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向來緣淺(一)
曹玦早早地起來洗漱,卧室裏靜悄悄的,她看了一眼還在睡夢中的李林森,只見她睡姿乖巧規矩,臉上還帶着健康紅暈,淡淡的鼻翼兩側舒緩地呼吸着,看樣子睡得正香。
曹玦穿過走廊,下了樓,樓下曹玦的外公曹培啓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來了,正精神抖擻地坐在沙發上看着報紙,看到曹玦從樓梯下來,發出中氣十足的聲音:“你不好好的待在學校,回來幹什麽?真是胡鬧!”
曹玦不以為忤,淡淡道:“媽媽病了,我得回來,再說學校也不一定安全。”
曹培啓咳了咳,又抖了抖報紙,冷哼一聲:“回來幹什麽,就知道添亂!”語氣雖不好,但面容卻緩和很多,可見他還是擔心曹玦的。
曹玦問張姨什麽時候開飯,張姨笑呵呵地說:“就好,你快叫你那個小朋友下來吃飯吧!”
沒等曹玦回答,曹培啓擡頭問道:“老劉說你帶回了個小孩,誰家的?你怎麽不打聲招呼,做事這麽不經考慮!”
“朋友來拜訪,不行嗎?我明天就送她回去。”曹玦已經懶得解釋。
“現在是拜訪的時候嗎?阿!你一個男人,再說,外面非典那麽厲害,這要出了什麽事情你負責嗎?”曹培啓一聽急了,不滿道。
“外公,她才十三歲,小學剛畢業。從老家來的,一個小孩能懂什麽?”曹玦很無奈,低頭扶額。
曹培啓面容有些尴尬,但還是說:“那得趕緊送回去,人家家裏該擔心了。”
曹玦直接轉身去了樓上。
卧室裏,李林森呆呆地坐在床上,仿佛不知這是哪裏。這時,曹玦開門進來,瞄了她一眼,向她打招呼:“早安!阿木。”
李林森這才真正地睡醒,啞着嗓子道:“早啊!”曹玦将衣服放在床上,說:“快起,待會兒就吃飯了。”
李林森第一次見到曹玦的外公,也就是曹培啓的時候,緊張地一句話也不敢說,曹培啓明顯和下屬待慣了,面容嚴厲,他估計也怕吓着李林森,努力将嚴苛的面容表現的更慈祥一點。
曹玦不以為意地招呼李林森吃飯,李林森還是緊張的連話都不敢說,好在曹老爺子起得早,吃過了早飯,不一會兒,接了個電話,又急匆匆地往公司裏趕,李林森才松了口氣,她覺得曹玦的外公太威嚴了。
李林森低頭吃着早餐,曹玦突然說:“明天我找人送你回去。回去好好聽話,不要再亂跑了。”
李林森一臉的不耐煩:“你別管我!”曹玦心裏奇怪,怎麽回事?昨天還好好的,是不是青春期到了,想到這裏,不禁笑着搖了搖頭。
李林森卻擡頭說:“我不回去,我不上學了。”
曹玦啼笑皆非:“不上學怎麽行!你這麽小。”李林森鼓起腮幫,有些生氣,還是堅持道:“我說了,不上就是不上!”
曹玦擡頭認真看她:“怎麽了,是不是你親戚不讓你上學?”
李林森面色難看:“你不要提他們!”
曹玦奇怪:“怎麽了?是不是錢不夠?”
李林森猛地一頓,驚訝道:“什麽錢?”
“就是我第一次給你寫信的時候,後來就直接給你寄錢過去了,和你的姑姑一家說是給你上學用的,你不知道嗎?”曹玦見李林森一臉茫然,解釋道。
李林森立刻明白了什麽,心裏有氣又恨,怒道:“你給什麽錢!我不要你的錢!”
曹玦吓一跳,覺得李林森格外反常。
度過了一個不愉快的早餐,李林森別扭地聽從了曹玦的安排。
然而李林森并沒有來得及回去,因為曹玦的母親發病了,病來得很突然,這天夜裏,曹茗一直在咳嗽,幾乎不間斷,開始并未注意,因為她一直有這樣的毛病,然而,直到後半夜,曹茗咳得臉色潮紅,痰裏有血絲出現,張姨一見大驚失色,趕緊先給她量了體溫,竟然達到三十八度,立刻跑去叫曹玦,又讓劉管家打電話給還在公司的曹培啓。
曹玦一下子就被驚醒,披了件外套就匆匆下樓看曹茗。剛到門口,就見張姨從裏面出來,看到曹玦還說:“我把窗戶打開了,屋裏已經通了風,你快去看看吧!”說完還難過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什麽時候不好!最怕這個時候發病。”
曹玦聞道,心裏一慌,用手輕輕推開門,曹茗微弱地咳嗽聲此起彼伏,一時半會是不會有停下去的樣子。
曹茗擡頭看見曹玦,艱難地揮手,直接走到曹茗身旁,輕聲說:“媽媽,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去找醫生。”
曹玦剛轉身,手就被曹茗拉住,曹茗幾乎是乞求道:“別走,再陪媽媽一會兒。”此時曹茗面色蒼白如紙,氣息微弱,幾乎是用氣息在說話,尤其這語氣,像是以後再也見不到曹玦一樣。
曹玦麻木地轉過來,指尖忍不住地顫抖,她看着母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曹茗仿佛得到安慰一般,小心地發力握住曹玦的手,曹玦眼眶發熱,喉嚨像被堵住一般,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道:“你讓我去醫院,很快就會好的。”
曹茗微微搖了搖頭說:“沒用的,我自己的身體,我還不清楚嗎?”她仔仔細細地看着曹玦的臉,留念不已,泛着水光的眼睛似乎想要将曹玦的眉眼永遠的刻在心裏。
“曹玦,你長大了,我對不起你,若是,”曹茗頓了頓,努力吸了一口氣,接着說,“若是你願意……我就求你外公,是媽媽無能,讓你成了這樣。”
曹玦的眼淚還是掉下來,她急切道:“您沒錯,媽媽,我願意的。”說完又像是安慰地念到:“會沒事的!會沒事的!”曹玦像是想起了什麽,沖着門外喊道:“醫生!快叫醫生!”
曹茗卻渾然不覺,咳嗽了幾聲後,斷斷續續地說:“曹玦,媽媽愛你!”
曹玦沒想到這會是曹茗和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在這個非典時期裏,外面已經亂成一鍋粥,家庭醫生早在一個月前就去醫院當了救助醫生,屋子裏明明是自己親自挑選的暖暖的小桔燈,卻散發着刺眼的光芒,照得曹玦心疼。
曹玦腳步有些散亂地走出房門,一眼便瞧見站在樓梯口的一臉緊張的李林森,曹玦心裏就想被輕柔的羽毛撫了一下,立刻就軟了,她上去摸摸李林森的頭發,問道:“怎麽了?”
李林森注意到曹玦紅着的眼睛,突然伸手抱住曹玦的腰,悶聲道:“我陪你好不好,你別讓我走!”
曹玦沒說話,将李林森拉到她的房間,囑咐道:“你待着這裏,我要去醫院,很快就回來了!”說完又不放心地看了看李林森,才把門反鎖住。
曹玦立刻下樓,吩咐張姨:“你看着我母親,我去醫院請醫生,有什麽事情立刻給我打電話。”張姨忙不疊點頭,又給曹玦拿了些口罩和體溫計,曹玦接過後直接出了門。
醫院外圍着封鎖線,門口寥寥幾人,多數是穿着白色消防衣的醫務人員,曹玦站在這裏顯得格格不入。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醫院裏還是有很多人,濃重的消毒水味道彌漫着一樓大廳,平日裏吵吵嚷嚷的病人此刻都安安靜靜地排着隊,很是焦急的等待着,深怕醫生傳出隔離的消息。
曹玦看了一眼長長的隊伍,轉身上了四樓,那裏是專家號,此時也有病人在等候,曹玦正準備上五樓,突然感覺有個手拉拉她的衣服,她一轉頭,便看見李林森低着頭站在她身後,曹玦一臉驚訝,急忙将李林森拉到一旁,幾乎是厲聲呵斥:“你怎麽來了!這裏很危險的知不知道!你怎麽每次都不聽話!”
李林森被曹玦吼得吓一跳,身體微微瑟縮了一下,不安地低下頭看着腳尖,周圍的人也奇怪地望着曹玦,似乎在無聲的控訴她的聲音過大。
曹玦一時有些愧疚,但不知該怎麽才好,她拉着李林森,給她帶上口罩,冷靜吩咐道:“一會兒跟着我,聽見沒!”李林森趕緊點頭,拉着曹玦的衣擺。
曹玦悄悄地上了五樓,找到了配藥室,那裏有個醫生正一手舉着藥單,一手拿着藥,站在藥櫃裏面。曹玦立刻進去,不顧醫生驚訝的表情,命令道:“現在,拿着藥,立刻和我回去救人。”
那醫生一副司空見慣,略帶敷衍地說:“先去一樓挂號,不行的話再将病人帶到急診科。”
曹玦心裏清楚,這時候去醫院,很可能被隔離,她看着醫生:“我給你錢,你先和我回去看病。”
那醫生眼睛一亮,不慌不忙道:“你現在帶錢了嗎?”
曹玦心想不好,出門太急了,再一看這醫生一臉嫌棄,心裏不禁怒火沖天,她慢慢走上前,在醫生面前站定,緩緩地說:“想要命的話,拿着藥,和我走。”
只見那醫生身形一頓,手裏的藥單不慎落下,他明顯地趕覺到後腰處抵着一片尖利的物什,像是一把刀。
那醫生一動不動,聲調都變了:“您說,您說,去哪!”
曹玦将手中的東西一頂,那醫生就立刻老實不說話了。
曹玦示意一旁的李林森拿藥,又命令醫生:“別動,我讓你拿什麽,你就拿什麽。”
她們三人從電梯下去,剛關上電梯門,曹玦不禁感到一陣眩暈,她搖搖頭,那醫生被曹玦掐着後頸,脖子生疼,一臉扭曲,突然感覺脖子一輕,後腰處的壓迫感也消失了,随着“嘭”的一聲,曹玦倒在了地上,李林森吓了一跳,将手裏的藥一丢,趴在曹玦身上,眼淚立刻就吓了出來:“阿玦,你怎麽了?”
那醫生狠狠瞪了一眼曹玦,又看了一眼地下,剛才他以為的刀原來是根鋼筆!還是自己桌子上的,不知什麽時候被曹玦摸了去。
他摸摸後頸,又踢了曹玦一腳,被李林森狠狠瞪了一眼。
電梯門一開,這醫生就趕緊招呼外面的其他護士:“快來,這有一個需要隔離的!”
李林森一聽,立刻沖那醫生吼道:“壞人!你說謊!阿玦才不需要隔離。”她雖然不知道“隔離”是什麽,但至少知道這醫生不好。
說着就要去踢這醫生,被他側身閃過,他對着趕來的護士說:“快點,感染了就不好了。”又指着李林森道:“這小孩也得檢查一下,說不定也感染了!”
李林森抱着曹玦,不讓他們靠近,哭着喊着:“都走開!別碰我們!”
那醫生氣急敗壞沖那幾個護士道:“愣着幹什麽?”
于是,李林森被一只手抱過去,李林森心裏大驚,她恍惚間覺得見不到曹玦了,她用力掙脫:“放開我,我要阿玦,我要阿玦!”可惜她的力氣太小,眼睜睜地看着幾個護士将曹玦擡起來,送到隔離室,李林森覺得眼前一黑,便陷入了黑暗。
李林森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兩天以後,她躺在病床上,周圍并沒有人,她剛掀開被子,門便被推開了,是張姨,看見李林森醒了,張姨上前關心地問道:“你醒了,有沒有好點?”
李林森奇怪問道:“我怎麽了?對了,那些人要帶阿玦去隔離!她在哪裏?”
張姨摸摸李林森的頭,眼睛泛紅:“你阿玦哥哥不在了,等你出院了,就回家吧!別再亂跑了。”
李林森一聽她這樣說,心裏一驚,掙紮着就要下床:“我要找阿玦!”
張姨突然掩面哭泣道:“別找了,死亡名單都下來了,怎麽好好的人,前天還在,說沒就沒了!”李林森一下愣住了,眼睛不敢相信地大大的睜着,半晌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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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森回到姑姑家時,已經接近傍晚,天雖然未黑,但黑蒙蒙的感覺就像是在哭泣一般,給人一種壓抑着的痛苦感。
李林森是被曹家的司機送回的,曹老爺子像是大受打擊,兩鬓斑白,眉頭的皺紋又多了,但還是細心囑咐司機要把李林森安全送回家。
李林森敲了敲姑姑家的門,過了一會兒,姑姑從裏面開了門,一見是李林森,驚喜道:“你去哪了?到處找你找不到!可急死我們了!”說完拉着李林森進了屋裏。
姑姑一家正在吃飯,李林森站在那裏顯得有些突兀,李林森的姑父倪了她一眼:“怎麽?知道回來了!膽子大了,這回偷了錢,還有什麽可說的?”
李林森的姑姑碰碰丈夫的手,示意他少說兩句。
李林森卻毫不畏懼:“你不也偷偷收了別人的錢,還好意思說我!”
李林森的姑父瞬間惱羞成怒,站起身道:“臭丫頭,你還反了天了,我們養你,收幾個錢怎麽了!”
“終于承認你們的目的了嗎?我告訴你們,我以後都不住這裏了!”李林森冷冷道。
李林森的姑姑驚異道:“不住這裏,那住哪裏?木木,你怎麽了?”
李林森淡淡道:“我住我自己家的屋子,不花你們一分錢,但我家的地需要給我。”
“行啊!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李林森的姑父立刻道,不顧妻子使眼色,他早就想趕李林森走了,他是明白了,李林森要是一直上學,他可供不起,也不想供。
李林森的姑姑急忙說:“你這孩子,到底咋了?不花我們錢,你吃啥喝啥呀!”
李林森不理她,直接去了自己的房間收拾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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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玦昏昏沉沉地醒來時,恍惚間看見一個影子在動,她喊出聲:“阿木。”
那個影子像是吓了一跳,趕緊跑到外面去了,曹玦閉上眼睛,感覺大腦疼痛,整個顱內都仿佛要炸開。
過了一會兒,一個軍人模樣的人進來了,他見曹玦醒了,笑呵呵地說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曹玦防備地看着他:“你是誰?這是哪裏?我怎麽了?”
那軍人道:“你得了肺炎,差點被送去隔離,被我從中截了回來,你外公那個老家夥不知該怎麽謝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