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平安夜
平安夜
郁理并不在意清彌山的野賽結果,她不懷疑周敬航拿第一。
事實上,她覺得他只能第一。
但宋愈是個破漏嗓子大喇叭,固執地把比賽結果用文字方式發給郁理,對話框內手抖似地添加幾十個禮花和鞭炮的蘋果自帶表情。
然而郁理在兩天後才看到。
她現在的中文水平比剛落地時好了不知多少倍,但依舊沒能掌握黑魔法般的全拼或手寫。
還好現在的翻譯軟件已經進化到一個相對智能偶爾智障的地步,她不習慣使用鍵盤,百分之九十九的交流依靠語音。
“已閱。下次不發文字。”
宋愈秒回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姐你這說話風格和領導似的,還有發文字是為了鍛煉你的敏感度!你中文考級報名了嗎你現在哪兒什麽時候回來?”
郁理沒再理他。
她很忙,非常忙,超級忙。
身為模特她一天中多數時間只能靠吸食空氣維持生命體征,但48小時唯一的續命方式是plus大杯黑咖啡和兩份沒有沙拉的蔬菜沙拉,然而罪魁禍首卻笑眯眯地和別人介紹她身上凝聚的商業和品牌價值。
連軸轉了三天,最後的落腳點是都靈萬豪,她一沾到枕頭天昏地暗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不知今夕何夕,時間完全錯亂。她久違地感到饑餓燒心,絞着胃痛,酒店內配的小冰箱空空蕩蕩,只有一排瓶身凍得人指節森涼的品牌礦泉水。
郁理臉色恹恹地合上冰箱,尋思叫一份餐,但手機時間提醒她,現在離天亮還有兩部電影。
她拿了藍色浴球泡澡,浴缸加滿熱水,水龍頭留着一線涓流,熱水不停地溢出浴缸。水面如汪洋純淨蔚藍,整個人沉沉地沒進去,只露小巧挺翹的鼻尖,美豔塞壬海妖似,時不時沉浮着換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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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流将工作帶來的疲乏困頓安撫得舒适妥帖,就連饑餓也适當地壓回心底。到底是職業model,對自身體重和饑餓的控制精準到了變态地步。
臨近年關,意大利節日氛圍濃厚,都靈王宮整片金色聖誕樹群,遠遠眺望,仿佛一片金碧輝煌的海浪。
郁理孤家寡人慣了,遠在德國的外祖父沒有按時點卯的規矩,只讓她時不時吭個氣兒,确保自己唯一的外孫女還活着就行。
她虛阖着眼,頭頂是經年陳舊的天花板,醫院色調的刻板白色,懸挂一盞Luceplan白色花瓣燈,光質溫和柔軟,看久了容易昏昏欲睡。
這段時間幾乎與耀京隔絕,宋思窈在古巴度假,宋愈跑到阿斯蓬滑雪,新加上的夏嘉揚在巴黎,從他發布朋友圈的照片來看,雨夾雪的巴黎依舊是那麽髒那麽臭那麽美。
她沒有時間想起周敬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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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理在國內沒有任何親人。雖然郁先生祖籍港城,但他發跡後早把所剩無幾的親人全部遷離港城。前段時間她回去過一次,郁家只剩一棟空曠華美的五層別墅,據說是專門請人看顧的祖屋。
這些年全球各地東奔西跑,很難在某個地方長待。結束工作後她婉拒某名媛血拼歐洲的提議,給自己定了隔日早九點半的機票。
當晚收拾行李時意外在包包深處翻到一個黑絲絨小匣子,她打開,絨布靜靜地呈着一枚男式手表。
大概是誰送她的禮物,被她一直遺忘,現在才想起來。
她站着,穿再多禦寒衣物身材依舊過分高挑,她的眉骨擁有斯拉夫特征,鼻梁卻意外小巧挺翹,晝夜颠倒帶來的眼眶陰影深陷,看不見的情緒仿佛很重。
她想起很久之前問宋思窈要到手的私人微信,盡管她在事後從莊銘口中得知周敬航不如想象中擁有兩個微信。
但無所謂,她複制收藏欄裏的號碼,搜索,發送添加好友請求。
備注遲疑了幾秒,最終敲了個意味深長的句號。
通過消息在臨上飛機前兩小時,郁理手指懶懶撥弄墨鏡,露出沒化妝但老天爺賞飯吃的精致雙眼。
她的聯絡人裏什麽備注都有,宋思窈是F,宋;宋愈是D,宋。
輪到周敬航時,她想也不想,複制粘貼行雲流水地備注了一個孤零零的句號。
她手邊一杯溫熱卡布奇諾和牛角包,抿一口後心不在焉地問:“hello?”
時差緣故,郁理不指望秒回,她懶懶鎖了手機丢回坤包,沒料到半分鐘一聲嗡鳴。
郁理把剩食包好扔進專門回收食物的鐵桶,開始刷手機時意外看見來自。的回複。
句號給她回了一個問號。
郁理盯着黑色彎鈎看了好一會兒,啞然失笑。
她懶得多說,直接分享了自己航班的起落時間,不出所料,這人再複制一個問號。
郁理摁住語音,她這幾天沒時間和中文私教線上聯絡,口語退化得極快,說話聲音又含着點兒含混勾人的啞笑,更加聽不清。
“你接我嗎?”
一直到她登機,周敬航沒回複。
就像約不出周敬航,她會有備用選項的bcd,郁理提前給自己約好專車。
但是等十幾個小時重新降落耀京機場,手機卡二恢複信號,口是心非的小句號給她發了一個定位。
“d口出來,我等你。”
郁理沒有托運的大宗行李,随身攜一個輕便的黑色LV行李箱,她搖曳生姿地走出機場通道,仰着一張晶瑩剔透的小臉在烏烏泱泱接機的人群尋找周敬航。
她之前說過他很高來着吧?以郁理貧瘠匮乏的賽車知識來說,似乎高個兒不太容易成為職業人員,那麽他是例外?
或許優秀的人到哪兒都有例外。
她這樣想的,遠遠看見黑色沖鋒衣的年輕男大學生。
依舊是招牌的傲慢冷酷面無表情,郁理心無芥蒂地獻上一個笑容:“我喜歡守時的男人。”
果然,聽到她說喜歡兩個字,周敬航臉色肉眼可見地差了一分,她笑得動人開懷,容光煥發得仿佛剛從某個秀場下來,而不是被困在幾萬裏高空十幾個小時。
耀京的冷和都靈的冷完全不同,沁入臉頰的風裹着輕微塵土和燥意,鼻息擠入工業化的氣息。
周敬航冷着震天撼地的一張帥臉,伸手接過她行李,領着不安分的某人往底下停車場走,中途要穿過兩個紅綠燈,郁理和他站得很近,一直垂眸凝盯對方清瘦好看的手腕。
“你的手表呢?”
周敬航注意着紅燈,聞言輕輕一愣:“什麽?”
“手表,”她重複着,忽然璨然一笑:“為什麽不戴?”
這什麽莫名其妙的問題。
周敬航當然不會告訴郁理因為怕遲到匆匆出門而把手表忘在家裏玄關,他懶得去解釋細枝末節的小事,但心底同樣升起微小到幾不可查的詫異——她竟然一直在關注自己?
這個認知,讓枯等兩小時半的微妙心情稍有好轉。
逆着人流穿過紅燈,黑色高配大切停的規範到位,他遙控車門,郁理沒管他把自己行李放到哪個角落,但掌着車門準備上車時,視線意外地頓了頓。
幹淨整潔的黑色副駕,放着一束嬌豔欲滴的玫瑰花。
郁理秀氣的鼻尖皺了皺,視線一歪,看着他出聲:“花送給誰?我嗎?”
周敬航繞回主駕駛,他一擡下颌,示意她上車:“走。”
郁理不吃他的避而不答,她微微睜大眼,又問:“你,送給我?”
他想不通世界上真的有人無恥到可以直接默認因果關系,但他欲蓋彌彰地捏着凸起明顯的冷白喉結,眼神不耐煩地偏向後門,有車要過道,前車燈亮瞎人眼。
她雙手抱起花,坐上車,後腰被什麽硌得不舒服,伸手一摸,一個綁了蝴蝶結的透明PV盒,裝着紅彤彤的蘋果。
更加愕然的表情浮現在她那張很美麗但也很讨厭的臉上,周敬航讓她扣安全帶,點火掉頭。
郁理這輩子收過無數人的花,真的假的,精心空運或路邊地攤。
她對花卉沒有特殊感情,收到也不會記得找個玻璃瓶養起來,多半會放到幹枯凋謝然後被定時上門的清潔人員當做垃圾扔掉。
但蘋果——
她一開始還能完美控制自己表情,但車子駛出停車場,她再也忍不住,低着纖長脖頸,一聲聲咬不住的笑從齒關溢出來。
郁理早就想問了,送蘋果是不是國人的特殊愛好,至少郁理很少甚至從未收到蘋果。
“好老土哦。”
她一定是故意的,懶洋洋地拖長了最後一個拟音詞。然後好整以暇地欣賞周同學愈發緊繃冷峻的側臉。
他繃住咬肌,側臉肌肉緊實地動了兩下,唇角抿得更直更平,但最終沒說一句話。
長途飛機坐得骨頭疼,郁理松了松肩背,重新陷進柔軟的駕駛座。他車上的味道清新好聞,木質調,如大雪磅礴的松林。
車過半途,真的下起雪。
郁理不喜歡嚴寒冬天,但是她對夏天同樣缺乏熱情。耀京和她常年生活的歐洲城市不一樣,極少的古建築,充斥高科技未來感的金屬灰大樓,導航路線經過市中心CBD,時代廣場人流攢集水洩不通,前不久在都靈欣賞過的金燦燦聖誕樹此刻平移到耀京,很多打扮新潮時尚的年輕男女像螞蟻圍樹一樣瘋狂拍照。
綢緞般絲滑柔順的黑悄無聲息地填滿城市,周敬航在堵車間隙潦草地看一眼車窗,紅燈密集地聚成一條通天河流,偶有路怒司機的狂躁喇叭響徹大街,盡職盡責的交通警察指揮分流,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軌跡有條不紊。
郁理解開透明盒,挖出小小的一枚蘋果,她用紙巾沾水擦拭一遍,當着他面咬了一口。
很甜。
捱過兩個紅燈,郁理的蘋果只吃一半,她很讨厭蘋果,這會讓她想起登臺前必須要控制的體重。
她用紙巾把剩下的半個蘋果包好,左右扭頭可以放食物殘餘的東西,周敬航打轉方向盤的同時掃她一眼,低聲道:“你右手邊。”
郁理整理好,用濕紙巾細細地抹淨指尖。暖風充盈的車廂很溫暖,但她睡足一路,此刻也不覺得困,翻着手機以每分鐘翻新的社交動态,這才把聖誕樹、蘋果和某個節日聯系到一起。
12月24日,平安夜。
她訝然地輕呼一聲,周敬航分出目光,她低着頭,膩着柔光的長卷發潑潑灑灑地垂到後腰,她用手指別到耳後,露出骨線優越明晰的側臉。
四車道路的燈帶如轉瞬即逝的流星,為了烘托節日氣氛,法國棕榈挂了許多金色紅色的小彩燈,一閃一閃,如某種溫馴幼獸的眼睛。
他将啞巴人設貫徹到底,沒準備出言詢問郁理,但駛過下個路口,郁理關閉手機,擡起臉,微笑着問:“我們去哪?”
周敬航控着方向盤的手指輕輕一緊。
這也許是個好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