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游園驚夢

游園驚夢

濃濃的晨霧萦繞于花園之中,被日光刺破。滴滴晶瑩的露珠沾在片片米黃的蘭花瓣上。

四周高高的花園白牆,圍住了骀蕩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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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有一個聲音,悠悠地念出了這十六個字。

蘭心揉了揉眼,看清了下面站着的男子。這人的臉好看得讓她挪不開眼。他念的時候,那對濃眉下,深邃的棕色雙眸裏泛出了光。他一身白袍,左手執一把紙扇,右手執一根柳枝,獨自一人在這片花園中,自顧自地吟唱着方才的四句動聽的話。

“這是什麽意思呢?”蘭心垂着腦袋,認真在想。

她昨日也見過這個折柳的書生,把柳樹折得生疼,柳仙哥哥還過來對園中姐妹抱怨了一通。

蘭心問周圍的姐妹們,這四句話是什麽意思。她們懵懂地要搖了搖頭,露珠從她們纖細粉白嫩的花瓣兒上抖落,濕潤了書生的白袍。

書生毫不在意,重複地念着那四句話。

一個仆人忽然來到花園裏,直呼這個書生的名字,道:“柴順,柴順,大人喊你過去,你快些跟我來。”

那書生恭敬地應道:“終于能見到大人一面了。小生有禮,向您致謝。”

那仆人不耐煩道:“行了,行了,這些對我無用。你快些過去吧。”

蘭心又看着那兩人焦急地離去。

柴順?柴,順。蘭心把這兩個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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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柳仙哥哥過來了,又和園中的花仙們抱怨手痛腳痛,這裏斷了、那裏折了。

蘭心問他,知不知道那四句話是何寓意。

柳仙哥哥搖頭晃腦地又念了一遍。

奇怪,他和那書生念這四句話時,總是比蘭心念的時候更帶上一些不知其然的感情,她越發地感到好奇了。

柳仙哥哥摸了摸蘭心的頭,滿眼憐愛地告訴她:那書生也許喜歡着一位姑娘。

“這樣麽?”蘭心有些悲傷,又垂下了自己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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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園中的花仙姐妹還在沉睡。那書生又獨自一人來到了蘭心的花園裏。

柴順的臉色比昨日、甚至前日見到的樣子更加憔悴了。

蘭心很想去書生的身邊,安慰安慰他。可她是仙,他是凡人。她私自化身為人,與凡人幽會,有悖常理。

可見書生愁眉苦臉的模樣,她終究于心不忍,最後還是化身為一妙齡女子的模樣,來到了柴順的面前。

此時園中仍彌漫着白霧,蘭心突然從霧走出來,身型曼妙,婀娜多姿,清麗動人,看得柴順又慌又驚,心道:這是仙子麽?這是上天垂憐,叫來了一位仙子,陪伴失意的他麽?

二人之後的幾次見面中,她對柴順關懷備至,請教他學問,撫慰他煩擾的心緒。一舉一動輕柔無比,音容笑貌溫婉細膩,這一切都令柴順心動不止。

見書生看自己看得入神,蘭心害羞地低下了頭,道:“公子,你喜歡我嗎?”

柴順看她看得入迷,一時忘記回答。她的臉頰泛起粉紅淺暈,光滑柔嫩的肌膚讓他情不自禁,漸漸地靠近蘭心,把自己的唇瓣遞了上去。

書生那雙唇冰冰涼涼,卻讓蘭心覺得仿佛一下沐浴在柔和溫暖的春風之中,整身都要舒展綻放開來。

柴順越來越歡喜,越來越大膽,将蘭心緊緊地抱入自己的懷中,忘情地吻着她那兩瓣清甜幽香的粉唇,猶如一只貪婪的黑蜂,一點點地撥開白嫩的花瓣後,毫不顧忌地探入嬌嫩的花蕊之中。

蘭心又問了書生一遍:你喜歡我嗎?

書生看了看嬌滴滴地躺在自己懷中的花仙,眼中深情款款,對她認真地點了點頭。

蘭心嬌羞地把頭埋入書生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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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蘭心好久沒見到書生了,忽然再聽到這句話時,頓時心中一驚,立即化成人形,走向白霧深處說話的人。

可那人不是柴順,而是一個女子,坐在花園的石凳之上正唉聲嘆氣。

蘭心認得那女子。

她姓杜,是這花園主人的女兒,十四五歲的年紀。正值青春年少,人看起來卻精神恍惚。

蘭心聽那位站在她身旁的老人的意思,大概是這杜娘子久居深閨,遲遲未能遇見良緣,現下望見滿園花開的美景,不禁嗟嘆自己被蹉跎的韶華。

蘭心不解,那位女子這般花容月色、柔媚嬌俏,怎會尋不得自己心悅之人?

又過幾日,女子忽然也不來了,和柴順一樣。

蘭心的根種在這片花園的黃土裏,她無法出去,只好靜靜地等着書生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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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柳仙哥哥卻給她帶來了一個壞消息:那個愛折斷他手腳的書生,與這家主人的女兒看對了眼。

蘭心這邊的花仙們,和柳仙哥哥一樣,都不知道蘭心和那書生有過一段情緣,一下全都靠過來,将蘭心圍住,這裏一句、那裏一句,皆道:郎情妾意,佳偶天成,不畏世俗,深情感天動地,在花仙的祝福下,書生和杜娘子已共結連理,立誓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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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二人永不分離,那她呢?

蘭心回記起那日柴順對自己說過的甜言蜜語,他低着頭看她,溫柔地對她說,他有多麽真心、多麽喜歡她,一遍又一遍。

而現在,她覺得自己就像書生手裏折斷過的一根又一根的柳枝,枯黃之後,被他扔在地上,踩在腳下。

她想着柴順那只折柳的手,會如何像觸碰過她一樣,去輕撫另一個女子的臉,去緊握另一個女子的手,去摟抱另一個女子的身體。

漸漸地,她的花身變得柴黃,從花芯深處開始枯萎。這朵原本嬌豔鮮嫩的白蘭花,在春意盎然的花園裏,孤獨地凋謝了。

那書生、杜家女兒、柳仙、花仙們,全都似蘭心一個腐爛的夢,又似一縷煙,逐漸飄散、消逝,在這世上再找不到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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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夢,就這樣醒了。

沈蘭心醒在一個炎熱的白日裏,醒在她的夏榻上。一團濕透冰涼的白絹蓋在她的額頭上,而自己全身是汗,從她那件米黃的中衣裏滲出來,還黏在她的身上,好似一層蛻不掉的皮,悶得令她快要窒息了。

她已經不記得剛才的夢了。這時,她的周圍沒有良辰美景,沒有人。她孤獨地坐在她那白日裏也陰暗的卧房中,逐漸地想起這一兩月來發生的所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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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池推開女兒的房門,手裏端着一碗棕得發黑的苦藥,見女兒醒了又坐起來了,快步地走到她身邊,問她身體可有好些了。

沈蘭心聽見自己高燒了五日,至今日才醒來,和父親說,她不想喝藥,想喝粥。

沈清池道:“好,我去給你端來。”他放下藥碗,轉身正要出去,走到房門旁,回頭又對女兒道:“蘭心,忘了他吧。就當前事從未有過。”

沈蘭心不答父親的話。

她只是病了,不是傻了,不是瘋了。話都說得容易,可她要怎樣忘掉柴順?要怎麽忘記自己被辜負的深情?要怎麽忘記一個曾令自己愛得刻苦銘心、轉頭卻又與另一女子結親的人?

沈清池見女兒不甘心的樣子,折返回來,坐在沈蘭心的榻邊,道:“你莫要怪你母親。她自有她的苦心。”

她母親的苦心是什麽?

是藏在木箱子最底層的舅舅的來信?她見過那一封封懇求與催促的家書,上面的字歪歪斜斜,每一封意思都差不多——想求官職;想光宗耀祖;想托沈家的人幫忙……

她父親沒有官職。而她母親又怎會舍下臉面去求叔父。那麽,還能借誰人的力?

母親把苦心全都煞費在她的婚事之上了。

所以,母親那日才會在前院趕走了柴順,命人把聘禮悉數送回柴府,并且不管任何人的勸慰,将她關在房裏,還逼她吞下那幾副藥。她多日卧病,一直疼得腹痛難忍,流血不斷。

她沈蘭心究竟是為了誰而痛苦,連她自己也分不清。

而她那懦弱的父親還在勸她不要怪她的母親。“是父親無用,沒能尋得一官半職,不能為你母親分憂。你莫要怪你母親。”

沈蘭心不回話,慢慢地又躺下了,只是還睜着眼。

沈清池被女兒這般無欲無求的樣子吓壞了,他連忙道:“蘭心,你別這樣,你別這樣,我去外面,喊醫女來看看你。

沈蘭心依舊沒有反應。

她安靜地看着床榻頂上的淺色錦簾。那上面沒有花紋,沒有飾物,沒有痕跡,什麽都沒有,她還一直看着。

她也一樣,什麽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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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麗予日日來看那樣子的堂姊。

柴英同樣氣不過,更不忍心看着心上人愁眉苦臉地度日。

等柴順終于回府後,他用力地抓住兄長的手臂,把人抓得直皺眉也不管,質問道:“兄長!你難道也要變成父親母親那般的怨偶嗎?你為何要抛下蘭心阿姊?”

柴順看着認真的弟弟,想了許多的話。

這個弟弟被他養得很好,真摯、懇切,凡事只憑心而論,沒有心機,不懂世道。

這樣很好,是柴順想要的,讓弟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整個柴府由他一個人撐起來便好。他雖然體弱,但一點都不輸那些身強力健的人。同許多勤學苦讀的考生一樣,柴順滿懷壯志,有心壯大柴氏的勢力。

然而,他們的父親雖是西州都護,終究不在朝堂謀事;他們的母親雖出身世家,但血脈凋零四散。柴英将來要陪麗予妹妹遠赴西域。柴家,柴氏一族,将來只能靠他一人。

他知道自己對蘭心的那份喜歡,并不完全純粹。而那日被趕回來以後,他也明白了,沈家給不了他想要的。他的出身,他過去的病,一直都讓他被人看低。

那麽,聽從柴氏長輩的安排,換一門可行的親事,才是最穩妥的,即便這樣會讓他辜負了心中的女子。

可他與沈蘭心說過這些的。

柴順相信,沈蘭心以後會明白他的苦衷。

不過這些話,不必和他的弟弟說。柴英不需要懂。他只需要和麗予妹妹過得自由自在,得償所願,而那便也是他這個兄長得償所願了。

柴順握上弟弟的手背,道:“你在軍候府吃過沒?我讓人給你做一碗面可好?”說罷,他轉身要走。弟弟還沒松開,抓着他的手臂,跟着他走進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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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一時無人,柴順便親自給弟弟下面。

爐竈之上,大鍋裏熱氣騰騰,熱霧飄飄,沖得柴英睜不開眼。他心裏挂念着傷心的女孩,于是一遍遍地質問着兄長,問他為何要娶別人,為何要扔下蘭心阿姊,為何……

柴英凝視着熱霧後兄長的臉,最後那一句卻說不出口。

這個疼愛他如命的兄長,病入膏肓時還在擔憂他的兄長,為何現在令自己這樣失望?

只要兄長願意,柴英可以替他下跪,替他磕頭,替他求得蘭心阿姊家人的同意,替他做任何事。

可毫無緣由地,兄長立即就放下了所愛之人,選擇了一個從沒有見過面的世家娘子與之結親,就像他們的父母一樣,草草地建立了家庭,延續血脈以後,互不相見地過了一輩子。

他們究竟為何選擇這樣過?

柴英全然不懂。

“面好了,吃吧。”柴順對弟弟笑道:“這是你愛吃的雞蛋面。坐下先吃吧。”

柴英置氣道:“我不吃!”·他別過頭,不看兄長。

柴順笑了笑,坐在他身側,把碗筷向弟弟那邊推,道:“蘭心會明白的。你和麗予別再過問我們的事了。”

柴英不滿地喊道:“兄長——”

“你說過,會聽我的話。”柴順一下收了笑容,沉着聲音道:“再過兩月,便是你和麗予的婚期。但柴家鄉下有習俗,長兄的婚儀不應晚于你的。因此,我和杜娘子會盡快于這月底成婚。我都準備好了,你不必擔心。”

柴英把頭又轉回來,道:“兄長——”

“好了,把面吃咯。”柴英望向弟弟的目光突然變得冷冽,道:“我和蘭心的事,日後不得在你姒婦的面前再提起!記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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