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獨家記憶(五)
03年非典爆發的時候,曹玦剛上大學。彼時,李林森也在鎮上的中學讀書,一切似乎都很平靜,那些暗潮洶湧的危險氣息暫時沒有波及到兩個孩子身上,但北京已經亂作一團。
變化是從身邊的人開始的,李林森的村裏,那些在外打工的人一個接着一個都回來了,每家每戶在傍晚都開始收看新聞聯播,每個人都在關注着北京的動态。
李林森平時吃飯時,也能聽見姑姑和姑父在小聲地讨論非典,就這樣,李林森知道了非典,但并沒有将這些和曹玦聯系在一起。
這天,李林森剛踏進姑姑家,就感覺到一股陰沉的氣息,果然,她一擡頭,就看見姑父一臉審視地看着自己,視線仿佛淬了毒,咻咻地向她發射,姑姑在一旁唯唯諾諾地站着,而堂弟卻翹着二郎腿坐在那裏,看見李林森還壞笑了一下,一臉的不懷好意。
李林森很是奇怪,未等她開口,就聽見姑父陰陽怪氣的說:“你還知道回來,外面好玩嗎?”
李林森滿臉茫然,一頭霧水。
“還裝!你自己幹了什麽不清楚嗎?”李林森的姑父見她一臉無辜,氣不打一處來,“啪”的一聲,他将桌子上的茶杯摔在地上,杯子在地上滾了一圈,停在李林森的腳邊。
李林森簡直莫名其妙:“我幹什麽了?你把話說清楚。”
這幾年李林森和姑父一家相處十分不融洽,姑姑做不了主,堂弟頑皮心眼不好,還總想欺負她,姑父更是将她當累贅。李林森也瞧不起他們,她知道,姑父一家之所以養她,是因為每年都可以從村支部那裏領一筆給李林森的撫恤金,還可以申請低保戶,再加李林森自己家的土地,都讓姑父一家占了去。
尤其是現在李林森上了初中,生活費什麽都要錢,而村裏的像李林森這麽大的女孩都去外面打工了,李林森的姑父舍不得錢,自然是非常不願意。
李林森的姑父氣得一下子站起來,面露兇相,指着李林森的鼻子質問道:“說,你是不是偷了家裏了錢?阿!一百塊,你還真敢偷!”
“我沒偷!你別血口噴人!”李林森否認。
這時,姑父的兒子突然站了起來,煞有其事盯着李林森地說道:“就是你拿的,我們家就你天天游手好閑的。”
“你誣賴,誰稀罕你家的錢!”李林森怒不可遏,她覺得很冤枉。
李林森的姑父瞪了李林森一眼:“拿了就承認,現在手腳不幹淨,長大還了得!”
李林森簡直無話可說,她把目光轉向姑姑:“姑姑,我沒拿錢,你相信我。”
而李林森的姑姑卻低聲道:“你要拿了就說實話,我們也不會怪你。”
李林森滿臉驚訝,不敢相信自己到今天這地步,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自己,她覺得自己陷入了孤軍奮戰的困境。
李林森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冷靜下來,她淡淡地說:“既然你們都覺得是我拿了錢。”李林森擡頭直視姑父的眼睛,“好啊!那就拿出證據來。”
李林森的姑父冷笑道:“我看你還能撐到什麽時候!”
晚上,李林森沒吃飯就睡了,她躺在床上,無神地看着窗外,背光的屋子常年潮濕,空氣中散發着一種黴味,讓李林森想起在草屋的日子,晚上,依舊有老鼠“唧唧歪歪”的在叫,李林森翻過身,肚子便“咕咕”直叫,她餓了。
此時正是三月份,剛開學不久,天氣還很冷,屋裏沒有爐子,李林森裹着被子,還是覺得冷。
李林森翻下床,不小心把筆筒甩了下去,她彎下身上,注意到筆筒中漏出的一塊紙片,她拿了起來,看了半天,才發現是從曹玦給她寫的第一封信上撕下來的,上面記錄着地址。
李林森呆呆地瞧上紙上的字,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驚人的想法。
李林森站了起來,她覺得腿腳發麻,手臂不自覺得顫抖,在短短的時間裏,她在腦海裏就堅定了的目标:她要去北京找曹玦。
李林森和姑父一家開啓了冷戰模式,一整天幾乎沒有一句話。
星期一的上午,李林森在學校請了假,便偷偷溜回姑姑家,這一天,姑父去工廠,姑姑會去鎮上趕集,弟弟在學校裏。
李林森有姑姑家的鑰匙,她看周圍沒人,鎮定自若地打開門,快步跑到姑姑的卧室,在鞋櫃底下拔出一個盒子,她前天注意到姑父偷偷摸摸把工資臨時藏到了這裏,一看就是在提防着李林森。
李林森打開盒子,裏面有五十和一百元的鈔票,李林森從沒見過這麽多錢,她想,反正黑鍋也背了,自己的冤情一時也說不清楚,不如就把黑鍋背實了。
李林森拿了兩個五十的紙鈔,又把盒子放好,又回房間拿好事先準備好的書包,這才悄悄地出了門。
李林森飛快地跑到車站,一路上心跳加速,深怕會有人追來,但她很幸運地等到了第一班去縣城的車,李林森毫不猶豫地上了車,搖搖晃晃的車子,在噴出一口黑烏烏的氣後,才慢慢地開走了。
而此時的北京,正被一股恐怖的氣氛包圍着,那時北京還沒有霧霾,但能見度很低,一直是多雲的天氣,也許是受外界影響。
非典的爆發,造成的是街上的行人少之又少,商場裏幾乎無人光顧。這段時間人心惶惶,謠言四起,人們到處衆口相傳哪裏死了多少多少人。
曹玦所在的學校,早已停課,每天曹玦都要測體溫,用的各種東西都要用84消毒,尤其是學校現在禁止學生回家。
本來,曹玦本是不願在學校裏待着的,但前天劉叔打電話給她,婉轉地表示,她母親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曹玦就更急切地想回家了。
于是,一向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曹玦不顧學校的禁令,偷偷從學校裏溜了出來。
而在火車上的李林森,此時正提心吊膽地看着列車員檢票,她是用姑姑的身份證買的票,只見列車員只是匆匆掃了一眼車票,又把它遞給李林森,李林森這才偷偷地舒了一口氣。
李林森又看了一眼四周,整個火車上幾乎沒有多少人,許多位子都空着,因此也非常寂靜,但寥寥數人也都保持着緘默不言,有的還帶着口罩,沒人注意到李林森這位年紀雖小卻獨自一人的乘客。
火車行駛很快,李林森下了火車,還沒緩過勁來,她進了大廳,驚奇地望向四周,她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地方,有大廳,有電梯,白色的燈光照在地上,讓李林森有種金碧輝煌的感覺,李林森不敢相信,這就是北京嗎?我和阿玦在一個城市了嗎?
但李林森不敢多逗留,她趕緊随着一起下車的乘客出了站,當然,還經過了一番繁瑣的檢查,甚至還要求測量體溫。
李林森好不容易出了站口,已經是下午了,李林森攥着記錄着曹玦家的地址的小紙條,茫然地望着略顯空曠的馬路。
李林森終于鼓起勇氣,敲了敲離她最近的一輛出租車的玻璃,車窗很快搖下來,是一個中年人,戴着口罩,但看着很和善,那司機見她一個人,有些驚訝,問她:“你父母呢?就你一個人嗎?”
李林森點點頭,道:“你能送我去這個地方嗎?”說着把手裏的紙條遞給了司機。
司機接了過來,仔細地看了一眼上面的地址,那明顯是一處高級住宅區,他又狐疑地看了看李林森,見她穿的普通,渾身髒兮兮的,簡直就是土裏土氣的農村小孩。不免疑心又問了一遍:“你确定你要去這裏?”
李林森用力點點頭,說:“就是這裏,可以嗎?”
那司機于是說:“你自己說的,可別弄錯了!”
回答他的是李林森一溜煙鑽進車裏一臉肯定的表情,司機也不好說什麽,開着車就走了。
李林森乘坐的出租車開得很快,路上沒有什麽行人,有的人還戴着口罩,車子一路上順通無阻,但還是過了好一會兒,才在一個路口停下。
司機回過頭,對一直向外張望的李林森說道:“就是這裏了,你順着路口往裏走幾十步就到了。”
李林森只顧盯着窗外,頭也不回地問:“多少錢?”
那司機看她年紀小,也不好意思多要,伸出兩根手指說道:“20。”
李林森一臉震驚地回過頭,她想,二十塊錢,都快夠她一個星期的生活費了,太貴了吧!
李林森看到司機奇怪地望着她,心想總不能不給錢吧,于是慢吞吞地從兜裏掏出她最後的積蓄。
那司機也是好心,最後對李林森說:“小孩子回家了就別亂跑,現在外面很危險的!”
李林森下了車,吸了吸鼻子,背着破包往裏走,很快,她穿過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看見了一棟漂亮的大房子,李林森盯着那裏,想到曹玦就住在那裏,心裏就抑制不住地高興。
只見這房子被圍牆包圍,只能通過院子裏的門扇的縫隙看見裏面的面貌,房子看起來很是簡約大方,沒有太多金碧輝煌的裝飾,但看起來令人非常舒心。
李林森繼續往下走,她站到大門口,用手拍着門欄,這時,一個看似保安的人走過來,瞥了一眼李林森,用嫌棄的口氣說:“小孩,一邊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李林森大聲說:“叔叔,我要找阿玦。”
那保安正急着放假回家,不耐煩了地揮了揮手臂說:“什麽阿玦?回去吧!別在這搗亂。”說着,就直接走了。李林森只好垂頭喪氣地坐在路邊。
而這邊,曹玦剛從學校後門的圍牆翻過去,曹玦拍拍雙手,心想,這點高度也能難倒她,自己可是十歲就會翻牆了。
趁着天色未晚,曹玦趕緊往家裏跑,畢竟現在她是在逃學,被發現了可不得了。
曹玦發現路上已經沒有任何車了,昔日繁華馬路上如今變得空曠起來,有種滲人的感覺,她從小路抄進,一路直奔家裏。
李林森正坐在草地上打瞌睡,突然聽到一陣跑步聲,她睜眼一看,眼睛立刻一亮,只見曹玦正急匆匆地往這邊跑來,她穿着米白色的外套,裏頭加一件v字領白色線衣背心,最裏頭搭淡藍色襯衣,領子被翻了出來,下身是淡色牛仔,再配上一臉淡漠的表情,遮到眉眼的短發,李林森确定是曹玦無疑了。
李林森低叫了一聲:“阿玦!”然後邁開雙腿,撲向了曹玦。
曹玦一愣,急忙停了下來,下意識地接過撲過來的小身體。
“阿玦!”李林森又叫了一聲,抱着曹玦的胳膊不放手。
曹玦蹲下來,驚訝地看着李林森:“阿木,是你嗎?你怎麽來了!誰送你來的?”
李林森搖搖頭,揚起小臉:“我自己來的。”
曹玦霎時心裏一疼,她摸摸李林森的頭,她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李林森了,上一次分別,李林森還像個小哭包一樣拉着她的手,而現在,李林森已經長大了,似乎更瘦了,卻更顯得青澀秀氣了,一雙大眼睛緊緊盯着自己。
李林森一身髒兮兮的,鞋子邊都磨破了,還一個勁吸着鼻涕,曹玦心裏突然覺得被填得滿滿的,她一把抱起李林森,向着曹家大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