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壽宴
壽宴
新州二街,沈府門外,一家新開的賣羊肉面湯的小攤縮在街角裏,只放五六張小桌,卻也都坐滿了。
沈麗予和握瑜正坐在其中一張小桌上。
幾日前,沈清池離世的消息傳到楮敦後,沈麗予與文氏、林願一家道別,即刻返程,馬不停蹄地趕回新州。
握瑜等攤主将兩碗熱騰騰的面湯放下後,問道:“三娘子是覺得沈家家主的死因有問題?”
沈麗予一直盯着沈府緊閉的大門,不回話,微微擡手,指了指兩人身後的小桌。
握瑜注意到,他們後面有人在說沈清池。
“……沈家第二次白事了吧。”
“這家主死得好突然!我幾天前還見他好端端的。”
“他都一把年紀了,不算突然吧?沈清池早就是街尾那郎中鋪子的常客了,一直就是個藥罐子!”
“我看吶——這沈清池肯定是被氣死的!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不是自己的種,換哪個男人不氣死?”
“你又從哪兒聽來的?”
“诶不用聽。我親眼見過!沈霁和他老頭,分明就是兩張臉,壓根不像!”
“兒子不像老頭的,不少見吧。你還是別亂說了。那家,可是皇親!”
“皇親?不見得是多高級的皇親!那位惠妃娘娘,我看早就不怎麽受寵了。”
“惠妃誕下皇子多年,哪裏會不受寵?那說不定将來就成為太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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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吧?還太後!皇帝去打仗的時候都把她扔下了,她哪裏受寵?別說咱們外面,就是皇宮裏,那流言都是滿天飛——”
“吃面吧你,有個做太監的堂兄就這麽多話講,真不怕死?”
“怕什麽?怕什麽?搶老婆、殺兒子、囚公主,咱們大瑞那幾位皇帝撿哪個出來家裏不是一堆爛事?”
“其實吧,老沈家本來醜事也不少,大家都知道!”
後面的話不需要聽了,面也涼了。沈麗予站起來,凝望着那兩盞紮眼的白燈籠。
這其實是沈府第三次辦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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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池的喪儀,在沈麗予和握瑜趕回新州之前已經結束。
她原想如果回程足夠快,趕上送葬的隊伍,她就可以見到沈霁,親自确認他是什麽模樣。而再過幾天,等玉栀帶她去宋太師的壽宴時,她就能看到趙衷的樣子。
懷瑾對沈麗予道:“幸好阿清反應機敏,料定沈霁暫時不會再來樂坊,先讓我帶上印坊裏最好的畫師,一路跟着沈府送葬隊伍,才能讓三娘子回到以後立即看見沈霁的畫像。”
嚴清亦問道:“怎樣?你回楮敦有沒有查到些什麽?“
沈麗予看了看對面的二人,道:“問是問到了,但都是些無法拿出來做證的事。”她用手指敲了敲畫像上沈霁的鼻子,接着道:“我聽玉栀說,趙衷也是這樣的歪鼻梁。現在看來,沈霁長得的确不像大伯。”
盡管在面相上二人不相似,但沈霁的眉眼看起來十分溫和友善,這一點倒是與大伯的相像。不過這些話,沈麗予還是留在了心裏,沒說出口。
嚴清則驚訝道:“所以——所以你懷疑——聶氏與趙衷有染?難怪之前你急着去楮敦!你說趙衷與林家并無舊怨,難道趙衷是為了聶霓裳才盯上了林家?”
沈麗予道:“現在還是有太多事我還不知道的了,我無從确認伯母與趙衷确有關聯,還一起生下了一個孩子。”
“啊——劉絮害怕的人,難不成就是趙衷?難道劉絮和趙衷也有舊仇?”嚴清仍沉浸在原先的猜想中沒出來,又道:“劉絮既然最初就是沖着你來的,應該知曉林家的冤案,那她會不會也知道是趙衷構陷林家呢?”
沈麗予道:“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能說通,她為何知道我的身份卻沒有報官。而如此一來,那個将劉絮與羅布引到樂坊的人,又是如何知道趙衷與林家冤案有關的呢?”
嚴清道:“将他們引到樂坊的人,是不是那個樂師刍荛?”
沈麗予點了點頭。
不僅是刍荛,還有放在她書案的密信,以及幫她攔下鄧行之逃走的那一群武藝高強的黑衣人,這些都讓她覺得,自己身後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默默地推着她走,推着她走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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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溫送來一套藍色家丁打扮的衣物,并告訴沈麗予,明日壽宴開席前,自己會在太師府面向六巷那邊的偏門內等她。
太師府的規矩比其他大人的府邸都要嚴苛。像太師壽宴這樣的日子,外賓衆多,府上的人更不能有所怠慢。阿溫可以留在偏門後等她的時刻很短,所以沈麗予務必按約定時間來到偏門。不然,門內、門外的二人都容易被發現。
等沈麗予小心翼翼地走入太師府後,阿溫即刻把門一關,轉身卻仿佛見到了一個陌生人。
這沈娘子,換了身男裝就罷了,還易容了,臉上塗得發黃發黑,還點了兩顆黑痣。
不過,認不出她本人更好。原本沈娘子要來太師府這個主意就足夠冒險了。這裏換過幾批仆人,但許多仍然守在府上的老人都記得沈麗予是什麽樣子,更別說家主與他的兒女們。
想到那幾位,阿溫都暗暗地替沈娘子心寒。當年沈娘子家裏出事的時候,宋太師将玉栀阿姊關在家中,并勒令她從今往後要與沈娘子一刀兩斷,絕不能施以援手。那位講道義、守承諾的太師,居然逼着女兒與好友恩斷義絕。幸好,玉栀阿姊和她都沒有辜負沈娘子。
“阿溫,阿溫,你帶我去哪兒?”沈麗予把手放在阿溫面前晃了晃。
阿溫回過神,道:“太師傅有一處沒人去的偏堂,離酒席的位置很近,你稍稍推開門,就能看見外面來赴宴的所有人!”
沈麗予道:“你不去陪玉栀嗎?”
阿溫搖頭,道:“宋娘子說,我在這裏陪你會更安全。如果我們被人發現了,我就說,你是我的兄長,剛進來當差沒幾天,宋娘子讓我先帶你熟悉府內的情況。這樣的話,應該能糊弄走一些人。”
從那條細長的門縫去對上外面百來號人的臉,這對沈麗予而言實在艱難。不過,今日能進來太師府,親自看一眼那個與她有着深仇大恨的人,她已經知足。
現在為時尚早,太師府上的賓客來得還不算多。沈麗予從不遠處三兩個人堆裏,首先看見了玉栀兄長的身影,問道:“玉栀大兄和次兄,怎麽都沒帶自己的夫人來?”
阿溫喟然道:“戰亂時,城中爆發瘟疫,那兩位夫人一個是染病離世,一個是病未全愈便難産離世。而那兩位郎君——很快就續弦了。”
沈麗予想起玉栀那些兄長們曾經愛意纏綿的故事,只能唏噓人心善變難測,起初愛得深沉、非那人莫屬,其實末了也不過随意就能換下一個人。
阿溫指了指門縫外,示意沈麗予看過去,道:“今日的場合,官大人們肯定都是便服。屆時,宋娘子和郭大人會盡量把趙衷帶得離我們近些,囑咐沈娘子一定要留神他們二人站的位置。”
可是,根本不用宋玉栀和郭晚禾将人引到她附近,沈麗予一眼就在那群人中認出了那張和沈霁有幾分相似的臉。
趙衷的那張臉上透着陰森黑氣,鼻子向左歪,嘴和下巴向右歪。他文質彬彬地對人行禮、與人相談,但在沈麗予眼中,好像一個活着的死人,沒人知道那層人皮之下究竟會藏着怎樣潰爛腐臭的黑肉。
就是這樣一個人,殺了她的外祖父母,殺了她的姨母舅父,殺了她的兄弟姊妹,就憑一個捏造的假案,讓林家幾近滅門。
沈麗予越是看着那張醜陋的臉,她的咽喉越是發緊,猶如噩夢裏那雙鬼手又緊緊地掐上了她的脖子,血氣淤堵她呼吸的喉口,逼得她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她握緊的拳挨上了衣服下的匕首,越來越覺得,只要她現在沖過去,沖到趙衷的面前,一把刀刺進那奸佞的胸口,她就能立刻呼上氣來,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她可以拖着這個仇人一同墜入無間。
她真的可以做到。
沈麗予把阿溫支開,立即推開了門,鑽入了席前的人堆裏。
這樣一個仆人,一個會被在場所有人都視作下等的人,一個對他們沒有任何價值的人,根本不會引起注意,不會有人認出沈麗予。
那一刻,她有許多機會可以一下了結趙衷的性命。
可那樣之後呢?
她再也不會知道真相,再也不能為林家翻案,還他們一個清白,而林傑從此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存活于人世上,要像她這些年走過來的那樣,躲着、避着,度過餘生。
她沒有拔出匕首,一步又一步地走向趙衷,慢慢地靠近那個背影,猶如一只豹子盯準了一只獵物後,它邁出的每一步都在想,如何抓住它,如何弄死它,如何撕碎它的血肉。
忽然,那“獵物”像隐沒入草叢中一般,頓時在沈麗予眼前消失了。
她左顧右盼,看見趙衷悄悄地拐入了遠處的走廊,往太師府的花園方向走去。
沈麗予改變方向,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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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處花園是太師夫人親自找匠人規設,景致宜人,四季皆不同。而且這裏地方大,假山多,既能躲人,還能藏人。
沈麗予跟着趙衷進入花園,卻發現不遠處又進來了一個人,于是她躲入一處假山的山洞中,在黑暗裏偷聽外面的人在說什麽。但是,那二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她隔着厚厚的石塊,實在無法聽清。
須臾,外面的說話聲停了,随即是一個快速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沉沉的聲音發話了,道:“出來吧。”
沈麗予聽後一驚。這話在對她說的嗎?可她已經很小心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啊!
她沒有立刻出去。
那聲音又道:“還不出來麽?我早就發現你了。”
不能出去。這樣的話,說不定就是在吓唬她。
那聲音似乎靠得很近了,仿佛是貼在沈麗予背靠着的那堵假山的石牆外說的,道:“你從宴席那邊就跟過來了,不是嗎?”過一會兒,那聲音再道:“你不用怕,你沒聽見什麽需要掉腦袋的事,放心出來吧。”
出去嗎?這時,沈麗予瞬間改變了想法。她現在想出去了,今天不就是打算會會這個人嗎?趙衷即便是能立刻把她沈麗予認出來了,僅這樣一個文官,還是不可能抓得住她的。
“小的失禮了。”沈麗予許久沒穿過男袍,身上有些不自在。她發聲變得粗啞低沉,盡力發出與平時不同的嗓音,從山洞裏彎腰曲背地走出來。
趙衷道:“一個仆人,跟着我做什麽?”
沈麗予道:“小的——失禮了,并沒有跟着大人。小的來這裏,是因為——約了一位娘子,在這裏見面呢!我不是有意撞見大人談事情的!”她假意求饒,沒有擡起頭。
趙衷道:“你是這府上的仆人?”
沈麗予道:“對呢,對呢!小的剛進的太師大人的府邸,規矩還沒認全吶!求求大人不要舉發我。我的一家老小,都等着我混口飯吃!”
“求我的話——我要是答應,你能給我什麽?”趙衷冷笑一聲,問道:“我不認識你,而且你還是一個犯了錯的仆人,我為何要幫你?”
沈麗予的手心開始冒汗,答道:“小的願意做牛做馬,為大人效力!”
趙衷向她靠近了,那聲音幾乎是從她頭頂上壓下來的,道:“效力?好,你為我殺一個人,我保證不會舉發你!”
這人想做什麽?趙衷認出她了嗎?沈麗予的聲音變得顫巍巍的,趔趄地往後退了幾步,結巴道:“殺——殺人?小的——小的可不敢吶——我不敢殺!”
趙衷冷笑道:“好啊,那我過去找太師夫人,把你在這花園裏做的荒唐事全都供出去!說你不僅在府內亂搞,還意圖謀害府裏的大人!”
沈麗予順着他的話,道:“小的——我哪裏做過這些事?我什麽都沒有做!大人怎麽可以這樣冤枉我?”
趙衷的嘴歪到了一邊,道:“哼?冤枉?你不過一個下人,我又怎麽會冤枉你?”
沈麗予裝作有些氣憤地道:“難道大人就不會撒謊了嗎?難道大人就不會冤枉無辜的人了嗎?”
趙衷又“哼”了一聲,道:“你盡管去看,到時候別人是相信一個仆人說的話,還是會相信我這個吏部侍郎說的話。”說完,他轉身準備離開。
沈麗予向前又走了兩三步,佯裝要阻止趙衷走出花園,道:“大人,大人,不要啊!不要舉發我!求求你不要舉發我!”
趙衷瞬間就止住了步伐,猶如在戲耍她一樣,回頭再威脅道:“我殺個人,可不打緊,但你丢了飯碗,可就要命了。”
沈麗予擡起頭,直直地對上了那雙殘酷、嘲弄的眼睛,道:“那大人要殺誰呢?“
趙衷審視着對面那張陌生的黑黃的臉,道:“你去殺宋太師,如何?你做得到嗎?”
他似乎真的瘋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在太師府內說出這種話。趙衷到底想做什麽?
“您也是官,為——為什麽要殺宋太師啊?”沈麗予結結巴巴道。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趙衷哼了一聲,道:“你一個仆人,問這個做什麽?”
“真要小的去殺人,要是被人抓了,小的好歹有一個理由吧!”
趙衷道:“讓你殺人,這麽多廢話?”
沈麗予應道:“大人,您殺個人不打緊,為何不自己去殺?”
“我自己去做的話——沒意思。”趙衷挑着眉,笑了笑,嘴歪斜更厲害了,道:“怎樣,這件事你做不做?”
沈麗予叮住那張可怖的笑臉,冷了臉,答道:“不做。”
“你說什麽?”趙衷沉下嗓音,喉嚨似乎發出了豺狼般的嘶吼聲,緩緩地朝她走過來,邊走邊問道:“你——不怕死嗎?”
沈麗予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直直地盯着對面那雙冷冰冰的眼睛,道:“大人給的難題,做與不做,都是死。小的還是任憑大人處置吧!”
趙衷停下了,盯着她,最後“哼”了一聲,離開了花園。
沈麗予聽見那腳步聲越走越遠,再确認四周無人以後,才敢放松下來。
她攤開自己的手,掌心全是指甲嵌進肉裏的深紅彎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