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一路輾轉,我尋了個偏僻村子落了腳,山清水秀,人煙稀少,村民也很樸實。我用身上不多的銀子租下了一個小院,在鎮子裏接些針線活,也能糊口。
從離開揚州後,我便沒再開口說過話。村裏人見我又聾又啞,對我也很照顧。
有活的時候,我基本不會出院子。偶爾出門,也是将成品送去店鋪。
晨日去,回來最快也到日暮。
剛住進來時,村口的孫大娘就尋人打聽過我。他兒子今年三十有六,長我十五歲,卻因家貧一直沒有說上親事。我本沒再想過成親的事情,一個人大半年的日子過來下,也清閑自在。
孫大娘剛開始會尋些小事來敲我的門,讓我幫她穿個針、借點線、說自己年紀大了幫忙縫補下他兒子的衣服。
順手的事情,我便也沒有推辭。
經常是她上午來借了東西,下午便讓阿牛哥給我送回來。
我心知肚明,卻繼續揣着明白裝糊塗,對他客氣又疏遠。
轉眼已是深冬,家裏的柴火不夠。前些天又下了場雪,我只好上山拾柴。
山坡陡峭,我腳一滑扭了腳,滾下山崖時被塊大石頭卡在半山腰。
我爬不上去,眼看着天色漸黯,便仰面躺在雪地裏,目光空洞的看着蒼穹。我想:若今天在劫難逃,魂魄能不能回去,讓我再見裴珩一面。
身子漸冷,淚水在睫毛上結了冰。我閉着眼,覺得這樣死了也挺好。世上一遭,苦楚盡嘗,活的好累。
就當我意識模糊時,一雙強而有力的手驀地緊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勉強将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了阿牛哥。他眼裏驚慌還沒散去,黝黑的臉上五官繃得拘在一起,連牙齒都在用力。
他應該是找了我很久,喊得嗓子都啞了,卻忘了我聾了一只耳朵,聲音混在深山裏傳過來我也聽不見。我見他嘴在動,沙啞粗犷的聲音模糊傳入耳裏:“小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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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着我的手因用力而發抖。
我好似聽見心裏傳來一聲碎裂聲響,用堅強包裹的外殼碎裂開來。
原來被人在乎的感覺,是這樣的。
阿牛哥脫下身上襖子蓋在我身上,背着我走出寂靜肅冷山林。我将頭埋在他肩頭,聽他說:“還好找到你了,我娘都快吓死了。”
我默默地聽着,在出山的那一刻,朝着揚州的方向看去,在心裏說:“該放下了,裴珩……我該放下了。”
我腳上的扭傷有些嚴重,大半個月都沒下床。阿牛哥每日清晨上山砍柴,午時前趕回來給我送飯,過後又去雇主家給人幹活。
除夕夜,他從鎮子裏回來,緊忙跑來看我。
我腿腳已經痊愈,點了燈坐在桌前借着燭光看裴珩曾寄給我的信。用指尖臨摹着他的字跡,眼淚打濕了信紙,暈開了墨跡。我深吸了一口氣,将信角湊到燈燭前,看着火光大盛,看它們燃成灰燼。
就當我準備點燃最後一封信的時候,阿牛哥推門進來。
我剛忙将信塞進我衣襟裏,胡亂地抹了把眼淚,勉強彎起嘴角看他。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散了身上的寒氣,才朝我走過來。他笑起來很憨厚,漆黑的瞳孔裏滿是神秘。他說:“小白姑娘,猜我給你帶了什麽?”
我搖了搖頭,笑意自然了些。
阿牛哥笑得更開心,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幾顆裹着糖霜的蓮子。
他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道:“銀子不多,就只能買這麽多。”他将油紙包往我面前推了推:“你快嘗嘗,甜不甜。”
我看着那幾顆蓮子糖,眼眶漸漸紅了。
那時我和裴珩住在小院時,他每日都要吃藥。那些藥熬出來的時候味道聞着就很苦澀,他每次吃完,表情都極為痛苦。我便将給青樓做夥計的錢省下一些,在糖水鋪給他買幾顆蓮子糖。
我的銀子不多,攢很久才能買幾顆。
第一次買蓮子糖的時候,我和阿牛哥一樣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裏,像是獻寶一樣地捧到裴珩面前。
裴珩每吃一次藥,便将蓮子糖掰成兩半。
他吃一半,我吃一半。
我從沒有吃過一整顆蓮子糖,只要他有的,都會有我的一半。
我鼻尖酸的難受,卻倔強地将眼淚含在眼眶不肯落下來。
“小白姑娘,你快嘗嘗。”阿牛哥催促道,一臉期待地看着我。
我捏着蓮子糖的手在顫抖,将一顆蓮子糖掰開兩半。一半放在嘴裏,一半遞給了阿牛哥。
糖好甜,真的好甜。
可我以後,再也不想吃蓮子糖了。
阿牛哥搖着手,将我的手往回推:“我不吃,你吃,都是給你的。”
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張着嘴趴在桌子上,撕心裂肺地無聲痛哭。
阿牛哥被我吓了一跳,他想安慰我,卻又不敢亂碰,只是嘴裏不停叨念着:“別哭,你別哭。你要喜歡吃,我以後經常買給你。”
我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眼睛哭的又紅又腫。将剩下的蓮子糖重新包裹好,塞回他的手裏,讓他拿回去給孫大娘嘗嘗。
阿牛哥似乎是明白了什麽,眼神黯淡下來,離開之前對我說:“小白姑娘,我知道我是個粗人,配不上你。但你放心,只要你在這裏住一天,有事叫我一聲,我一定會盡量幫你。”
他說完,面色有些尴尬。開門的瞬間,我拉住了他的衣角。
阿牛哥回頭看我。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阿牛哥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問我:“你,你這是……同意了?”
我本來是想笑一下的,但卻笑不出來。避開他驚喜的目光,又點了下頭。
他先是短笑了一下,看了看我,然後爽朗大笑。他抱住我,原地轉了圈:“小白姑娘,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我腳剛一落地,便退後了一步,牽強地勾了下嘴角。
阿牛哥笑得羞澀又腼腆,撓着頭跟我道歉:“高興過頭了,對……對不起。”
我搖了搖頭,目送他歡天喜地的跑回村頭和孫大娘報喜去了。
過了十五,阿牛哥帶我去了鎮上最大的百歲布行。孫大娘說家裏有個遠方親戚,可以将店裏的碎布頭便宜賣給我們,憑我的手藝做件新娘服不成問題。
我本意是村裏人簡單吃個飯,但阿牛哥是個死心眼,他說:“一輩子就這麽一次,萬不能委屈了我。”
我拗不過他,只好陪着他來選布。
我們沒有多少銀子,一堆碎布裏能用的沒多少。阿牛哥的親戚見我如此挑挑揀揀,面色不渝,陰陽怪調道:“有的選就行了,也不看看自己,又聾又啞,還想要上等絲綢不成?”
我懶得理她,拉着阿牛哥要走。我寧可花錢買粗布做麻衣,都不想花錢買這些碎布。
那婆子見我要走,覺得我不知好歹。扯着阿牛哥也一同數落,我氣的回身推她。用的力氣其實不大,她卻往地上一坐瞪着腿不依不饒起來。
吵鬧聲引來布行掌櫃,那婆子一骨碌爬起來,連忙賠禮:“掌櫃對不住,對不住,我們馬上就走。”
我這才知道,她不過就是認識個布行的小二,兩個人合計賣布頭得了銀子對半分。
掌櫃一臉厭棄地看了她一眼,驀地餘光見到我,張着嘴很是驚訝地樣子。
我拉着阿牛哥要走,卻被掌櫃叫住。
他向阿牛哥問我姓名,阿牛哥也只知道我姓白。因為穗字我不會寫,所以他一直叫我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