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日子好似在眨眼間,又過分煎熬。

裴珩每月都會寫信回來,将銀子塞在信箋裏。剛開始是一點碎銀子,到後來是大額的銀票。

我怕再有兇神惡煞的人來搶,将他寄回來的銀子都存進了銀莊。

我不會寫字,為數不多認得的幾個字,還是裴珩在時教我的。他寫的信,我不願拿去給外人看,好在他總會在落款時寫上“安好”二字。

我知他平安,便很知足。

閑暇時,我就會站在巷口。從日初到黃昏,明知道他不會這麽快回來。可不這麽做,漫漫長夜便會更難熬。

我會坐在院裏的石凳上發呆,想着他離開前的一夜,不自覺地笑出聲。

我很想他。

真的,很想他……

裴珩不在的這段時間裏,裴府的家業被裴炎敗的精光,大宅也被封了。

二夫人卷了剩下的銀子跟了個漕運的六當家做妾,從此音訊全無。

蘇姑娘回了蘇府。

裴炎倒是來找過我一次,曾經嚣張跋扈的纨绔二少爺,如今胡子拉碴,粗衣爛布。他被打斷了一條腿,活的像條狗,稍微點風吹草動便吓的渾身哆嗦。

他是來問我讨銀子的,我雖恨他,可見他那副可憐的樣子,終是不忍心,将給人做活攢下的銀子都給了他。

雖不多,但是我能拿出來的所有積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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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炎嘴上嫌棄,卻一把搶了過去,寶貝似的塞進袖袋中。走前又從廚房裏拿了幾個發硬的饅頭,一瘸一拐地啃着走出來。剛一出了門,又像做賊似的貼着牆走,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

從那以後,我許久沒見過他。

再見時,裴炎的身子僵硬,已經沒了氣息。他被人扔在賭坊後的巷子裏,身子蜷縮扭曲着,還保持着護頭的姿勢,露出的皮膚上布滿淤青。

我的銀子不多,只夠買張草席将他埋在後山荒地裏。至少,裴家二少爺有碑有墓,不用做孤魂野鬼。

轉眼到了盛夏,酷暑炎熱,夜蟬鳴不覺。屋外吹來的風都似是能将人蒸透,我搖着把破折扇,翻來覆去睡不着,便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坐着納涼。

天空陰沉,濃雲在頭頂似雲海翻騰。看這天氣,一會兒免不了一場急雨。

我正要起身回房,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我驀地轉頭過去,心跳都漏了幾拍。

自從中過毒後,一入夜我的視線就會有些模糊,待看清來人後,自嘲地笑了笑。不是裴珩,是巷口的劉媽媽。

她笑容滿面地跨步進來,走得急還被門欄拌了一下,人還沒站穩就沖過來将我一把從石凳上抓了起來:“我的好姑娘呀,你怎麽還在這兒。你……你……”

她說話大喘氣,我早已經習慣了,不慌不忙的幫她打着扇子,問她:“劉媽媽,你先坐下,慢些說。”

劉媽媽搖晃着我的胳膊:“你趕緊收拾收拾,你家裴郎……回,回來了。”

“什麽?”我怔了一下,反手抓着她的腕子。右耳聽不見,側頭将左耳伸過去:“你說誰,誰回來了?”

劉媽媽被我抓疼了,“哎呦”叫了一聲,放大音調又說了一遍:“裴郎,裴珩,他回來了。”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似地搖了搖頭。裴珩若是回來,不該先回來嗎?

“你咋還不信呢?”劉媽媽癟嘴:“我也是剛知道的,一大清早就回來了。喏,贖回了裴家大宅,這會兒張燈結彩的像是要辦喜事……穗呀,你的好日子要來了。”她似是比我興奮。

裴珩回來了?

裴珩真的回來了!

我連道謝都來不及說,沖出院子,朝着裴府跑去。

裴府外紅籠高挂,朱紅紗幔懸挂高牆,喜字鮮紅醒目。

門內府中下人腳步匆匆,異常忙碌。

這也正常,裴府荒了一段時間,有很多地方要收拾。

正當我要上前時,一輛馬車從我面前經過,停在裴府門前。

府裏人倉促迎出來,恭敬行禮。

車簾掀開,蘇麗舒的貼身丫頭先走了出來,随後将手伸向轎內。

我看見車內伸出一只青蔥玉手,緩緩地搭在了她手上。

我離得不算遠,那些人卻沒看到我。

蘇麗舒一身鵝黃色裙裝,彎腰出來,被下人扶下馬車。我看不清她的臉,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到褪色的粗布衣衫,自嘲一笑,我連她一個背影都比不上。

人冷靜下來,被興奮沖昏的腦子才清晰過來。

裴珩回來,贖回了裴府,成了裴府家主。

如今,我更配不起他了。

那時,他落魄。一句“等我”,我便如飛蛾撲火。

此一時彼一時,他已不是曾經的裴珩。

我沿着圍牆走進巷口,找到狗洞爬進去。我想看他一眼,就一眼……

裴府還是原來的樣子,眼前長廊的紅籠一眼望不到頭,入目皆是一片紅海。紗幔随風而動,映紅了池塘,被魚群攪翻了旖旎。窗棂皆見喜,處處聞笑聲。

我貼着牆,往曾和裴珩住過的院子走。

站在院外月門下,看着屋裏亮起的燭光,看着他被落拓在窗棂上的側影,我還是遲疑了。

終是沒勇氣往前再走一步,怕見到了,又舍不得走了。

若是裴珩沒有對我承諾過,那麽我現在還是仆,他依舊是我的主。

我也不會有什麽非分之想。

可如今,又該以什麽身份來見他。

房門被人從裏面拉開,我趕緊側身躲在月門後,小心翼翼地看過去。見蘇麗舒從裴珩的房間裏出來,嘴角的笑意溫柔又羞澀。

她身邊的丫頭不知與她說了什麽,蘇麗舒的目光倏地朝我所在的方向看過來,正巧對上我的視線。

我做賊心虛般地轉身就跑,準備從狗洞裏爬出去時被蘇麗舒叫住。

“白姑娘,你等等。”她溫柔的聲音響起,被人攙扶着緩緩走來。

我跪爬在地上,将鑽了一半的頭收回來,起身拘謹地站着,像是被抓住的賊一般低着頭。指甲陷入肉裏,卻覺得心好似更疼。

蘇麗舒本站在我對面,估計聞到我身上腌臜的味道。幹嘔了一下,用帕子抵在鼻尖,退後了一步。她身邊的丫鬟厭棄的皺着鼻子,不悅道:“怎麽一股馊味?”她說完,意有所指的看着我。

蘇麗舒嗔了身邊人一眼:“別亂說。”又對我道:“白姑娘,你別介意。”

我扯着衣角,将頭埋地更低,很輕地搖搖頭。

“白姑娘,你今天是過來……”蘇麗舒的聲音依舊溫柔如水,卻在我心裏化成根根冰錐,一點點刺了進去。

“我……”我擡頭回答她的話,這才發現她隆起的肚子,看月份應該快生了。

蘇麗舒見我一只盯着她的肚子看,伸手摸了摸,臉上染了緋色:“阿珩走時,來找過我一次。我們……”她沒有在說下去,剩下話的變成了甜膩的笑。

裴珩走時?

我記得他離開的前一天,确實因說要解決裴炎鬧事的事情,出去過一次,過了幾個時辰才回來。

難怪府外張燈結彩,難怪他回來以後沒有來找我。

原來是——這樣。

我眨了眨酸脹的眼睛,使勁在暗處掐着自己的大腿,不想在蘇麗舒眼前掉眼淚。

不想讓她看到狼狽不堪的我。

蘇麗舒接過丫頭遞過來的東西,遞到我的面前。

我看着她白皙柔嫩的手,又望向她的臉。

她又将東西往前遞了遞,沖我點頭,示意我接着。

我打開看,是我的賣身契。

蘇麗舒看似好心腸,一臉為難道:“白姑娘,我和阿珩都很感謝你。只是,如今他回來,已是裴家主。你在這裏,會時刻提醒他曾經羞辱的那段日子。”

“阿珩是要臉面的,有些話不方便跟你說。只有我來做這個惡人……對了還有這些。”她将一袋沉甸甸的荷包塞進我的手裏:“這些銀子應該夠你過下半輩子,算是我們給你的補償。”

“白姑娘,你是賤籍。他若娶你,便會受人指點。不娶你,又會被指忘恩負義。”

“人言可畏,白姑娘,主仆一場你也不想阿珩為難。我跟阿珩都希望,你以後能過上好日子。”

“白姑娘,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該怎麽做的,對吧?”

我緊攥着賣身契,沉默了許久,點了點頭。當着蘇麗舒的面,跪在地上爬出了狗洞。聽見牆內她的聲音道:“找人趕緊把這狗洞堵上,別再讓狗鑽進來。”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一滴冰涼雨點落在額頭上。擡頭的瞬間,大雨傾瀉而下澆透了我的衣衫,打濕了我的賣身契。

麻紙落在地上,被雨水泡散。就好像我本就該在那裏,任憑如何努力,也開不出花來。

我在床板上坐了一夜,等雲霧散開,看天地交接被一道白光撕裂。拿起收拾好的包袱,将通兌的票根和蘇麗舒給的銀子都塞進了裴珩衣櫃裏。

走出院子回頭又仔細看了一遍,想要将每個角落都拓印在心裏。

城門卯時便會開,我站城下看着長街盡頭長長的迎親隊伍,鞭炮聲震耳欲聾。

身後的城門打開,眼淚模糊了視線。我跪于長街青磚之上,遠遠朝着隊伍磕了個頭:願裴珩,夫妻順遂,百年好合。

我等了,可你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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