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蘭陵
蘭陵
夜晚, 褚赫又來了,他手裏提着兩壇女兒紅,走到了沈月微房間, 拉着他一起喝酒。
“敏之, 你怎麽了?”
“清逸,我心情不好,你陪我喝兩杯。”
兩人是竹馬之交,常常一同喝酒,沈月微見他最近因為黃淘的事情,一直心情煩悶, 便也答應下來,接過一壇酒:“好,我陪你喝。”
褚赫沒用杯子,直接用的碗,倒了一碗酒後, 端起與他碰杯:“清逸,咱們今夜不醉不歸。”
酒過三巡, 鬥轉星移,兩人都有些醉了。
褚赫仍記得今夜的正事,先前沈青杏讓他幫一個忙,竟是讓他幫忙把沈月微灌醉。
“清逸,來,我們再喝。”
沈月微單手撐着腦袋, 長睫垂下, 嘴裏嘟囔着, 卻是沒有擡手:“喝……”
“清逸,你是不是醉了?”
“我沒醉, 沒醉……”
“清逸,我看你自從雲州回來後心情就很沉悶,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沈月微聽見雲州二字,揉了揉眉心,說:“雲州的那些山匪裏,有當年明義堂的人。”
“明義堂?!”褚赫吃驚。
明義堂是當年江湖上一個很有名的門派,傳言他們打家劫舍,劫富濟貧,在百姓心中很有威望,雖然有名,但是卻行蹤不定,後面不知怎麽的,明義堂就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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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都傳言,他們是被仇家給滅了。
褚赫作為京中人,對江湖紛争并不感興趣,所以對這個門派了解得不多。
“是,明義堂……他們恨我……他們恨沈家……”
“為何?”褚赫不解。
“十年前,南越進犯桂川,我随着父親大哥上了戰場。”
“那會兒的蠻子多嚣張啊,接連占領我們三座城池。”
“長平侯戰死,他們士氣大漲,野心勃勃,覺得攻下中原不在話下。”
“那一場仗,打得太難了,大哥死在敵軍的金刀下時,我只恨自己沒有能力救下他。”
“我與父親被迫分開,父親的副将帶着我去最近的韶州找援兵,可是我們在泸關時,卻遭到了埋伏,我們一行人被困于泸關,困了整整三日,當時彈盡糧絕,援軍也無法去請,我以為這場仗必輸無疑,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在那裏。”
“在絕望之時,有人趕來了,那是明義堂的人,他們不僅人來了,還帶來了糧食。”
“我們絕地反擊,沖出了泸關,一行人去找援軍,一行人回到桂川支援父親,那明義堂的堂主是個厲害人物,若非是他取下敵軍将領的首級,這場戰恐怕勝不了。”
褚赫見他突然不說了,問:“後來呢?”
沈月微捧起酒壇,飲了一口女兒紅:“後來,在韶州援兵趕來前,明義堂的人走了,他們請我不要說出他們來,在堂主的再三懇求下,我答應了。”
“我們回京後,陛下對沈家大肆封賞,天下人都以為是我們沈家頑力抵抗,都說我沈月微是少年英才,才打贏了這場戰,殊不知,我們也只是竊取了別人的功勞而已。”
“雲州的那些山匪裏,有當年明義堂的人,他們抓走阿杏,也有這個原因,他們怨恨我們沈家,想報複我們沈家。”
“都怪我這個做哥哥的,沒有保護好阿杏……”
褚赫聽後內心震撼,手掌放在他肩頭:“清逸,這不怪你。”
……
門外,沈青杏聽了這些秘密後,心情難以平複,她雙手吃驚地捂住嘴,原來那個山匪的怨恨是因為這個。
她從來不知道哥哥竟然還背負了這麽多……
當年那場仗,哥哥回來後,整個人就變了很多,他好像突然間變成熟了,大哥的離世,還有明義堂的事,全都壓在他身上,不僅如此,從那以後,爹爹便對他更加嚴格了,将他往大哥的方向培養,可是那時候的他,也才僅僅十五歲啊。
哥哥這些年壓着這個秘密,誰也不能告訴,而且還要被明義堂那些不知情的人怨恨,他內心該有多麽苦啊。
*
束城
衛紀黎自從河裏上來後,晚上就發起了熱,章見晨連夜去請大夫,但來的人卻是黎揚靈。
她也會醫術,聽見衛紀黎生病,主動前來看診。
章見晨一直守在衛紀黎帳篷內,黎揚靈道:“你不用守着我,我對他沒那種想法。”
章見晨臉頰一紅: “我不是守你,我是擔心刺客刺殺大人。”
“原來做你們這一行的,都這麽拼命的啊。”
“那不然呢?我們大人所經歷過的刺殺,我兩只手都數不過來。”
黎揚靈将一塊帕子打濕,放在了衛紀黎額頭上:“那他還能活到現在,也挺厲害的。”
她開好藥方後,吩咐了人去煎藥,之後也沒有着急離開,反倒是在衛紀黎的床邊坐下了。
她雙手撐着下巴,仔細打量睡熟的少年,章見晨見她看入了迷,硬着頭皮提醒:“黎姑娘,大人要休息,你要不也回去休息吧?”
黎揚靈沒有動,輕聲道:“你這麽防備我做什麽?我又不是刺客。關于他的傳聞我都聽過,你別告訴我,你也是個斷袖。”
“我當然不是!他是我妹夫!我要替我表妹看好他!”
“妹夫?”黎揚靈來了興趣,轉過頭來,“你妹妹是他夫人?”
“對啊。”
“你快跟我說說,你妹妹長什麽樣子,是個什麽樣的姑娘?”
“你問這個幹嘛?”他眉頭一皺。
“好奇嘛,不是說他和他義父是那種關系嘛,原來他也會成親的呀。”
章見晨低吼:“你說什麽!他們不是那種關系!”
“那好吧好吧,不是。那你快說說你妹妹。”
章見晨不想說,總不能讓他告訴她自己妹妹是個傻子吧。
但看她異常期待的眸光,他還是開了口:“我表妹是絕世無雙大天仙!”
“噗嗤。”黎揚靈忍俊不禁。
*
衛紀黎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日後了,他睜開眼皮,看到面前坐着一個少女,恍然以為自己回到了長安,朝少女伸出了手去。
黎揚靈忽被他摸了一下頭,她表情凝固,突然想起了很久遠很久遠的一幕,在她很小的時候,其實還有一個哥哥的。
她早已經不記得他的模樣了,家裏的人都說他死了。
她只記得他的名字,好像叫黎司檐。
“二哥哥……”
她不知不覺間竟喚了出來。
衛紀黎手指頓住,眼神慢慢恢複清明,看清面前的少女,他驀地收回手:“黎小姐,怎麽是你?”
黎揚靈亦知自己說錯了話,眼神慌張,道:“大人,你生病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現在已經退燒了。”
衛紀黎靜看了她一會兒,才說:“你去幫我把章見晨叫進來吧。”
“好的。”
她走了出去,章見晨就在門外,立馬就進來了。
“大人,你醒了!”
衛紀黎從榻上撐坐起來:“幫我研墨。”
“是。”
章見晨小跑過來扶他下榻到桌前坐下,見他似要寫奏折:“大人,你肩膀受了傷,要不我幫你寫吧。”
“我親自寫。”
“那些刺客實在可恨,他們要殺大理寺的人滅口,竟然連大人都不肯放過。”
衛紀黎左手擡起,揉了揉眉心:“我頭疼,你別說話。”
“……是。”
章見晨趕緊閉緊了嘴巴。
衛紀黎寫了半頁紙後,開口道:“黎家小姐怎麽守在我帳內?”
章見晨立馬慌了起來:“大人,我一直有請她出去的!而且她在的時候,我一直都守在帳篷內的,剛剛不過就是出去方便了一下而已,沒想到她竟然又來了。”
“她……可有問過你什麽?”
“沒!什麽都沒有!”
他可不敢說昨夜跟那丫頭徹夜聊天的事。
衛紀黎将寫好的信遞給他:“寄回京城去。”
章見晨接過,正欲離開。
衛紀黎卻叫住他:“等會兒,我再寫一封,一起寄回去。”
章見晨抿嘴一樂:“是寫給我表妹的家書吧。”
衛紀黎睨他一眼。
*
天水河畔,一襲青衣少女立在一棵柳樹下,獨自發神。
黎揚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我怎麽就喊出來了呢?”
那分明不是二哥,是她腦子糊塗了。
“靈兒,你在發什麽呆?”黎高琦從遠處走了過來,不高興地數落,“我不是跟你說了,讓你離那個缇春司的走狗遠些嗎?你怎麽不聽?你還跑去給他看病?”
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目光發亮地看着他:“哥哥,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二哥哥還活着?”
黎高琦點了一下她的眉心:“你想什麽呢?他要是還活着,為什麽沒有回來找我們?”
她垂下了眼睑,表情失望:“也對啊,他要是還活着,怎麽不回來找我們和祖父呢?”
“你怎麽突然間想起他來了?”
“沒什麽,就是做夢,夢見二哥哥了。”
黎高琦安慰她:“再過幾日,便是二叔的忌日了,我們準備準備回蘭陵吧。”
少女吸了吸鼻子:“嗯。”
*
五日後,黎氏一行人緊趕慢趕,總算是在天黑前回到了蘭陵,不過家裏人已經在白日裏去祭奠過二叔了。
黎揚靈道:“那我們兩個單獨去給二叔燒點紙錢吧。”
在蘭陵城城西有一座山,是蘭陵王府的私家王陵,裏面有一座恢弘氣派的大墓,那正是他們二叔的陵墓。
兩人來到墓前,黎揚靈看到地上還未燃盡的紙錢,忽地扭頭環顧四周。
“你在看什麽?妹妹。”
黎揚靈仍舊在察看四周:“方才有人來過。”
“這不是很正常嗎?每年這一天,城裏不少百姓都會來這兒給二叔祭拜,你大驚小怪什麽呢?”
黎揚靈沒在四周看到人,有些失落地收回視線:“只是覺得那人走得真快,紙錢都沒燒完,就不見了蹤影,怕是輕功極好。”
“害,這太正常了,你當二叔是什麽普通人嗎?來祭拜他的人中,各路江湖豪傑都有。別磨蹭了,快點跪下,我們來得本就算晚了,趕緊給二叔請罪。”
黎揚靈雙膝跪了下去,給墓碑磕了三個頭:“二叔,不要怪靈兒,靈兒今日臨出門前有事情耽擱了,靈兒給二叔請罪,望二叔不要與我這個小輩計較。”
“來年,我一定是第一個來祭拜二叔的!”
“二叔,你們一家三口在下面要好好的,我會一直想你們的。”
……
不遠處,一個黑影從樹後走了出來,少年靜看着那座墓,神情悲怆,墓碑上雕刻着幾個蒼勁大字。
“長平侯黎長纓之墓。”
*
将軍府內,少女獨自一人坐在藤椅上,舉頭望着天穹,已經不知道望了多久了。書雲走進院子裏的時候,見她還是這副模樣,輕嘆了一聲氣,走過去道:“小姐,徐管家又來了。”
徐管家拿着一封信走上前:“夫人,這是大人寄回來的家書,你快看看吧,瞧你,都相思成疾了。”
書雲替她接過信,将信封拆開,把信紙遞到她的面前:“小姐,看看吧。”
沈青杏轉眸掃了一眼,上面只有簡短的幾個字:“娘子勿念,不日便歸。”
她看了後沒什麽反應,只是說:“收着吧。”
之後又擡頭望天了。
徐管家見狀,連忙解釋道:“夫人,大人雖然內容寫得少,但也是有在關心夫人的。”
書雲眼觀鼻鼻觀心,笑着說道:“管家要不你先回去?”
管家只能離開,邊走邊想:這大人怎麽不多寫幾個字?現在好了,夫人更加不想回去了。
沈青杏其實根本沒有太在意那封信,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那晚哥哥說的話,明義堂的人不知道還有沒有活着的,要是有,那麽豈不是一個潛在的巨大威脅?
那些人不明真相,以為是沈家搶占功勞,若是活着,肯定會再來傷害哥哥的。
*
衛紀黎是五日後回到的長安,他打馬過朱雀大街,并未回府,而是直入宮門,先去面了聖。
“啓禀陛下,司徒先生已經被臣請到了束城,等到三月枯水期時,就可以重新施工了。”
“好好好,愛卿快起來,你寫的折子朕都看了,你身上的傷嚴重嗎?”
“多謝陛下關心,小傷,無礙。”
“怎麽能無礙呢?朕給你放三天假,這三日你就好好在家修養,去陪陪你夫人。”
“謝陛下!”
他退出了金銮殿,看到了立在不遠處的杜德英,他步了過去,垂頭喊道:“義父。”
“聽說你遇刺了,沒事吧?”
衛紀黎搖了搖頭:“黃淘的案子……”
“陛下震怒,已經派人去把王欽衡抓入大理寺,只不過他嘴很硬,這個時候還在狡辯,還妄想有人能救他呢。”
兩人交談片刻,衛紀黎便離開了。
在經過一個園子的時候,他瞥到了一抹霧白的人影,他扭頭行禮:“下官見過淑妃娘娘。”
淑妃今日穿了一件素袍,頭上僅僅別着一根銀簪子,清素得像是冷宮裏的妃子。
她向他施施然走過來,從陰影處走向明亮地,紅唇輕啓:“大人這次途徑蘭陵了麽?”
衛紀黎仍舊回答:“并未。”
淑妃聞言久久未說話,末了,倏而柔然一笑:“大人這麽着急着回來,不會是心系家中新娶的夫人吧?”
她的笑容即使在這春光明媚的二月天,也依然令人膽寒。
“娘娘說得是,若無事的話,臣就先告退了。”
淑妃語氣冷冰冰的:“大人切莫沉醉于女兒香。”
“娘娘垂詢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