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聖誕節

聖誕節

駛過環京二段,節假日帶來的擁堵終于有所消減,但車流量依舊密集,不約而同地奔赴耀京最盛大繁華的地段。

斥資數億的跨海大橋成烏龜賽跑,裝點用的小彩燈孜孜不倦地帶來光污染,清薄透明的雪花搖搖蕩蕩,偶像劇般人為制造的浪漫。

郁理收回視線,心想是借機将這得之不易的獨處時光無限延長,還是讓他在下個路口左拐進入安保嚴密的高檔小區,這樣自己會擁有一個高枕無憂的睡眠而他會擁有得之不易的清淨。

三秒鐘後,郁理幹脆利落地剔除了讓他清淨這個念頭。

“你吃飯了嗎?”她轉過視線,雙眼明亮如昔。

郁理對西餐的态度一直是吃不死就好,對中餐麽,更加暧昧。

她口味以清淡為主,耀京卻多辛辣刺激,很吃不慣。上只有次與宋思窈共同造訪的山澗素餐,她能不違心地在點評平臺上給滿星的好評價。

周敬航記得這附近有一家口碑還不錯的臨江酒樓,但為數不多的理智支撐他問出一句:“你想吃什麽?”

郁理有些時候固執得沒有道理,她前傾着身,瑩白皮膚反射一種靡顏膩理的透亮光澤,與之強勢霸道擠入鼻息的還有她噴在手腕內側的冷感香氛。

“我問你,你吃飯了嗎?”

他專注看向遠方道路的雙眼沉靜但冷傲,喉結輕輕地上下湧動,一個可以實際回答的問題變得無論如何也很難出口。

郁理垂下眼,摸出自己的純金打火機,這是一個迪拜商人強行送給她的告別禮,據說黃金中混合了部分威爾士金,是一份價錢比心意更貴重的禮物。

她摩挲着紋路清晰的金屬砂輪,沒有點火。

他以為她要抽煙。他是說,其實女人抽煙和男人沒有分別,不必戴上有色眼鏡。而她又屬于很美的類型,香煙之于她是可有可無的陪襯。

但郁理按住他另外一只手,體溫略低的指端輕輕地點了兩下他手背撐起的筋骨,緩聲說:“你噴了香水,但有油煙味。”

Advertisement

頓了頓,她歪着頭,表露一點兒膚淺的好奇:“時間不早,你會做飯?”

她講話怎麽永遠沒頭沒尾!

周敬航沉下臉,繼續繞第三個圈子,這輛車外形和價格同樣惹眼,于是有路邊宵夜食客好奇地看着每隔十來分鐘便穩定出現的黑色大切。

“我會做飯。”

周敬航語氣不善,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沒有把她随便丢在路邊自生自滅,而是繼續浪費價格水漲船高的98汽油和她說廢話兜圈子,“我來接你,沒來得及吃。”

“哦。”她輕快而明豔地說:“那我能去你家嗎?我不吃別人剩下的飯。”

周敬航忍住怒火,他沒發現車速已經飙到違法邊緣,被他關閉聲音的導航提醒了兩次。

“不是剩下!”

新奇,他原來還會生氣?郁理想了想,決定再接再厲:“那你會重新給我做?你——應該有水平吧,我不想深夜進急診。”

也許是和宋家兩姐弟混在一起的時間太長,她現在學會開某種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周敬航冷哼一聲:“你下車吧。”

但車速不減,仍然是違法邊緣危險試探。郁理掩着眼底笑意,出乎意表地點頭:“也好,但我曾說對我友善一點?周同學,你記得嗎?”

周敬航摸不準郁理年齡,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按部就班念大學,但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咕哝着抛出了問題,說話聲音很輕,見鬼了的,偏偏郁理這次中文考試聽力滿分。

“懷疑我不念書?親愛的,”郁理擺出假惺惺的笑容:“我畢業于RCA。”

.

周敬航不再理會中文有進步但仍然屬于稀爛的混血兒。他很早獨立出周家,自己名下有一套公寓。

安保不放外來車輛,他這輛車的牌照顯然沒有登記在冊,得親自下車刷臉放行。

獨棟複式公寓,約有三百多面積,客廳不作待客用途,反而擺一架烤漆明亮的三角鋼琴。

玄關安置的鞋櫃沒有為客人準備的一次性拖鞋,周敬航把遺忘的手表撥到觀賞作用的馬醉木旁,他取了一雙沒拆封的鞋盒,如果沒記錯,這大概是上季度某年輕品牌的拖鞋。

她不工作時一向是怎麽舒服怎麽來,因此随意地接過明顯不合腳的新鞋然後随意地道謝最後随意地踩上剛打完漆的地板,伸手掀開蓋着鋼琴的天鵝絨布。

“會彈鋼琴?”

周敬航合上門,她的手包歪扭地斜在一側,手機從豁口滾落,屏幕顯示來電,但她常年靜音,周敬航平靜地掠過一眼,忽視掉這個在平安夜即将結束前锲而不舍的來電。

“還行。”外套搭在落地衣架,他挽起質地溫潤的線衫袖口,內搭白色襯衣,身形始終如一清瘦颀長,背影俊挺筆直,如生生不息的白楊。

郁理冷白細長的手指輕輕流連于黑白琴鍵。她母親Alessia女士精通多種樂器,鋼琴彈得尤其好。假使她願意抛棄各種以性命為賭注的藝術鑒賞形式,說不定會成為小有名氣的鋼琴家。

她沒能很好地繼承母親的樂理天賦,但鋼琴屬于上流階級必須掌握的技能,她知道耀京很多小孩兒逢年過節要給長輩演奏拿手樂器,但她比較省事,因為她幾乎沒有長輩。

郁理奏了幾個不成文章的單音節,拜這架斯坦威所賜,業餘十級水平也可以發揮1+1大于2的效果。

琴音在砌了隔音牆的室內,如一堆硬幣掉入一無所有但口徑窄小的玻璃瓶,推撞滞重沉悶的回響。

周敬航單肩倚着白色牆面,他身上只剩一件質地柔軟的白襯衣,全賴這身潑天富貴養出來的氣質,才不顯得頹廢頑劣。

柔質燈光如水乍洩,映着微動喉結旁一粒小小的、淺褐色的痣。

他是底色冷漠薄情的人,偏偏讓這顆痣攪亂一成不變的禁欲氣質,仿佛被銀色大頭釘死死禁锢在鍍金畫框中美麗卻死亡的标本蝴蝶。

“很難聽,別擾民。”

郁理長久地按住低音部白鍵,銳利沙啞的音色回蕩不息,她微微起眼,似笑非笑:“周敬航,說話永遠難聽。”

他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拂開她的手,她沒生氣,很自然地抱起手臂,稍擡眉尾,無聲地做了個請的口型。

周敬航看她片刻。

郁理整張臉都很明豔,但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那雙眼睛。

沒有少女幼鹿般清澈見底的純粹天真,洞若觀火的同時選擇作壁上觀,仿似游戲人間。

琴凳調整為最佳位置,他背譜本領爐火純青,彈奏一首冷門激烈的鋼琴曲。

他只彈半首,郁理突如其來地扣住他手腕。

“不适合你,小王子。”

她這樣說,同時微微俯下身,流光溢彩的長卷發悠悠地蕩到他頰邊,暗香濃郁。帶着他手指,輕柔地奏出一曲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這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奇怪最不合拍的四手聯彈。

或許是氣氛使然,又或許是暧昧作祟,他沒覺得很難聽。

當然,也遠遠達不到好聽的地步,就像那種給琴鍵标上數字的初學者,只要能把一首四分半的曲子彈奏完畢就算萬事大吉。

郁理幾乎完全靠在他身上,她呼吸很淺很慢,輕柔地灑在他脖頸耳骨位置,如果她在此時稍一側臉,那麽他們會——

她的唇柔軟地擦過下颌,如一片輕柔的霧。

周敬航徹底宕機。

她惡作劇得逞地笑起來。姿态優美地直起身,走到窗簾嚴絲合縫遮攏的巨幅落地窗,雙手捏住一角,用力地向兩邊擲開。

陰冷潮濕的月光和模糊透明的雪色不慌不忙地擠進驟然空曠的視線,她仰起頭,後脖頸比珍珠膩光。

幾乎是沒有生機的美感,畫家臨死前最後一抹不動人的顏色,冰冷憂郁的夜景,對抗着仿佛用骨血融合的不完美琴音,鮮血淋漓。

六芒雪花墜落時沒有聲音,她沒來由地想到自己度過的暴風雪山莊,沒有嫌疑人的兇殺案。

但她絕不會用銀亮匕首或封喉毒藥,她要用虛假的愛,殺死周敬航。

新購入的打火機是百年紀念款,她其實有不足為道的收集癖,打火機便是其中之一。

至于冷煙草和尼古丁,沒到貪得無厭的程度,也不會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和周敬航給她的感情類似。

她索然無味地點起一支煙,不多時寂靜大廳飄蕩如幽靈般的冷冽煙味。周敬航就像失去電量支撐的指針,靜靜地坐在原地。

片刻,他忽然起身,兩步到她身側,煙味散不出去,愈發濃重。他面無表情地劫去她手中細長香煙。

“我家禁煙。”

窗外仍在落雪。

美到近乎空洞的夜景,造價不菲的黑色鋼琴,影綽昏暗的月色,還有一對年輕男女。

郁理往後退一步,隔着稍硬鞋底的腳後跟撞上玻璃牆面,她那雙媲美日落大道的淺色眼瞳深深地注視周敬航,用一種置身事外又專注其中的目光。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她能想象時代廣場人聲鼎沸的場景,長久地身處繁華又自以為是地遠離喧嚣,但心髒愈發急促的跳動幾乎要打動凝固不前的平靜夜色。

她退無可退,索性重新上前,過于寬大的拖鞋擠入他兩腿之間。郁理擡眼,她思考什麽時唇線微微抿着,下一秒笑起來。

“聖誕快樂,周敬航同學。”

只剩半截的seven stars跌到木地板,火星迸濺,他下意識地退後,失去外物保護的腳底不慎踩上沒完全熄滅的煙蒂。

血肉炙燒時傳來短暫尖銳的痛意,然而這一切,卻不如她玫瑰花瓣嬌豔欲滴的雙唇,掐着他下巴用力吻上來的震撼。

這是一個混合着鮮血和傷口的初吻。

在剛剛跳過零點的聖誕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