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再相逢
再相逢
莊銘打電話約郁理那天,天氣預報,今日無雪。
為了更好地保持自己對普通話的敏銳度,郁理把所有電子設備調成中文模式。
化妝鏡旁放着的iPad,正用字正腔圓的AI男聲朗讀《紅樓夢》,她剛聽到劉姥姥進大觀園。
迷上博大精深中文的郁理,經常在深夜和唯一女性友人宋思窈讨論賈寶玉愛的究竟是薛寶釵還是林黛玉,宋思窈煩不勝煩,提前給她劇透結局,郁理的尖叫響徹後半夜,第二天醒來時,宋思窈無語地看着對話框發不出去的紅色感嘆號。
這位苦學中文的模特兒最近新學會一個詞,晦氣。
她一想到紅樓夢的結局,被提前劇透的愠怒鋪天蓋地,心底只有一個念頭:
宋思窈,晦氣!
AI語音被來電截斷,FaceTime彈出莊銘頭像,她手心揉圈,往兩頰拍柔膚水,不急不忙地完成護膚初始階段,擦了手點接聽。
“我等會兒去接你?”
莊銘的聲音聽着很溫柔,郁理鏡頭沒有切向自己,他看見她新居布置,客廳空曠簡單,沒有裝電視或投影,倒是燈設很別出心裁。
昂貴精美的大理石地面,堆滿品牌方送來的禮物,亂七八糟如一座巨大的奢侈品墳墓,她嫌礙事,全部挪到一個角落,簡直像提前慶祝的聖誕樹。
“可以,我把地址共享。”
她是濃顏長相。相比照片,鏡頭前的動态更加鮮活靈動。
莊銘和她約定地點,顧及到大美女修飾可能需要更多時間,他貼心地延寬四十分鐘,但郁理出乎意料守時。莊銘意外,她幾乎沒有美而自知的通病。
他換了新車,不再是上次的銀白曜影,一輛嶄新到可以聞見人民幣氣味的賓利,立标小翅膀嚣張跋扈地站在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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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駕駛很幹淨。沒有各種為了宣誓主權留下來的暧昧痕跡,郁理拿出妝鏡,習慣性檢索妝容。
莊銘今日穿一身質地柔軟但昂貴的白襯衫,煞有介事地打了領帶,低調沉穩的黑白條紋領帶,別一枚同樣低調但價格高調的銀色領帶夾。
他很正式,修挺鼻梁甚至架了一副看起來斯文敗類的無框眼鏡,郁理問他是真的近視還是?
他笑一笑,發動車子,四平八穩地拐上高架橋,莊銘在這時回答已經被她抛在腦後的問題:“輕微散光。”
随興而起的問題,沒必要深究。郁理點點頭,和他沒多少話說,用手機自帶的閱讀軟件繼續品味中華瑰寶的紅樓夢。
為了照顧自己的小學生中文水平,她把閱讀字號調得很大。莊銘冷不丁瞥過一眼,仿佛在看什麽劣質山寨的老人機,界面只能顯示不到十行的文字。
她其實有很多字看不懂,只能通過認識的部首偏旁猜個大概,但秉持着求知若渴的學習精神,她的浏覽器歷史記錄擠滿了各種各樣詢問中文意思的問題。
莊銘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閑聊,她想回答時會簡單多說一句,懶得說話只敷衍地點點頭。
莊銘覺得她過于清高。他也算有頭有臉的公子哥,從沒被女人下過面子,一時覺得新奇又不甘。
郁理理會不了也不想理會他過于彎繞的腦回路,她出門要麽有司機要麽有宋家姐弟,她根本不記路也懶得動腦子,但是當莊銘一聲不吭地往某條栽滿銀杏的四寬車道開時,她忽然微微地坐直了身。
這條路她很熟悉。在一個月前,隔三差五,她打卡似地來這兒等人。
再往前開大概三分鐘,就會被耀大科院的安保攔下來,登記車牌號碼,出示相關證件。郁理對這套流程聊熟于心。
“你來科院?”她轉頭看他,眼底有一種奇異的冷漠,“有事?”
莊銘降下車窗,登記身份信息,來訪理由他寫私事,私的是拜訪老師。
“來給教授送點特産。”
他稍稍給油,賓利駛入以嚴謹老派聞名的科院
那雙眼睛透過鏡面認路,後視鏡更疊的金屬灰建築物漸漸沒入雲端,天色急轉直下。
什麽狗屁今日無雪,風中掀起的寒涼旋渦分明預兆一場毫無防備的冷雨。
郁理沒說信或不信,她向來不以最壞惡意揣測他人。
她不知道大學放假就在最近幾天,道路兩側時不時路過幾個提着行李箱的年輕學生,他們有的直視前方,有的對身側緩緩駛過的賓利報以驚羨眼神,而這種驚羨在透過主駕駛的窗戶,看見郁理時攀升到頂峰。
她認出幾個人。
每次來,她會在周敬航身邊看見這幾個年輕男大,大概是他同學,或者是舍友。
郁理和周敬航沒有任何關系,但她不喜歡別人用這樣的眼神打量她,更不喜歡身邊這個看起來道貌岸然的男人。
“你也是科院的學生?”她問。
“當然不,Lily,我是劍橋畢業。”
她雙手抱起,那是個習慣性的防禦姿态,姿态矜傲地揚起尖尖下巴,她冷嘲道:“這樣沒意思,我不喜歡。”
莊銘把車穩穩泊進教職工專用的停車位,他沒解鎖中控,屈着指關節頂了下細長的眼鏡腿兒,寬和地笑了一下:“你誤會我了。我真是來送特産,我媽和唐教授是朋友。”
郁理不信他的鬼話,她也不願下車。
莊銘遙控後備箱,不多時左手右手拎滿沉甸甸的紙盒子。
郁理從手包裏甩出黑色墨鏡,滿臉高貴冷豔地架上鼻梁。她的臉非常小,墨鏡能遮二分之一,只剩優越挺翹的鼻尖和看得出心情不善的唇角。
莊銘人模人樣風度翩翩地等在實驗室門口,不多時出來一群人,為首的老教授穿一身靛藍中山裝,正和身後學生說什麽,莊銘大步上前,笑道:“唐教授,敬航。”
周敬航知道他和唐教授的關系,此刻主動往後退半步,私人社交距離的空間留給他們。
他百無聊賴地站着,手臂搭着沉重教材。
一身黑,簡直黑得要融入肆意洶湧的鉛雲雨幕。雖然面無表情,但半分鐘擡兩次手腕看時間的次數暴露出他隐隐的不耐煩。
郁理輕輕地啧了聲。
賓利沒有熄火,前車跳着即時停車的雙閃,郁理側着頭,下颌到肩頸的線條如神來之筆,纖細但不脆弱,就像一柄骨刃,如溫玉瓷白潔淨,卻透着淩厲驚人的血性。
她上車時脫了外套,身上只一件黑絲絨的抹胸小短裙,現在覺得冷,伸長天鵝般的手臂去後座撈外套。
這時候,周敬航餘光終于看見她。
很惹眼的車,但他自己見得多了,周家本家地下車庫就停了一輛千萬級別。但比車更光彩奪目,是副駕駛的女人。
不完全看見她的臉。但那一身冰肌玉骨仍舊記憶深刻,她墨鏡微微往下滑,把外套展平了鋪在身上,手指頂平墨鏡,完好無缺地遮住标志性的混血特征。
郁理也注意到了周敬航,但他比自己更快地轉過目光。
他雙手插在腿側口袋,穿得并不厚重,那張臉一如既往的該死的好看,但此刻,又多了一點兒不同尋常的東西。
就好像郁理來找他,最後卻跟宋愈走了,他若無其事的平靜目光。
郁理翹起唇角,她兩指點在飽滿唇沿,大方送了個熱情四溢的飛吻。
他眼神多了兩分銳利,但很快,重新被郁理所熟悉的不屑冷漠占領。
她眼睜睜地看着那個既冷又傲的男人轉身離開。
唐教授回過神,遙遙喊了兩聲敬航。他步子邁得很快,迎面而來的冷風刮在臉頰,仿佛一個又一個從天而降的巴掌。
郁理勾着墨鏡,露出似笑非笑的眼尾,不知怎麽,那身俊挺背影,竟讓她品出一分......落荒而逃?
她心想,翻開電子版成語詞典,查詢落荒而逃。輔助英文釋義,她忽然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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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銘重新回到車上。後半程無論他在和她說什麽,她挂着近乎靜止的疏離笑容,偶爾纡尊降貴回答一個“嗯”或“哦”,更多時間則是一動不動地刷手機。
車廂氣溫直降,莊銘中指指尖輕輕磕着皮質方向盤,他知道郁理生氣了。
但她生氣也很有一番不可方物的滋味。她不會破口大罵,也不會陰陽怪氣。她這種出身的小孩,通常很會克制自己情緒,比如現在,她眼角眉梢揚着很漂亮也很冷然的譏诮。
又是一個長達一百二十秒的十字路口,紅色交通燈有序閃爍。莊銘低頭回複消息,在無聊空隙裏擡頭看郁理。
他昨晚發的那條動态,她應該看見了。
但也就僅限于看見。
脾氣傲慢古怪的混血兒并不愛在公開的社交媒體賬號留下自己痕跡,她本能地奉行某種“閱後即焚”原則,你不能奢望她給予相應反應,因為她一定會用那種很惱人但又很美豔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你,像是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或腦幹發育不完全的傻子。
莊銘用二十秒時間構思內容,遲疑五秒,最終在紅燈還剩七十多秒時問她:“生氣了?因為我帶你到科院。”
“你明知故問。”
戴着墨鏡玩手機讓她看起來神鬼莫測,同時也有一點點傻氣。
郁理讀完一章,想寫點書評,但她的筆頭功夫比嘴上功夫差了不止十萬八千倍,思考片刻只能遺憾作罷。
“郁理,我也不差。但你那麽喜歡周敬航?”
她花了小十秒才聽明白他的前後斷句。她慵散地一撂卷發,滿不在乎地說:“這和我喜歡不喜歡他沒有關系。你沒有尊重我的意願,讓我們在充滿誤會和謎團的場合下見面,這是很惡劣的行為。”
郁理不是弱勢的人。她高興的時候可以追在周敬航身後,樂此不疲地逗弄冰天雪蓮,這是屬于她的低級樂趣。
但她不喜歡被男人牽着走,這種故意制造暧昧的場面她只在那些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身上見過。
莊銘完全不走心地哄了聲對不起,郁理一哂,沒有繼續說什麽。
漂亮的混血兒從不會後悔的自己的每個決定,但她很快會被商人的無恥所震驚,于是後悔如水漫金山淹上心頭。
陰溝翻船,郁理,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