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二位稍等。”布行掌櫃開口挽留:“進門皆是客,今兒是我店裏夥計的不是,若二位不嫌棄可否裏面說話?”

我将左耳往布行掌櫃方向伸了伸,只聽了個大概。見阿牛哥要跟進去,我拉住他,搖了搖頭。

若是好事,輪不上我們。

若是和賣碎布有關,也是布行夥計和那婆子的事情。我們只是來賣碎布的,并不想參與其中。

阿牛哥疑惑地看着我:“掌櫃請我們進去呢。”

我還是搖頭,依舊拉着他往外走。

布行掌櫃疾步上前攔住我的去路,語氣有點急:“姑娘莫急着要走,老朽并非要為難二位。我們百歲布行在大周十八城皆有鋪子,為商之本便是童叟無欺,絕不能壞了招牌。今日之事,是我的疏忽。”

“老朽願将店中布匹以碎布價格給姑娘,正巧揚州進來一批新布,您二位可願給老朽個薄面?”

我動作一滞,心像被人攥進了手心,疼得無法呼吸。

只因“揚州”二字。

只因那裏有我想忘又忘不掉的人。

我鬼使神差的跟着掌櫃進了偏廳,他說話謙卑且帶我二人如上賓。

我總覺得掌櫃謙遜的過度,但阿牛哥很是歡喜,裏裏外外将布架上的東西看了個遍。

掌櫃捧了匹紅布過來,俯身彎腰遞到我面前:“白姑娘,您看看。”

我被他謙卑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趕忙站起來,又見他姿态擺的更低,便趕緊人扶起,目光正巧落在那匹紅布上。紅布的針織手法精巧細膩,觸手絲滑,挑染的顏色恰到好處,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貨,價格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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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看了兩眼,遞還給掌櫃,搖了搖頭并不打算要。

阿牛哥走過來,大概覺得我看這紅布的眼神缱绻流連,便也不問我,私自交了定銀。

我攔的時候,卻已是來不及了。

掌櫃将銀子收進袖袋,笑道:“二位貴客,這匹早有人交過定銀。老朽着人去調貨,兩日便能到,您二位過兩日再來取貨可好?”

我扯着阿牛哥袖子使勁搖頭,指了指掌櫃袖袋,示意他将銀子拿回來。

天下生意,買家沒有賣家精。我寧可不沾這便宜,也不想到時候被套進去。

阿牛哥卻向掌櫃連聲應着,不顧我的掙紮将我拉出了布行。

兩日後,我們再次來到百歲布行。臨行前,我跟阿牛哥打手語。告訴他,布行掌櫃若是再要銀子,哪怕定銀不要了,也要盡快離開。

阿牛哥憨笑着,沖我點了點頭。

我這才放心跟着他往布行走。

剛過拐角,離得還很遠,便見布行掌櫃站在門口張望。見我們來了,掌櫃急忙迎上前。

他比上次還要客氣,行了禮後将我們請到偏廳。

我們坐下沒多久,小二跑來向阿牛哥請教木活工序。阿牛哥是個熱心腸,聞言便跟着小二朝着後院走去。

我左等右等,不見阿牛哥回來。越想越不對勁,一個開布行的為什麽會問木工的活?這時掌櫃走進偏廳,并未拿布匹,雙手中空空如也。

我感覺越發不好,起身要走。

掌櫃擡手攔住我:“姑娘,您再等等。”

我皺眉戒備地看他,握住手邊的茶杯。想:若他有企圖之心,哪怕不能防身,打碎了我也能自戕。

掌櫃趕忙往後退了一步,與我拉開距離。擡手在空中壓了壓,示意我冷靜:“姑娘莫急,老朽沒有惡意。只不過受東家所托,留姑娘稍等一時片刻。”

我警惕地打量着他,将茶杯握的更緊。

掌櫃輕嘆了一口氣,走到木櫃旁邊,抽出一幅畫軸。他将畫軸在手心裏握了握,轉身走回來将畫軸的末端遞給我。見我依舊戒備,掌櫃點了點頭示意我接着。

我猶豫了一下,捏住了卷軸的下擺。

掌櫃握着另一端後退,将畫軸緩緩打開。入眼先是粗布的裙擺,然後是殘破的木架……畫軸徹底打開,是我在小院曬藥時的模樣。

我驚訝地長着嘴,這幅畫是——裴珩。

是裴珩的畫風。

他作畫的風格,我爛熟于心。

我震驚地瞪大了眼睛,用眼神詢問掌櫃,這是怎麽回事?

掌櫃朝椅子比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我坐下。

等我坐定後,他才緩緩道:“白姑娘,時間尚早,可否聽老朽将個故事。”

我探過身,将左耳湊過去,焦急地看着他。

掌櫃緩緩道:

我們東家年少時,雖說是嫡子卻不受待見。他生不逢時,爹不疼娘不愛。

老太爺寵妾滅妻,他是死是活,無人在乎。

東家自幼定了親,本以為熬到年紀,有了家室便有了歸宿。卻不想,那女子根本看不上他。

許是老天垂憐,給他身邊送來了個知冷知熱的人。

東家說,那姑娘性子好,善良單純,看着很好欺負。骨子裏卻有股韌勁,哪怕被人踩進泥地裏,滿身爛泥也會撐着一口氣,重新爬出來。

他那個時候半死不活,保護不了任何人。為了護住她,給她銀子讓她贖身,結果她卻不肯。

他轟了她幾次,她依舊頑固不化,就是不走。

東家一病不起,被人扔在破磚爛瓦房裏等死。他活夠了,也活累了,覺得死了也好,總算解脫了。

可那姑娘居然帶着一身傷,又義無反顧的回到他身邊。那姑娘哭求他活下去,求他不要丢下她。

東家說,她無父無母,無依無靠。

東家想,如果他真的死了,不知這塵世誰還能在乎她,保護她。

就因她一句“別丢下我”,東家撐着一口氣,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又回來了。

那時的日子清貧,兩人身無分文。那姑娘寧願餓着肚子,也會将僅剩的幹糧給他。

看着她為了幾兩銀子被人踩在地上、看着她說自己一條賤命在青樓給人洗衣服,看着她捧着錢盒哭的撕心離肺……

東家說:她可是我放在心尖的人,我寧可被踩在地上的人是我,我願受世間萬般苦,還她一世安康。

東家為了讓她過上好日子,不再受人欺辱。強忍着離別之苦,跟着商隊一路北上。風沙霜雪,泥濘颠簸,一路坎坷風險。路遇馬賊時,東家丢了半條命,家書上依舊輕描淡寫着“夫君安好,吾妻勿念。”

老天終是開了眼,讓他成了事。

他徹夜不歇,策馬趕回揚州。路上才知道,府宅早就散了。兔死狐烹,物是人非。弟弟的屍身還是那姑娘給埋得,東家說:你看她多傻,死心眼又一根筋,可我就認定她了。

東家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贖回府宅,接回懷胎九月的弟媳,那孩子是家中香火的延續。

第二天,八擡大轎,十裏紅妝,鞭炮聲響徹了整個揚州城。

東家穿着一身喜服推開院門,卻早已人去樓空。

東家尋便全城,有人說那姑娘一早出了城,走了。

天地之大,要尋一人如大海撈針。

東家沒日沒夜的畫着姑娘的肖像,将布莊開遍大周十八城。若是誰能找到姑娘,犒賞百兩。

郡縣沒有,就往鎮上開。東家說他只要活着,就會一直找下去。

若他死了,就将自己和姑娘留下的物件埋在揚州城外,若是有一日她路過,讓他望一眼也好。

我聽完掌櫃的話,抱着畫軸哭的肝腸寸斷。可木已成舟,既已答應了阿牛哥,我又怎麽能夠食言。

我打手語問掌櫃:“阿牛哥呢?”

掌櫃說:“東家感謝他對姑娘的照顧,備上厚禮。他收了東家給的銀子,已經走了。”

我不可置信地偏了下頭,頃刻才反應過來要去追。倏地,布莊外傳來一聲駿馬啼叫,淩亂地腳步聲急如星火朝着偏廳走來。

餘光中,墨藍色長袍身影一閃,停在了廳外。

“白穗兒。”裴珩喊了一聲,扶着門框再三用眼神,卻又好似不敢相信的偏開頭,驀地又再次看過來。将近一年,他收到過許多消息,興沖沖趕過去皆是一場空歡喜。

我緩緩擡起頭,對上他的視線。許久不說話,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着嗓子喊了一聲:“大少爺。”

裴珩蹙了下眉,驀地眼眶通紅,唇角微動。眨眼得瞬間,眼淚沿着下颌往下流,打濕了衣領。他越是隐忍,眼淚越是止不住。

我攥着畫軸的手緊得發顫,低頭時大顆的眼淚落在地上,洇進地磚裏。

裴珩緩緩走進來,在離我一步遠的地方停下,撩起長袍跪在了地上,腰背挺的筆直。掌櫃與他身後跟來的人見狀,皆于他一起跪在我面前。

我吓地退後一步,屈膝也準備要跪,被裴珩托着胳膊扶了起來。他幾度哽咽才勉強張口,剛喊出我的名字,便再也說不出話來,垂着頭肩膀顫抖得厲害。

一年多沒見,他容貌未變,眉眼間舔了些鋒利比之前看着更加穩重。可鬓角的頭發全白了,眼底有壓不住的愁苦。

因我的不辭而別,裴珩一夜白了頭。

我想要扶起他,卻反被他抓住了手。

裴珩擡起頭,眼淚含在眼眶裏,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能開口說話:“說好要等我,為什麽,我回來了,你卻走了?”

我哭着,使勁搖着頭。

“白穗兒,我裴珩這一輩子只跪過三次。”

“一次是為了救你,一次是為了娶你,現在是為了求你。”

“白穗兒,八擡大轎、明媒正娶,你想要什麽,都給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回來?”

裴珩緊攥着我的雙手,将額頭抵上我的手背,哽咽着、哀求着、哭訴着:“我什麽都給你……求求你……回來。”

我跪在他對面,捧起他的臉,輕撫着他鬓角的白發,淚眼止不住的流:“不哭了,裴珩……不哭了。”

裴珩的眼淚打濕了我顫抖得指尖,他一把将我抱在懷裏,力道大的似是要将我揉進他骨血中。

他将頭埋進我的頸窩,聲音悶悶地:“我托人送回的家書,你看了嗎?”

他一字一句的念:“夫君安好,吾妻勿念。”

“吾妻……勿念……”

“吾妻……”

“白穗兒……吾妻……”

我抱着他,輕聲道:“裴珩……”

“裴郎……”

“夫君……對不起……”

我一生颠沛流離,孤苦伶仃。

今朝而後,三餐溫飽、有瓦遮頭。

從此有處可去、有人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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