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明
清明
少年霍然将她推開:“我說了, 我沒興致!”
“這樣……也沒有嗎?”她問得認真,似乎覺得有些不理解。
衛紀黎壓住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起身下了床, 道:“沒有。”
可惜沈青杏看不到他的表情與眼神。
她見他要走, 驚道:“你要走了?”
他拿起他的劍,束好衣衫,說道:“魂斷聆不接這單生意。”
“啊?”
他俯下身來,湊近她的臉,又說:“別再妄想刺殺太子的事!這不是你能承擔的後果!”
在他離開之時,沈青杏倏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她,道:“雖然小姐很美,可惜卻當不了我娘子,後會無期。”
他走到了窗戶邊, 擡起了窗扇,在離去之前, 最後道了一句:“早點回家。”
沈青杏想去追他,可惜他消失得太快了,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她拉下覆眼的紅綢,望着空蕩蕩的房間,铩雨竟然就這樣走了?
她剛剛都那麽努力了,他竟然還是沒有興致。
她終于知道他為什麽那麽有錢卻缺女人了, 原因就是因為他自己不行啊!
他自己不行, 那怎麽怪得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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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頭掃了眼自己這一身火紅裙子, 今晚的一切準備全都白費了,她将衣衫攏好, 郁悶地坐在床上,铩雨拒絕了交易,那該怎麽辦呢?
難道趙韞的命真的絕不了嗎?
越想越生氣,這铩雨怎麽就不行呢?!
她撫摸上了自己的耳垂,仍發着燙,那她今晚豈不是還虧了?白給他親了一口。
*
衛紀黎出了客棧後,并未走遠,他站在飛檐下,手指用力摳住旁邊的柱子,冷風冷雨無情地往他身上吹,吹散他身上的那股熱意與沖動。
他望着頭頂的漫天飛雨,如冰絲一般向他墜來,他靜聽雨聲潺潺,身體裏的燥熱漸漸平複,那些無端的妄想應該在今晚畫上句號。
他獨自在雨裏站了許久,直到看到一個紅衣獵獵的少女打着油紙傘從街邊走過,他像一個賊一樣尾随過去,跟着她走完了一整條長街,等看着她安全走進将軍府裏,才轉身離去。
他淋着雨,一路走進了一座府邸,他剛走上臺階,就聽見一人尖細的嗓音。
“去哪兒了?”
他擡起頭,看到杜德英站在廊下看他。
他走上了長廊,回答:“去喝酒了。”
他這一身的酒氣,即使淋了雨都沖不散。
杜德英朝他走了過來,擡起手來碰他,可是卻被他猛一下躲開了。
“你躲什麽?”杜德英生氣地問。
他盯着他衣襟處,上面有一個極其淺的口脂印子,即使是淋了雨也沒有沖刷幹淨。
“去了煙花地?”他長眸眯起。
衛紀黎順着他的視線,這才看到衣服上的紅印,胡亂應了聲:“嗯。”
杜德英像是聽見了什麽稀奇事一樣,驚訝道:“開竅了?”
“那日我說要送你兩個丫頭,你不是還不肯嗎?”
杜德英沒有他高,說話的時候還要仰望起頭,這讓他很不喜歡:“你還記得兩年前麽?”
一聽到兩年前,衛紀黎的神情驟然緊繃起來。
“那時,為了慶賀你進入缇春司,我特意給你送了個美人兒,可那人不過就是碰了你一下,你就把人家摔成了骨折,你當時說的話還記得嗎?”
“你讓她滾,你說你一碰到女人就惡心反胃。”
“怎麽?現在這毛病好了?”
衛紀黎沒有回答,他接着又說:“聽說兩年前在揚州的時候,有個女人買了你一夜?”
衛紀黎聞言,眸光一跳,袖中的手暗自收緊,點了點頭。
“聽說那女子十分喜歡你,後來還常常回來看你。”
衛紀黎依舊沉默不語,一談起往事,他就慣愛保持沉默。
杜德英看他模樣,繼續說:“聽說還想買你走,呵呵,你想跟她走嗎?”
他的手突然按在了他肩頭,逼問:“義父問你,你是想跟她走,還是跟義父走?”
衛紀黎眸裏沒有絲毫情緒,回答道:“沒有義父,便沒有我的今天。”
“記得就好。”杜德英撤回了手,看着他一身的雨水,擺擺手,“你回吧,此次的案子你辦得好,陛下的賞賜馬上就要下來了。”
“是。”
*
沈青杏自那晚回來後,就把與铩雨的密信,全部燒毀了。
既然這條路行不通,那她只能改變策略,從其他方法去改變結局。
如果注定改變不了嫁給趙韞的命運,那就嫁吧,看來她與趙韞這輩子又要綁在一起了。
哎……
次日,她又被皇後娘娘召進了宮,一起被召來的還有王家女王曦瑤。
一看到她,她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輩子不是她與趙韞綁在一起,而是他們三個人綁在一起。
真頭疼。
從皇後宮中出來時,恰好遇見哥哥下朝,她抑郁的心情總算是晴朗了些,她跑了過去追上他,挽起他的胳膊,“哥哥。”
不遠處,一道道祝賀聲接連響起,她好奇地轉過頭去,看到那些人都是在恭賀衛紀黎的。
“他們在祝賀他什麽啊?”
沈月微道:“陛下剛剛賜了他一座府邸,是昔日的……長平侯府。”
“長平侯府?”
沈青杏知道這事,上一世衛紀黎住的就是這座府邸。那本話本上還寫着,她就是被衛紀黎藏進了這座府裏,關在裏面天天折磨。
說起那長平侯,也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先帝昏庸無道,寵幸佞臣,以致于民不聊生,各地起義,外族見狀也想來分一杯羹,紛紛入侵中原,總而言之,當時的天下亂得一團糟。
正所謂亂世出英雄,那時就出現了不少傑出人物,其中一位就是這長平侯,當年他還只是個将軍,後來平定天下之亂後,陛下親封他為長平侯。
這位長平侯不僅擅打仗,樣貌也是出了名的美,每每打了勝仗回來,都能出現花滿長安道的盛大場面。
然而先帝子嗣單薄,人到中年時又沉溺于男風,後來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傳言,說這位長平侯是先帝的男寵,先帝寵他到什麽地步呢,恨不得把皇位拱手相讓,導致了又出現了新的傳言,說他其實是先帝早年遺落在外面的私生子,至于真相如何,沒人知道。
再後來,當今陛下登基,長平侯戰死于沙場,他的這座府邸便一直空了下來。
此次的案子辦得漂亮,陛下欣喜之下,便将這座府邸賜給了衛紀黎,足以說明對他的喜愛。而陛下之所以這麽厭惡男風,想必也是因為先帝的緣故,有了這個前車之鑒,他是絕不容許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現這種事的。
“衛大人,你怎麽領旨謝恩時還在咳嗽啊?哈哈哈哈哈,你真是要笑死我了,年紀輕輕怎麽淋一下雨就要生風寒,俏梨花一下子變成萎梨花了?”
“你說誰是俏梨花?!”衛紀黎攥住程佑安的肩頭,仿佛要把他的肩膀卸下來。
程佑安驚惶無助,弱小可憐:“他們……他們都這樣說啊。”
“衛大人你長得太俊俏了,辦案的時候冷面無情,就像春日裏冷白的梨花,他們私下裏……都是這樣喊你的。”
“噗嗤……”沈青杏聞言,實在是忍不住笑了出聲,心裏嘀咕:春風樓頭牌,俏梨花。
“哈哈哈哈哈哈。”
實在是太好笑了。
真想再花三百兩買他一夜啊。
衛紀黎冷冷的眼風掃了過來,她霎時憋住了笑,程佑安一看到她,頓時投來求救的目光,“三小姐,快來救我。”
她可是這天底下唯一一個敢跟衛紀黎叫板的女子,也只有她能來救他了。
“我???”沈青杏反手指着自己。
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我來救你?
她轉身就拉着沈月微跑了,高聲道:“程大人,祝你好運!”
程佑安:……
他不得已只能将目光轉向後面走來的六皇子:“殿下,你來得正好,衛大人說喬遷宴想邀請你來參加。”
趙意走了過來,面上露出一絲詫異,看向衛紀黎:“何日?”
說起來,他之前邀請過衛紀黎好幾次來府上做客,他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今日主動邀約,着實令他詫異。
衛紀黎松開了程佑安,向趙意行了一個禮,回道:“時間還沒定下來,等定下後,我會給殿下送請帖的。”
“好,那我等着你的請帖。”
程佑安見狀,趕緊問:“我呢?你不邀請我嗎?”
衛紀黎斜睨向他,切齒道:“自會邀請。”
三人朝着大理石臺階下走去,程佑安小聲嘀咕:“六殿下,還是你夠義氣,那沈三小姐也太狗了,我讓她救我,她竟然跑了。”
趙意朝着沈青杏走遠的背影看了一眼:“佑安,不可妄言。沈三小姐不日便要嫁入東宮,什麽狗不狗的話可不能再說了。”
“嫁入東宮?”衛紀黎遽然頓住腳步。
趙意輕咳了一聲:“此事父皇還未下聖旨,我也是聽母妃說來的,衛大人可別外傳。”
衛紀黎應道:“我權當沒聽見。”
他的目光望向少女遠去的背影,後來他們兩人再說了什麽,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
由于清明到來的緣故,長安這場春雨一下就是好幾天,沈青杏有了一種錯覺,仿若自己回到了江南。
趁着雨小,她偷偷摸摸出了府門。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街上有不少同她一樣,提着裝滿紙錢與香的籃子,去祭奠亡人的行人。
她準備去祭奠大哥,而且還特意等到爹爹他們祭奠回來了再去。
大哥的墳墓在城西郊外,走過去得要兩炷香時間。與此同時,城西郊外的一條寬河處,沈月微正在祭奠亡人,不過他的面前卻不是沈曜的墓,而是一座無名碑的墳。
他祭奠完沈曜後并沒有回去,而是一個人走來了這裏,這墳是他在很多年前立的,為了紀念一些不能被提起的亡人。
墳前插了許多支香,具體多少支,他也不清楚,只是将買來的香全都插在了這裏,但他知道,這些是遠遠不夠的。
亡魂太多,他無法照顧到全部。
他跪于墳前燒紙錢,這邊的雨早已經停了,空氣裏彌漫淡淡煙霧,身後不知何時走來了一人,在後面站了許久,才開口:“沈将軍在祭奠誰?”
他燒紙錢的手一頓,訝異地回過頭,看到衛紀黎站在他後面。
“衛大人怎麽也在這裏?”
城西郊外難不成還有什麽罪犯給他抓?
衛紀黎回道:“追蹤一個小賊到此。”
“缇春司還負責抓小賊?”
這種事交給衙門去做不就好了嗎?
“只是那賊行竊時恰好被我撞見罷了。”
“那小賊碰上衛大人,怕是倒了大黴了。”
衛紀黎雙手抱臂,嘴角扯出一個淡淡的笑,道:“他的确是倒大黴了。”
沈青杏給大哥燒完紙錢後,沒有急着回去,而是沿着河流慢步,她不曾想會撞見這樣一幕,衛紀黎與哥哥……?!
她立即閃到了一棵樹後面,偷偷去觀望那邊,他們兩個怎麽會在一處?
哥哥在那裏祭奠的又是誰?
她豎起耳朵去聽他們的對話,可惜隔得太遠,什麽都聽不到。
衛紀黎再次問道:“你在祭奠誰?”
火苗快要熄滅了,沈月微轉了回去,繼續燒紙錢,回答:“一些無名英雄。”
衛紀黎聞言,眸光一沉,腳像灌了鉛一般,難以移動。
紙錢燃燒的白煙向空中飄蕩,仿佛那些枉死的冤魂,叫苦不疊。
他的眸沉進了黑漆漆的潭底,在那裏,仿佛看到了有人在向他招手。
他在沈月微身後站了很久,才轉身離開:“沈将軍慢慢祭奠吧,本官要繼續去捉賊了。”
就在他走了幾步後,沈月微突然喊住了他,“衛大人。”
他停下來,聽見他問:“高官厚祿,真的那麽令人向往嗎?”
衛紀黎不禁發出一聲笑,回道:“別人我不知道,但,這是我心向往之。”
言落,就舉步離去。
沈青杏沒聽見他們別的交談,但是卻聽見了這句對話,哥哥為何要問衛紀黎這樣的問題?
好奇怪啊。
她沒有去打擾哥哥祭奠,而是繞道而行,離開了這個片山,在快要走到城門口的時候,雨又下了起來,而她又遇見了衛紀黎。
不過,不止他一個人。
地上有一個人被他踩在了腳下,看衣着像是個地痞,而衛紀黎彎着腰,正在那人身上搜東西,很快就搜出來了一個荷包,裏面裝的是沉甸甸的銅板。
他的身後,還站着三個缇春司的侍衛,細雨綿綿,沒有盡頭,他們都沒有打傘,衛紀黎的發絲被雨淋濕,而他擡手掩唇咳了起來。
許是寒氣入了肺,他咳得很重,一時竟沒停下來。
雨幕中的他,格外的清瘦纖長,烏眉蹙起,臉色發白,咳的那兩聲,虛弱得像一朵顫顫的嬌花。
驀然間,她又想起了程佑安說的那個詞,俏梨花。
當真是一朵需要呵護的嬌俏梨花。
不過就是淋了一點雨,怎的就咳成那樣?
“大人,你沒事吧?”身邊的侍衛擔憂地詢問。
“無事。”他放下了手,沒再咳了。
沈青杏在一邊盯着他看,黛眉擰了又擰,這個人真的是……
他是個蠢貨麽?
虧他還罵自己是個傻子,她看呀,他才是個傻子。
他都已經離開春風樓那個鬼地方兩年了,為什麽還是沒學會照顧自己?
他……出門不知道帶傘的麽?
都生病了為何還要跑出來抓人?缇春司除了他,是再沒有別人了麽?
她提起腳步,朝着他快步走了過去。
衛紀黎擡起訝然的臉,想問她怎麽在這兒,但還沒有問出口,一把天青色油紙傘就被她不管不顧地塞進了他手中,傘面撐到他頭頂,擋住了那些冰涼的雨絲。
少女大概還在記恨他之前罵她是傻子,所以張口揶揄了一句:“呀,這不是缇春司的頭牌嗎?”
“俏梨花淋了雨,可就更惹人憐愛了!”
說罷,她就在衆人訝異的目光中跑走了。
“你……”衛紀黎怔忡地握着她給的那把傘,望着少女冒雨跑進了城門中,淺綠的衣裙融入了漫天煙雨裏,似一縷轉瞬即逝的幽夢。
身旁的侍衛們俱是吃驚,臉上表情豐富,随後忙堆笑起來:“沈小姐真關心大人,還怕我們大人淋雨,啧。”
“大人,沈小姐她剛在誇你長得俏呢。”
衛紀黎愣了好久,終于邁步追了上去,雨下得不大,不過從城門口到将軍府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她這樣冒雨跑回去,能行嗎?
“到底誰才是傻子?”他低聲嘀咕。
入了城門後,有一老妪守在那裏,已經等了他很久了。
他将從小偷那裏搜到的錢包扔給了她,什麽話都沒說就走了。
老妪欣喜若狂,急忙跪了下去給他磕頭:“謝大人!謝大人!”
衛紀黎沒看到沈青杏的身影,直到他轉過一條街,才終于看見她。
只不過……
她的身邊早已經有了為她撐傘之人。
“小青杏,這下雨天的,你怎麽不打傘就在外面亂跑?”
“要你管!”沈青杏沒想到會遇見趙韞,她一看到他就煩,更不想和他打一把傘。
“我馬上就是你夫君了,你說要不要我管?”
“……”
衛紀黎望着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指節狠狠攥緊青色的傘骨,眸色陰寒,啞然失笑:“呵,我才是那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