速度。
生意做得又大又好,自然有人想結交這裏的老板,然而真正的老板卻從未露面。即使外人極偶然地見過沈麗予的臉,他們也不會知曉這就是樂坊的主人。
今日從樂坊後門進來以後,嚴清走在最前面,沈麗予用披風的帽子遮住臉,走在最裏面,一切都像平常那樣小心、謹慎。
她們從二樓雅間經過,準備去賬房看賬。經過樂室時,一個女子指揮樂師演奏的講話聲正變得清晰,随後樂師的演奏聲也越來越響。
沈麗予聽見樂師正演奏着的曲子,面色忽凝,步子放慢,随後就停下了。她靠近樂室,把手放在門上,認真地聽。
嚴清回去找她,問道:“怎麽?”
聽了好一陣,沈麗予才再挪步向前走,道:“這幾日,刍荛送曲譜來了?”
嚴清道:“沒有,将近一個月沒有那人的消息了。”
沈麗予回憶道:“可樂師們适才吹奏的曲子,我們之前并未用過。”
“那就是羅布送來了刍荛的新曲吧。反正不是刍荛自己送驿寄來的,就只能是羅布了。晚間留他們夫妻二人吃飯時,你可以問問。”嚴清不緊不慢地答,心想,不過一首新曲,沈麗予為何如此關心?那個刍荛她們連面都未見過,為何沈麗予總是如此在意?
當然了,和沈麗予記住此人的理由絕對不同,嚴清能從上百號作者與譜曲的樂士中将這個刍荛單拿了出來,皆因沈老板喜歡給這人支款時結走一大筆錢,每回算賬,那真是算得她直皺眉、直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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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升至天上最高處,樂坊開張了,在外面守着的一些賓客先熙熙攘攘地進來了。
賓客越來越多,賬房外也越變越吵雜。
嚴清出去吩咐一些事,賬房內留下沈麗予一人。
樂坊這間賬房,除了她們二人,或被她們邀請進去的,樂坊內其他人絕不會貿然闖入。這裏算是嚴清的半個書房,那張大紅木書案後有一個長長的書架。沈麗予以為上面會放一些讀本或經書,當成是裝飾也可以,卻不料上面放滿了講算法術數的書冊,大概是嚴清平日裏自己尋來的。她拿了幾本出來讀,看了好一陣兒都看不明白,只好原原本本地将它們又放回架上。
突然,樂坊外傳來了她早上聽到的那首曲了。
前堂的樂師們深谙樂理,手下的樂器仿佛會說話一樣,悠揚地道出這樂曲中的缱绻依戀、綿綿相思。
沈麗予鬼使神差地就走出去了,為了能把那首長曲聽得更清楚些,她躲在二層外廊的長簾之內,既能看到樂臺,又不會被人發現自己。
然而她出去,樂曲是聽清了,樓下坐客的談論聲也聽清了。
就在一樓,她腳下正對着的方位,坐着五六個男子,一邊聽曲,一邊跟着節奏拍腿,很是入迷,卻忽然又談論起樂坊的主人究竟是誰,是男是女、姓甚名誰、家世背景。而大概因為這些人自己相識的人多是見的嚴清,所以他們言辭間逐漸地對一個女子當家的事露出了藐視與不屑,揚言此等小娘子就該嫁人生子,讓郎婿管理産業,不應整日地在外抛頭露面。
哼,嫁人,嫁人,又不是讓他們男子嫁人,怎麽就卻總愛往一些與自己無關的事情裏插一只臭腳?
沈麗予心道,自己這些年竭盡心力,将書坊與樂坊經營打理得妥妥當當、井井有條,手下不說百人也有幾十餘聽她發號施令,靠她養家糊口,怎麽在那些人嘴裏,最終還是落得這樣一個“不嫁人就不值當了”的評語?
她氣得跺腳,木板的灰塵掉落在那幾個人的頭上、菜裏,引得他們其中幾個接連地打噴嚏。
很快地,他們不說這裏的人,開始閑話外面的人了。
“那霖鄞公主還下嫁了呢,也不值當。”
“你不想想,蓖北出亂子的時候,不是鄭老将軍救的皇帝,那還有今天的公主?”
“這位公主是那位惠妃娘娘生的吧,那鄭老将軍也不怕這公主不是皇帝親生女兒?”
“那位娘娘的年紀哪裏能生下這麽大的公主?自然不是!”
“我聽說惠妃的娘家也是一位軍候吧?好像叫,沈——沈清嵘?”
“那只是惠妃的叔父而已。不過我記得,沈清嵘本人,也有一個女兒——”
“噓!噓!別說了,到此為止吧。”
“怎麽?為何不能說?”
“沈将軍的夫人,犯了大事,殺頭的事,別說了。走吧走吧——”
·
突然有一只手爬上沈麗予的背,抓住了她的衣服。
嚴清從那堆長簾裏把沈麗予摘出來,拉回賬房,終于松了口氣。
屋內還有另外一人。
“羅布,最近過得如何?”沈麗予立即向那人打招呼。
“不錯,不錯,你呢?”羅布轉身,露出他那不顯真心的招牌笑容,回答沈麗予的話。
“不錯,不錯,謝謝你之前送來的書和譯文,哦對了——”沈麗予轉身又對他道:“也謝謝你送來刍荛的曲譜,今晨路過時,我恰好聽見了。”
羅布彬彬有禮,持續微笑道:“這樣一首新曲目,三娘子路過聽見的,就能聽出來是刍荛譜的嗎?竟如此神奇?”
沈麗予雙眉卻是舒展開了,嘴角微揚,道:“那首曲,不算新的。我以前聽過。”
她繼續問羅布,能否讓她見一見刍荛時,話剛從口出,驀地,一個侍女推開了門,扶着劉絮走進了賬房。
沈麗予側着身,立即躲去了站直的嚴清背後,等門重新關上以後,才走過去看劉絮的情形。
劉絮坐在木椅上,額上有汗,躬着背,頭很低,有些喘不上氣,似乎還在發抖。
羅布更是緊張,早已站到了妻子身旁,扶着她的手臂,為她順背,好像如此能讓劉絮漸漸地平靜下來,也确是有效用。
嚴清見狀,問道:“外面發生了何事?阿絮你怎麽了?”
劉絮仍舊是答不上話。
羅布轉身道:“我先帶阿絮回家了。過幾日再來。”他抱緊阿絮,匆匆離開了樂坊。
望着兩人離去的身影,沈麗予先是和嚴清說了幾句,然後躲在了書架後。
嚴清把剛才扶着劉絮進來的侍女又叫了回來,問她程娘子因何故受了驚吓。
那侍女憶道:“程娘子從樂師那邊回來,人還好好的,可上二樓時,被一位,郎君不小心撞了一下,然後她就這樣了。”
“哪家的郎君,你認得出嗎?”嚴清再問她。
侍女答道:“認得出。他的面相不佳,鼻梁是有些歪的,但為人心善,謙遜有禮,我們都認識,那人是舊日軍侯府沈家的小兒子,沈霁。”
嚴清微微地偏過頭,斜眼看了一下沈麗予站着的方向,再問那位侍女道:“那時,程娘子有說什麽話麽?”
“沒有,程娘子看起來慌得離奇,可她并沒有被撞倒或撞疼。他就是一看見那位沈郎君,就——就變成那樣了。”侍女答完,就聽嚴清吩咐出去了。
沈麗予從書架後走出來,面色一沉,心想,她今日來這一趟樂坊,事情發生得可真多。
“你見過沈霁嗎?”嚴清問她。
沈麗予搖頭,道:“我知道沈府有這麽一個人。沒見過面。”
嚴清則道:“我在樂坊裏聽來一個有關沈霁的傳聞,想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