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故地

故地

沈麗予和握瑜在後院整理行裝。

“阿姊,我和你去吧。”林傑提着一個布包跑到沈麗予面前。

“嚴清今天會帶你去熟悉下書坊和印坊。你留在這裏學一下。”沈麗予把他的布包推回去。“你長大了,林家祖業的東西也應該開始一點點學起來了,以後才更好上手。”

林傑拉着沈麗予的手袖,好像一個孩子在哀求大人一樣,道:“我知道,我一定會好好學的。但這一次,就讓我和阿姊你一起回去吧!我很久沒回家了,我也想去回楮敦看看。阿姊,你讓我跟着你吧!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

“你不放心什麽?她身邊握瑜大哥一個抵十個,你跟上去的話,他還要看着你,多麻煩!”嚴清從他們身後走來,一臉嚴肅地道:“我看,你就是怕我吧?”

林傑低着頭,不敢看嚴清的臉,嗫嚅道:“沒——沒有,嚴清阿姊,我真的沒有。”

沈麗予笑着點完所有行李,轉身道:“好啦,你們也該出發了,握瑜在書坊等你們了。”她向嚴清身旁走去,小聲道:“賈生那邊,你明日也去看一眼,我有些擔心他。”

“嗯。”嚴清又靠近了些,問道:“你怎麽突然就要回楮敦?”

沈麗予見林傑在場,笑道:“沒有,沒有,我要回去采買一些紙墨。選材是大事,我親自去才好談價錢。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如果有急事的話,你記得去找郭府。我和玉栀打過招呼了。”

嚴清只能暗暗擔心。那個楮敦住着好些好事的人,曾經把逃出的林家人又送往官府的。如果讓這些人再認出沈麗予,哪裏會放過活捉“逆犯”、向官府領賞的機會?

反正從來都阻止不了沈麗予去做任何事,這次有握瑜陪着去,應該問題不大。嚴清應了一聲,再轉向林傑,道:“走吧,我的好弟弟,該去書坊了。”她故意将語氣加重,聲音變沉,想吓唬吓唬這小林傑。

沈麗予對小表弟招了招手,随着握瑜喝了一聲,駕車前行,兩人一同離開了這座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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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楮敦的路,沈麗予已十分熟悉。從新州出來,向東翻過一條淺溪,兩座小山,往偏東南向走,統共路過三城一縣,見到易河的支流、田野與依偎在黑山下的白牆矮屋,就到楮敦了。

這一路,官驿、村落、小攤全都換了人,變了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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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子覺得,這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握瑜在車外問沈麗予。

沈麗予靠在車廂的一邊,微微撩開車簾,望着外面,道:“變好了,哈——至少不會走路走着就摔在泥水裏。”

見握瑜不應她的話,沈麗予又道:“我想了想,你好像是第二次走這條路?”

“是的,以往多是兄長陪三娘子回楮敦。”握瑜這才出了聲。

沈麗予道:“這次換成你陪我回來,你不問我為什麽嗎?”

握瑜笑道:“三娘子如果不想說,我不會問的。”

“我發現,懷瑾好像喜歡阿清!” 沈麗予把另一邊車門往外推開一點點,推出一條縫隙,想看握瑜的反應。

握瑜揚了一下鞭子,車速稍稍加快了一些,道:“我知道。”

沈麗予道:“所以我特地給他們留了機會。我希望我們回去之前,懷瑾已經和阿清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握瑜卻道:“兄長應該不會的。”

沈麗予驚道:“為什麽?”

握瑜的臉上露出了苦笑,道:“三娘子,你知道的,以我們兄弟二人的身世,兄長怎麽可以耽誤嚴清妹妹呢?”

如果換做其他人,沈麗予一定會立即反駁,但對握瑜,她沒有這樣做,道:“握瑜啊,心悅于一人,并不是只有成全。不妨告訴你的兄長,先把心中的話說出口,別等來不及時再去後悔。至于如何選擇,阿清這人活得通透,自己可以拿主意的。” 說完,她把手伸出去,拍了握瑜一掌,這一下,把人吓得頓了頓,再道:“你也是!知道嗎?”

握瑜嘴角微揚,道:“将軍也和我們說過差不多的話。”

沈麗予的背向後靠在坐墊旁,若有所思地道:“是嗎?”

握瑜又道:“是呢。所以,三娘子,你現在有這樣的人了嗎?”

沈麗予瞥了眼車外,忽而叫道:“诶,诶——過了,過了,轉回去吧。”

握瑜回頭望了眼,沈麗予适才指得地方是一個茶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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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肆很大,有二層。前面供行人路過歇息,後面供馬匹食糧草。

這家店是一對老夫妻開的。今天只見到那個下巴上有一顆大黑痣的男老板。聽他的老顧客問,老板就說妻子病了,最近很少出來,茶肆現在由他自己撐着,薄利請不起幫工,因而他一個人忙進忙出。好些坐下的客人要的包點和茶水許久都沒拿過來,茶肆裏抱怨聲一時一陣。

沈麗予身上挂着披風,坐到了角落,背對茶肆內的其餘客人。握瑜過去幫了那老板一陣兒,再把二人要的吃食與茶水拿回來。

驀然,她聽見了一陣笛聲,從茶肆後面的馬廄裏傳出來。那曲調悠揚哀戚,穿透人心,引得茶肆裏一些心生好奇的客人四處張望,想找出那位好像特別悲傷的吹笛者。

沈麗予早就聽出來了,放下茶杯立即就跑出去,想到馬廄那處去尋人。

可惜她又是太遲了。

沈麗予一進到馬廄裏,笛聲便戛然而止。

不遠處有個人一身黑衣,敏捷地翻上一匹棕馬,往她來的方向疾馳離去。

握瑜追上來,站在她身後,同時察看四周的情況,馬廄裏只有這裏二人,與馬匹嘶叫或進食的聲響,并無異常。“三娘子,怎麽了嗎?”

“沒什麽。沒什麽。沒什麽。”沈麗予這般回答握瑜,語氣裏卻是掩不住的失落。

沈麗予離開茶肆前,讓握瑜付給老板銀錢,并悄悄給他塞了一塊黃金,道是讓他給夫人治病用的。

那老板眼睛紅了,沒再拒絕,攥緊那塊黃金,又是鞠躬又是道謝,望向遠處正在上驢車的那個藍衣身影,總覺得十分熟悉,就是想不起來什麽時候曾經見過。

·

沈麗予坐會車內,簾子蓋得嚴嚴實實,車廂外說楮敦話的人越來越多了。

差不多時候了,她睜開眼,身子後仰,微微撩起車簾,從狹窄的縫隙間望出去,就是林宅大門。

那扇緊閉的黑色木門上,黑字紅印的白色封條仍貼在上面。

不像其他宅牆邊上還會擺着一些果販、菜販與禽販,林宅這邊空空蕩蕩,那兩聯封條把大家吓得不敢靠近。

沈麗予每次回來,途經此地,都只能這樣躲在車裏看外祖父母的家。懷瑾大概囑咐過握瑜行經此地需行得慢些,讓她看看林家,因而握瑜特意繞了路,好讓她看得久些。然而如此,就要聽見一些避之不及的閑言碎語。

“……怎麽不用這塊地方?”

“這間宅子晦氣!”

“哦,犯事那家人!呸,晦氣!”

“你就是個賣枇杷的,晦氣個甚?你不認識他們,這家人善良得很,還有一個将軍女婿,怎麽突然就謀逆了了?我看啊——怕不是樁冤案!”

“我也覺得是冤案,隔壁兩條村,也有這樣的事!”

“隔壁村的人是真犯事了啊!都搜出農具改成的兵刃了,不是嘛?”

“老林家十幾口人,都被斬首了,那血流滿地啊,這要是冤枉他們的,怕是難以安息,要變成厲鬼咯!”

“诶別說了,瘆得慌,快些走!”

盡管握瑜把缰繩甩得快,但驢卻不聽使喚,走得越來越慢。他坐在外面咳得大聲,可惜攔不住別人說閑話的欲望,是怎樣都蓋不住那些聽爛了的話傳入車廂內的。

其實,沈麗予聽見或聽不見,心中的恨都只增不減。

腥血滔天,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日在刑臺的慘狀。

就算再難聽的話,就算再難走的路,都不可能阻止的了她。

·

驢車穿過楮敦縣城,繼續向前行,最後停在了一處幽僻之地,那周圍種了好些果樹,深綠葉間露出金橙橙的、個頭飽滿的果子。

這裏距離楮敦還有三裏路,只有一戶人家,家主名為林願。

這幢兩院八室的百年宅子是從他的祖上留下來的,聽聞是由前朝皇帝賞賜的,院中還給這家人留了一塊精心雕刻、匠工了得的大幅石蓮。宅子從外面看來十分老舊,可磚瓦白牆依舊堅實牢固、風雨不倒,和裏面住着的人家簡直是一樣的脾性。

握瑜敲門後,裏面走出來一個中年模樣的男人,見到沈麗予和握瑜,高興地把人都領進門去。

沈麗予道:“阿叔,之前拜托您照顧的那個人,在這裏過得可好?”

林願道:“挺好的,幹活很快,就是不怎麽愛說話。”

沈麗予突然行禮,道:“還是要多謝阿叔肯收留他。”

林願道:“哎喲,這點小事,你謝我作甚?你的印坊這些年給我紙願齋攬了多少生意,以前——還有你的外祖父母。若不是你們家,我們也不會撐到現在。”

沈麗予道:“您是我的長輩,也是前輩,還對我們有救命之恩。無論如何,這些事都是晚輩該做的。”

林願不好意思道:“噢喲,你這孩子,難得回來一次,老這麽客氣做什麽?快進來坐吧。”他把沈麗予和握瑜往屋裏帶,又問道:“我們這次用沅花和藤皮做了一種新的紙,很适合那位錢大家的書,我帶你去看!”

沈麗予沒等他說完,拉住了激動的林願,道:“阿叔,我信得過您。紙的事,讓子淵兄長帶握瑜去看吧。我這次來,主要是有一件事想問一問您。”

林願覺得奇怪,便吩咐跟來的兒子帶握瑜到後院看紙,和沈麗予在前堂坐下說話,道:“怎麽了?”

沈麗予細聲道:“您還記得——趙衷趙縣令嗎?”

林願氣憤地拍了一掌自己的大腿,道:“诶!那個東西,就是爛在田裏,我都認得出那張歪臉。他之後不是升官了嗎?”

沈麗予道:“他當年在楮敦做縣令時,和聶家走得近麽?您可還記得嗎?”

林願回憶道:“聶家?那家老頭子一直覺得祖上有皇親,總是狗眼看人低的,怎麽會看得上當時的小縣令?”

沈麗予微微點頭。她回憶起聶氏心高氣傲的樣子,真會如她猜想的那般——選擇與面醜心惡的趙衷勾結嗎?沈麗予從沒見過沈霁和趙衷的真實相貌,憑他們的面相上都有鼻歪這一點,想把聶霓裳與趙衷聯系在一起,似乎又猜過了頭。

林願還在氣呼呼地罵人,道:“聶家的家風向來如此,只講門當戶對,只想攀龍附鳳。當年把聶老頭把女兒嫁到沈老将軍家時,得瑟得不行,在村裏放了三天三夜的炮竹挂鞭,可把人熏死了!那家人與楮敦縣令最可能的關系,只有前幾年聶家兒子那小廢物,混來了一個縣丞的小官當當了吧。”

沈麗予聽着聽着,只覺心中微弱的火光好像正在一點點地熄滅。

·

須臾,堂外傳來一個響亮的女聲,道:“你懂什麽?自己院子養的貓生了四胎崽都不知道的人!”

沈麗予向門外看去,原來是林願阿叔的母親文氏。這位老者已入古稀,仍面色透紅,聲音洪亮。平日裏說一不二,在楮敦頗有威望,為鄉民決斷過許多家事、雜事。

當年文氏有心為林麗與林願說媒,不過林願早有心上人,這事就沒成。而現在,到了小輩身上,文氏又開始撺掇讓小孫子與沈麗予結親,倒是一點都不在乎沈麗予身上背負的血海深仇。

文氏一直堅信林家的冤案終會迎來真相大白那一日,覺得應趕緊為小孫子覓得佳人良緣。這些事本來瑣碎得很,令人哭笑不得,卻讓沈麗予覺得心中暖意融融。

只見文氏步伐迅敏,一步跨入了前堂,對沈麗予笑道:“你來了怎麽不和我說一聲?”

不等沈麗予回話,林願埋怨道:“人家三娘子就是來找我談話的,找母親您做什麽?”

沈麗予微微低頭,用袖子捂了捂笑,聽那對年長又可愛的母子吵吵鬧鬧了一陣,終于講回了趙衷與聶家的事。

文氏坐在沈麗予旁邊,回憶道:“那個趙縣令,剛來的時候,就托我說過媒,讓我為他去聶家納采。我走進那縣衙一瞧,哎喲!那張臉可真是讓人看不順眼。其實吧,相貌天生,長得不夠好看也不是罪過。可趙衷這個人喲,渾身上下都給人一種心術不正、邪魔妖道的樣子。我看人不會錯的,果不其然吧,後來整出那些個糟心事!”

老人家越說,眉頭越發緊皺,道:“我一開始想勸勸他,別去聶家受氣。那家主整日幻想兒女能為他光耀門楣,不可能會看得上這縣裏任何一個人的。可趙衷卻說,自己祖上與人家有婚約。我心想這人應來頭不小,日後也許還是要上去的,便答應下來了。沒想到,聶家的老頭子目光短淺,愣是把我們趕出去了。”

沈麗予問道:“當時聶家只有一女一子,對吧?”

文氏道:“對啊!你那個伯母聶霓裳,當時也在,嘴上拿趙衷嫌棄了一番,就進去了,何其無禮!我也不想再受那氣,回去和趙縣令交完差就趕緊回家了。我臨出那縣衙後院時,還聽見後堂傳來一些砸東西的聲響,想來那人定對這件事發怒了。沒過多久,趙衷就娶了其他女子,生了一個男娃娃。老天喲,這娃娃生下來又是鼻歪嘴斜的角兒!”

聽到這裏,沈麗予已有了自己的答案。人心深淺,不外乎欲求不滿,越是得不到,往往越想要。

文氏見沈麗予若有所思,敏銳地意識到什麽,問道:“麗予,你不會是懷疑,林家的冤案,和趙衷、聶家有關?”

沈麗予道:“我還未能确認。所以麻煩二位長輩為我先守住這件事,莫要告訴其他人。晚輩在此謝過二位。”說完,她站起來躬身行了一個禮。

文氏和林願一下全站起來了,過去扶起沈麗予,讓她別這樣。文氏道:“麗予啊,我們都知道你和你母親心裏的苦。你真的別再謝我們了。我只希望吶,這世道仍存公義,讓你早日為林家翻案!”

沈麗予點了點頭。

可文氏的話顯然還沒完,又道:“……然後吶,趕緊嫁到我們家!”

林願皺眉抱怨道:“噢喲,母親您這什麽癖好呀?到處與人說親,您也不嫌累!”說罷,他拉着文氏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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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便是選材的事,沈麗予要訂下自己書坊裏半年的紙量,和握瑜在林願阿叔家再留了兩日。

一天,林子淵急匆匆地跑回家裏,說看見聶家門前挂了兩盞白燈籠。

沈麗予一驚,問道:“可說是誰離世了?”

林子淵還在大口大口地喘氣,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道:“是——沈家——沈——沈清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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