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過量鹽

過量鹽

托郁理所賜,這是他本年度第二次用上家中的醫藥箱。

上一次是十一月,生了一副混血相貌的年輕模特兒從天而降,出現在科院的牛頓廣場。

當時明知她的長相做不來偷聽一事,但對方盛氣淩人的氣勢,仍然是将他氣到。

回家才發現自己手肘破口,雖然傷勢無關緊要,但淋過雨又泡過污水,謹慎起見還是需要消毒和包紮。

第二次便是今日。

距離新年不過六日,這落了厚灰的醫藥箱竟然梅開二度。而始作俑者還在強忍笑意。

“為什麽責備我?”

周敬航把髒污紙巾團成一團,随手扔進垃圾箱。

“難道怪我?”他面無表情地反問。

郁理的笑容分明在說“不然”:“這是很沒道理的指責。但你受傷,算我的錯。”

她想了想,補充最近新學會的詞語:“姑且。”然後很沒誠意地道歉:“sorry。原諒我,可以嗎?”

大概不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沒學會委婉迂回的話術,她似乎是想到什麽便說什麽,從不計較或在意被迫傾聽者的心思和情緒。

很強勢,很霸道......很郁理。

每個字帶着她強烈昭彰的個人風格。

周敬航說不出好的,也說不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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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發呈L字形,她明明可以坐到一側的單人位置,非要疊着修長筆直的腿,靠在大概兩掌寬度的沙發扶手,十個如玉腳趾晃晃悠悠,勾着不合腳的黑色拖鞋。

萬籁俱寂,時間暫停,無聲無息的靜谧中聽見一陣不合時宜的共振嗡鳴。

郁理想起手機。

她如一只貓兒輕巧落地,循着細微顫動捏住自己手機,很多很多的來電和很多很多的信息,她随手劃拉,小紅點密集到沒有盡頭。

周敬航默不作聲地站起身,腳底傷口貼着木質地面。由煙蒂火星燙出來的焦黑已經妥善處理,如今張眼望去,光可鑒人,看不出曾經有過人為瑕疵。

興許是天性使然,他對疼痛的感知能力薄弱,除了創口貼帶來的些微不平整感,他幾乎沒有任何懷疑自己受傷的錯誤覺悟。

郁理接聽電話,她說德語的語調遠勝中文,每一個音節仿佛帶着看不見的小鈎子,細細密密地敲在安靜夜裏。

她的聲音,真的有種與衆不同的好聽,輕盈空靈,說話永遠帶着淺淺笑音。

半開放式廚房傳來開火聲音,郁理止住話題,她心念一動,随便應付兩聲,借口收線。

說實話,她真的有點餓,但眼下前後不着的時間點實在不是飽腹的最佳時機,她為了保持身材,一日多是兩餐,近乎變态自虐地執行一成不變的規矩。

手機電量不多,她幹脆關機,扔到桌上,碰撞出一聲沉鈍回音。她愣了下,伸手在黑暗中撥了撥,發現和手機貼在一起的是他的手表。

郁理和他總共沒見幾次面,但他次次都換不同手表。她對男人的審美要求很高,周敬航挑表不在乎價位的灑脫很入她的眼。

她歪着頭想了會兒,覺得那份禮物欠缺心意,還是下次吧。

周敬航大概是吸血鬼,奉行不開燈主義。

他的家仿佛貼滿了吸光壁紙,唯有大廳天花板內嵌一圈兒的壁燈,茍延殘喘地散發幽幽昏光。

客廳一層的占地面積很大,裝修精簡,沒有過多冗餘的配飾,沙發是意大利高級手工進口,皮質溫潤似玉,而那架古董級別的斯坦威,其實沒幾個人會真的上手彈奏,那是對鋼琴的一種侮辱。

郁理沒仔細探究過周敬航的身份,但她和宋家兩姐弟走得近,能和他們玩到一起的人,多半不是泛泛之輩。

她無聲無息地踱到廚房,廚房倒是亮得反常,他的背影在無煙竈臺和流理臺來回走動。

襯衣搭配黑色緊窄工裝褲,因為做飯,襯衫袖口挽到手肘。他身材真的非常不錯,上臂覆蓋一層薄薄的肌肉,不過分誇張,但線條悍利,腕骨秀氣,指節清瘦修長。

旁若無人地欣賞十來分鐘,幾步之遙飄然傳出令她更加胃絞痛的味道。

廚房煙火讓異國他鄉的旅客倍感陌生。最後淋上一層亮晶晶的蒜油,郁理驟然擰起眉頭。

還好她包裏有漱口水和口氣清新噴霧。

周敬航的廚藝繼承他的父親,水平和賣相非常有限,非常一般。

唯一不出錯的拿手好菜是清湯挂面,畢竟這不需要任何炫技技巧。

所以在十二點剛過的聖誕節,他給郁理煮了一碗青菜雞蛋淋蒜油挂面。

他大概習慣在廚房吃飯。

流理臺右側擺着一張奶油白方桌,孤零零地兩張面對面單椅。

郁理想象他深夜回到家,來不及褪下滿身繁華,這位孤高傲慢的小王子會不會在對面放一個迪士尼玩偶?

她光是想到這個畫面,笑音抑制不住,惱人地肆意飄散。

原地想了想,走回大廳,重新開機的同時确定自己撥過靜音鍵,她捏着手機回到他身後,以live模式定格着因煙火而霧蒙蒙的一刻。

拍好照片,她領導巡視般環顧一圈。

廚房很大,也很幹淨,相信他自己開火次數不多。金屬灰的雙開門智能冰箱顯示儲納空間和當前溫度。

她用目光示意,周敬航偏頭拿消毒碗櫃裏的幹淨筷子。郁理打開冰箱,意外發現裏面扔了很多流水線冷凍鏈的半成品和剩飯。

——所謂剩飯,自然是周敬航心血來潮開着iPad一比一嘗試還原的失敗平安夜晚餐。

周敬航擺好碗盤,默默走過來合上冰箱。

真是充滿魔幻色彩的夜晚。

聖誕節,往年她不是在工作就是在酒局,忙忙碌碌又豔光四射,大家群魔亂舞地拍照,開了廣角的6.7寸鏡頭根本塞不下那麽多張嘴臉。

郁理撩起長發,一只手束着,低頭嗅了下勾引味覺的湯面。

她心中的靜谧體重秤瘋狂計算這一碗精致碳水化合物的卡路裏。開玩笑!她根本不可能吃完,否則第二天起來臉會水腫。

周敬航面部的細小毛細管不動聲色的擴張,只要他願意,萬般情緒不上臉。可耳骨卻透着詭異的薄紅。

好在郁理被計算出的熱量震驚了,沒注意到他用手捏耳垂的掩飾性小動作。

說真的,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正常地吃過一頓飯。百轉千回地嘆了口氣,她拖開椅子起身,回憶他剛剛拿碗筷的動作依樣畫葫蘆地再端出一份,手背撥開水龍頭沖淨。

“一起。”她分出半碗面,“哐”的一聲敲在周敬航面前,再優雅從容地落座:“沒吃晚飯吧,你。”

他平平淡淡地看她一眼。餓了太久,食欲早已喪失,但還是拿着筷子細細地攪拌,熱氣浮騰,蒸得他眼睫更加濃黑:“把人稱代詞放前面。”

愛馬仕燈飾照得她纖毫畢現,她舒展白天鵝般的肩頸,唇邊笑容乍動:“真覺得我說話很糟糕?”反問道:“既然如此,你可以教我,我會是個好學生。周老師。”

周敬航仿佛吃了過量鹹鹽的表情。

“你別......”

他眼睜睜地看着郁理将筷子運用如銀叉,卷意大利面似卷起過于軟爛的白色面條,啪嗒兩聲,斷成幾截。

她眉心輕輕地皺了一下,那真是好看到輕易大殺四方的動作,驚得周敬航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于是郁理将筷子上僅存的兩根面條喂入口中,過分精致漂亮的混血兒仍在千分之秒的瀕臨失态中穩穩控制住面部表情。

她不允許自己做出不完美的嘔吐動作,仿佛吃了十勺子精鹽的表情憋得不上不下,理智讓她別一不小心咽下去。

周敬航無奈地往後仰靠,雙腳踩着桌下橫欄定住身形。清瘦手掌撐在額上,無奈地吐出一口濁氣。

郁理兩頰鼓鼓,面條呈現不合常理的入口即化,她感覺自己含了一口令人窒息的糊羮。

這副模樣有點好笑和......可愛。盡管周敬航不想承認,可愛這個詞天生與她絕緣,但她現在真的好像某種冬天藏食物的倉鼠。

他掌心向上,在她痛苦迷茫不解困惑的眼底,天生種族優勢的長睫毛閃了閃,不明白這個舉動的意義何在。

周敬航清咳一聲,聲線不知怎麽啞了:“吐我這吧,沒關系。”

郁理盯他兩三秒。

他的手和臉一樣逼格,屬于可以做手模手替的類型。

啼笑皆非地撥開他的手,低頭抽了三四張這紙巾疊放,她擡手掩唇,很秀氣地吐出。

濕潤紙巾團成一團,在他指示下找到做舊工業風格的銀色鐵桶,算作廚餘垃圾的殘餘物丢進去。

郁理拿一個棱格紋玻璃杯接水漱口,反複幾次後,她終于覺得唇齒中古怪可怕的味道淡去一些,掌心摁着水池邊緣,回頭。

“我不懷疑,”她說:“你讨厭我,到這個份上。”

周敬航無中生有的鎮定很唬人,但郁理完全不管脆弱男大自尊心,她重新打開冰箱,挑剔審視的眼神自上而下,繼而以一個相當遺憾的表情告終。

“都扔了吧。”她又說:“不要吃不能吃的食物。”

鬧劇一演,再餓也提不起安撫空蕩蕩的胃部情緒。

郁理看回去,燈光下女人難得顯出鏡花水月的溫柔。她笑起來的時刻很多,秀場、T臺、紅毯、鏡頭,但那都是為了商業而笑的笑。很少像現在,微微勾起的唇角,露出真正嬌媚而矜貴的笑。

點外賣的提議被郁小姐否定。盡管她發自內心地覺得耀京比國外很多大城市要更發達和守時,但!現在可是聖誕節,她已經見識過周末日的一線城市有多麽擁堵,并不想在某些事上浪費時間。

郁理看着他倒掉滿鍋的面,終于低下他一直以來戴着閃亮冠冕的高貴頭顱,卻是為了洗碗。

她玩手機,翻看相冊,冷不丁地問:“我想,發一條朋友圈。”

明淨水流沖洗碗沿,他的手指倒扣至另一方,膚色愈發冷白。

他不懂郁理這句話的動機,喉結一動,又聽她的聲音。

“周敬航,你知道,我在追你吧?”

他不由得蹙眉。怎麽又是這句話?

追求,是周敬航生活中不可逃避的一件事情。

周家人的樣貌以精致聞名,他是其中佼佼,而他遇到的人又多是視覺動物,其實,這些年不光有女生跟他告白,男生也不少。

他很厭煩被別人推上風口浪尖的不可控,同樣不喜歡圍在身邊的狂蜂浪蝶。有些追求者當然很好,但是比起浪費時間攀登一座不可能到頂的山,不如多花時間沉澱在期末績點或學院保研。

他當然遇過比郁理更纏人的類型——但是真的用了纏人這個詞語,周敬航卻隐約覺得不對。

她跟與他同齡的女孩子不同,她出現的時間和頻率不高,偶有幾次見面,她也很少主動上來說話,多是不遠不近地站着,旁若無人地散發自信和美麗。

很讨人厭,很難忽視。

但他不覺得郁理在“追”他。

如果非要一句話來定義,她更像一位勢在必得的獵手,自己是唾手可得的獵物。

他們之間是不對等的關系。

周敬航沉默地收拾好桌面,一言不發。郁理理解不了敏感多疑的少男心思,她編輯英文,再借用軟件轉換為中文,舉着手機讀了兩遍。

【聖誕快樂。我問他,yes or no?】

配圖是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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