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絕不辜負
絕不辜負
軍候府中,兩個侍女做了一上午的活,現下在偏院的一處角落裏躲懶。炎炎日光刺痛她們的頭皮,原本坐在花壇邊的二人,又換到了樹下的枯井旁坐下,她一言,她一語:
聽說了嗎?蘭娘子要搬去道觀住了。不會要做道姑了吧?就像那位藍眼睛的蟲娘,皇帝的女兒也都被送去了道觀。
大房聶氏怎會舍得讓唯一的女兒做道姑?她前些日子可還在挑女婿呢!
蘭娘子前些日子病得厲害,好像都快病死了的樣子,聶氏居然還想着怎麽把女兒嫁個她自己滿意的人家,未免太心狠了些。
上個月不是來了一個臉色發白的郎君嗎?蘭娘子不是也喜歡那個郎君嗎?府裏很多人可都看見她與那郎君在院中牽手了!
還不是因為聶氏不喜歡,才把好好的一對鴛鴦生生拆散了!這些官大人官夫人的腸子彎彎繞繞的,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想什麽?
蘭娘子的命格要是有沈娘子一半好,就不會總是受這樣多的苦了。
是啊,要是這樣就好了。蘭娘子心地好,對家仆都很好,和沈娘子一樣,為何總是這樣多災多難呢?
兩位侍女唉聲嘆氣,起身回到做事的地方。府裏無人發現這二人躲懶,因為大多數的人都聚集在了前院,為沈蘭心去道觀整理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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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候府外,一輛墜着粉黃流蘇的金簾馬車停在路邊,等候多時。
沈家兩姊妹身後還有許多人進進出出,給沈蘭心裝好行李。
見伯母安排的這陣仗,沈麗予覺得堂姊怕不是要住到下月初才回來。
伯母的用心昭然,月底是柴順兄長大婚之期。過了這個難免惹她傷情的時日就好,堂姊眼不見、心不煩。那山上的道觀香火冷清,人煙稀少,風景甚好,最适合此時的堂姊去那邊修養心性,恢複身體。
沈麗予拉着堂姊的手,道:“你要保重身子啊堂姊,莫要想太多。我為你在月老廟求了一支簽,解簽師傅說,你這次出門,一定會遇到好事好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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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蘭心休息了一段時日,面色雖仍不佳,但已然恢複了一些精神。她對堂妹撐起笑顏,道:“好,好。”她注意到躲在門後一個高大的身影,但沒有說什麽,又道:“我不在的這段時日,家裏的長輩還需你多多孝順。你即将成婚了,該收斂收斂頑皮的性子了,不要整日地跑出去玩。”
沈麗予道:“我知道的。堂姊放心。你就在觀裏修養,安頓好之後給我捎個信,我立即去找阿姊你!”
沈蘭心道:“你下月就要成婚了,之後還要去西域,要準備的東西那麽多,就別來觀裏了。等我調理好身子,回來就送你出嫁。”
“可是——”沈麗予想要反駁。
沈蘭心摸了摸妹妹的臉瓜子,道:“好啦,別可是了。我知道你的用心。別擔憂,我不會再想了。事已至此,多思無益。”
她望了一眼門後藏着的身影,稍稍提高了聲音,對堂妹道:“情緣之事,從不與旁人相幹,萬般皆是身在其中之人本心所致。我和柴順——已成往事,再無瓜葛。你和柴英不要将這些事放在心裏,從今往後,好好地過你們的日子,懂嗎?”
沈麗予雙手拉着堂姊的衣袖,道:“阿姊,我會聽話的。阿姊,你一定要好好的,我等你回來。”
沈蘭心輕輕地揉了揉堂妹柔嫩的臉頰,笑着點了點頭,最後在望了眼府門背後的身影,轉身被侍女扶上了馬車。
她坐進最裏處,身上還是有些疼痛,令她不禁皺眉。她揚手撩起車窗的簾子,還是對外面站着的堂妹擠出了一點安慰的笑容。馬車便帶着她前驅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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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馬車踢踢踏踏漸行離去的聲響,柴英才從府門後走出來。
他聽見蘭心阿姊說的所有話了。可他還是不敢出來,不敢面對她,更不想蘭心阿姊看見自己便可能又想起兄長,即使她已然說了不會怪其他人。
柴英攬住沈麗予的肩,望向懷中的女孩,眉心緊蹙,無言以對。
沈麗予看着他,那張痩削的臉依舊愁容不散。
她知道男孩心裏在想什麽。
那件事雖不因她二人而起或終,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至親的堂姊與他敬愛的兄長之間發生過的事,如若說不開,也許會在她與柴英心中生出一根刺,一根看不見的卻一直膈在心肉上的刺。
她握住男孩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們到城郊走走,可好?”
柴英扣住女孩手指,撫摸着她指節上一小個軟軟的肉繭,對她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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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麗予拉着柴英的手,走在前面帶路,帶着他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說一會兒話。
柴英注視着女孩的背影,被她拉着緩慢地往前走,步履微微有些沉重。他有許多話藏在心裏,有許多擔心害怕對女孩說。
他牽女孩的手牽得更緊了,先抓着手指、再握住掌心、到十指緊扣,不願被她松開,自己更不願松開。
感知到那只手糾纏的力度,沈麗予回頭望了柴英一眼,拉着他停在城郊一棵梧桐樹下。
她背靠着花白的樹幹,柴英站在她面前。茂密的手掌般大的綠葉壓下來,暫且将樹下的情人從這紛擾不斷的世間中隐匿。
“現在這裏,只有我們二人。”沈麗予擡頭,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可否告訴我?”
可他一聽到自己問的話,眉眼間的愁雲更郁。沈麗予道:“你在擔心的事,與我們有關,對嗎?”
柴英原本看着女孩,思前想後,重新低下了頭,憋在心裏的話到嘴邊又被咽了回去。
沈麗予則擡起雙手,一把捧起男孩的臉,抿了抿嘴,頭偏向一邊,道:“與我有關嗎?”
柴英注視着和他靠得很近的女孩的臉,心道,就是與她有關。自他遇見她以後,他的全部,他的一生,都與這個女孩有關了。
兄長與蘭心阿姊的婚事被阻撓、兄長即刻另娶他人、蘭心阿姊為情所困而病倒、甚至柴沈兩家許會由此生出嫌隙……這些都可作罷不去管了。柴英最在意的是沈麗予會如何想他,會如何想二人的将來,甚至會否就此厭惡他。
想到這裏,對上女孩真摯的眼神,他的苦惱和心意全都再憋不下去了。
柴英繞過她的雙臂,握住沈麗予的手靠在自己胸口,然後笨拙地捧起她的臉,像一個孩子捧起一顆鮮紅的大果,注視着她那雙深棕的眸子,道:“麗予,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以後不要喜歡別人?”
沈麗予神色驚訝,瞪大了眼睛,聽完他那句話,而後只是很想笑,可自己的臉還被他一雙大手捧着,只能嘟着嘴答應他的話。
這下柴英才松了一口氣,緩緩地松開捧臉的手,轉而摸了摸女孩臉側柔軟的耳垂,将她耳後的發絲繞入指中。
沈麗予的手還被放在他胸前,于是輕柔地推了他幾下,道:“你原來擔心這種事呀?”
柴英又認真了,道:“嗯——麗予,我們相互約定,永遠都不要辜負彼此。好不好?”
沈麗予逗他,道:“那不一定,你要是對我不好,棄我不顧,我一定再也不理你了。”
柴英緊張道:“我怎會對你不好,棄你不顧?不可能有那樣的事!”
沈麗予忽而垂下目光,看向柴英握着她雙手,靠在他的胸口,二人貼得緊緊的,道:“世事難料。當初我沒想到,伯母會反對堂姊與柴順兄長的婚事。兩情相悅——原來也難以抵擋世俗的阻撓。”
她聽宋玉栀說了。那杜家財大勢大,只有一個女兒,身體不好,談了好多親事,最後才相中柴順,允諾今後将鼎力相助柴氏一族。
在當世,門當戶對固然必要,只是她原以為,情真意切,定能更勝一籌。
現在想來,柴順對蘭心阿姊是有真心嗎?
不能再想。那人畢竟是柴英的兄長,再想下去,她可能會想出很多不好的話。
沈麗予和男孩四目相對,就這樣無言地看着彼此,抱着彼此,感受着彼此。這裏只有她和他兩個人,仿佛整個世間都只剩下兩個人。她驀然覺得,與自己兩情相悅、情真意切的人是柴英,真好,太好了。
于是,她踮起腳,朝着柴英的嘴唇左邊,親了一小口。
柴英整個人都蒙了愣了,不知接下來應該做什麽,可以做什麽。
因此他決定随心而動,張開了雙臂,将女孩攬入懷中,望着女孩的臉,緩緩地低頭,吻住她柔軟的唇瓣。
她的唇在動。
他的下巴轉過來抵住了她的。
感覺濕濕黏黏的,有些悶熱,真切地聽見了吞咽聲,吸吮聲,呼吸,還有心跳。
吻得情人癡纏,吻得情人心醉,吻得情人難分難舍。
沈麗予後來走在回寝居的廊下,用手擋住自己發紅發脹的嘴唇,低頭回憶着梧桐樹下那缱绻無比的時刻,不禁又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那被舔咬的同一處。
兩人分開時,她看見柴英的嘴唇也紅了,同時害羞地低下了頭。
柴英沒有松開懷抱,對懷中的女孩道:“幸好再過一月,我們就成親了。”他将她摟入懷中,繞過她的脖頸,貼在她耳邊,道:“真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說得小聲,嗓音微微有些幹啞,講得她耳邊癢癢的,心裏也癢癢的,不自覺地縮了肩,整個人埋在他懷中更深。
她也好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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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躁動,柴府趕在天氣變得炎熱難耐時,于月底吉日迎來了一場喜事。
柴順與杜娘子成婚,柴将軍不能回來,在場只有柴夫人和其餘一些氏族近親。比起杜家人多似海的陣仗,柴家的确看起來人丁單薄。
沈麗予站在柴英身旁,看着那位把紅蒲扇遮在臉前的新娘,一身綴金嵌玉的紅綠華服,一步步經過她面前。
而新郎笑得開心,笑得自然。
沈麗予想到了堂姊近日的回信,她在道觀中休養得好,身體也好了許多,讓自己放心。
事過時移,好似誰都不該再往回看了。
柴英握緊她的手,眼裏是憧憬與期許,想象着他日後與自己新娘的婚事。可低頭看見了女孩的神情不太對,倒也知她心事,抿了抿嘴,沒問什麽,将她攬得更近。
一陣炮竹鞭炮聲,驚走了夏風帶響的蟬鳴聲。熙熙攘攘的喜宴過後,滿地的紅紙片滲出了嗆人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