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曾硯與(Ⅰ)

第十三章:曾硯與(Ⅰ)

人類死亡分為幾種?

五種。

事故,疾病,自殺,他殺,動物殺。

毫無争議的是,結束就是永遠,死亡就是結束。

連生命體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都在給我們傳遞一個信息:死亡是恐懼的。

古語“鳥之将死,其鳴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通俗的意思就是說鳥知道自己要死了都忍不住悲傷;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即使是再壞的人,也想忘掉那些罪惡,留下一些善良。死亡的沖擊力可見一斑。

如果你問一個人,想不想死?他大概率會說,不想死,畢竟誰不想好好活着。

但人終有一死。

如果你再問他究竟為什麽?你大概率會得到以下回答,無非是對生命生活的留戀和對死去後一切未知的恐懼。

但如果你不小心問到一個想死的人,那他大概率會帶着失望和絕望的情緒,從恐懼死亡到接受死亡再到終于死亡。

死亡的呼喚,在那些人的身上,明明虛無到抓不到卻又極其強烈。

各位都見過黃昏吧,美,很美;但黃昏還有另一種說法——遲暮。

遲暮,遲暮,遲暮之年,晚年,也即将死之時。

所以黃昏注定了離別,和一天離別,和又一天的生命離別。

不知道各位當中有多少人經歷過死亡,真正見證過死亡。

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帶不走留不下。這是老生常談的一句話。

對古往今來遺留在冊的那些人,他們的死去,在我們看來,已經成為一個符號,再次提及甚至多次提及的時候我們所關注的更多的只是他們留下的那些東西。

豐功偉績也好,臭名昭著也好,名論著作也好,怎樣都好,他們的死亡在一開始就已經被我們接受。

無論是幾千年,幾百年前的人,還是幾年前,幾天前的人,在得知他們已經死去的那刻,我們潛意識裏第一反應跳過了面對,直接選擇了接受。

其一是我們真的不熟。

其二是我們作為一個會生老病死的人的潛意識太清楚死亡了。

對普通的我們而言,活着的痕跡就在閉眼睜眼間,身邊有過接觸的人會因為各種原因一遍又一遍地刷新再刷新,等到我們真要面對死亡的時候,無論是對自身還是對記憶裏任何一個印象深刻的人,大多數人依舊是選擇逃避。

逃避什麽呢?逃避存在和消失的不穩定性?

存在消失,只剩回憶的感覺就像看了一場無聲的電影,面對死亡就是開始播放電影的按鈕,而那一個個電影畫面,就是存在存在過的存在。

一種存在消失,是另一種存在的永生。

死亡,就是如此。

極端的說,至少那已死之人是實實在在永生在了死去的年紀。

但死亡又的确可怕,無論是對我們自己還是對身邊熟悉的人。

因為的确消失了。

其實我們大都聽過,遺忘才是真正的死去。

可一個人存在過就是存在過,我們身邊每個熟悉過的人,包括我們自己,每個人都有不被遺忘的存在存在。

平凡的人有自己平凡的不被遺忘的存在,英勇的人有自己英勇的不被遺忘的存在,甚至哪怕一個惡貫滿盈的惡人也有自己醜陋的不被遺忘的存在。

所以,什麽才是真正的遺忘?

百度百科告訴我們,遺忘是對識記過的材料不能再認與回憶,或者錯誤的再認與回憶,是一種記憶的喪失。

簡而言之,就是我忘了,就像我忘了你的名字那麽簡單的一個概念。

可真正意義的遺忘真的存在嗎?

有些人不存在被記得也就不存在被遺忘,有些人一旦被記得就會被記得,即使自己死去,所有記得自己的人也死去,但在那整個過程中,并未有遺忘。

即使在那過程中我忘了你的名字,但我仍是知道有你這個人存在,我知道你是切切實實在我身邊發生過的人。

即使在那過程中因為各種原因記憶錯亂缺失,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遺忘,只是大腦開的玩笑。諸如地下室的記憶之類的。

那面對死亡的我們到底在面對什麽?

是活着。

面對親人的死亡,我們首要面對的是失去親人後的我們繼續活着。

面對自身的死亡,我們首要面對的是如何繼續活着。

如此,活着和死去對立又相關。

當然,面對死亡的前提是正在經歷死亡,跨過那條對死亡的審度線并不難,難的是你對活着和生活的審度,不過,扯遠了。

總之——

Facing death is not a big deal.

最後——

放心吧,我們現在是在活着,但我們早晚會死。

Because everything will fall.

面對死亡從面對活着開始。

也即接受死亡從接受活着開始。

......

以上是我和陳柏罔第一次演講時我手寫的那份中文演講稿。內容五五分。

現在我把這篇稿子,原封不動地,一字一句地念出來,實時傳送到面前這個小小的攝像機裏。

帶着我強烈占有欲般的自私,我錄下了這些視頻。

我把我所有的無地自容,無所遁形的秘密袒露出來,希望某人能看到,又遠遠不希望他能看到。

死亡曾無數次映入我的眼簾,以至于我過早就學會了無言地注視着它。

久久地,久久地等待着它從我的身體踏過。

它始終是神秘又讓人頭疼的,我曾多次全心全意投入其中,如同渴望母乳的嬰孩般,在我內心深處對于它對我的折磨始終一邊顫抖一邊索取。

我恨它,又時常渴望它。

在各種藥物随着時間流逝發揮作用又不斷失效的過程中,終于,我聽到了它的呼喚,又一次地,不知道已經第幾次地。

再然後,我仿佛感受到了它把我緊緊攥在手中才有的緊張和窒息,我絲毫沒有反抗,等待那未知的神秘将我吞噬或者淹沒。

那神秘又幻化為枷鎖,像一股卷着末日的浪潮忽然襲來的枷鎖,帶着洪流奔騰才有的力量将我牢牢拷上,我徹底反抗不成。

一瞬間,時間,黃昏,日落,停止了。

仿佛觸手可抓。

下一秒,死亡從天而降,把我帶到一個并不是地獄的世界。

黑暗的陰霧裏,我走在失去方向的道途中,只身一人,長長走去,直到朦胧的意識裏傳來一聲聲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切實且正确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比死亡的呼喚還要迫切。

一遍又一遍。

比升起的太陽還要閃耀的面龐浮現在冰冷沉寂的黑暗中——

那呼喊我名字的人,

那為我帶來一年四季的人,

那對我說過會永遠愛我的人,

我始終不能忘記。

該從何說起,我和他的故事。

先從我自己說起吧。

在我開始具有自我意識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總是堅持我沒有爸爸,生來就沒有爸爸,出生不需要爸爸,生我的是媽媽,為什麽需要爸爸?這些觀點。

身邊的大人和小孩開始會反駁我,但就像所有的事情最後都會歸于平淡,他們逐漸不再反駁我,只是嘲笑我。

他們帶着發自內心的嘲笑和諷刺在那時的我眼裏和多喝了幾杯自來水沒什麽區別。

直到再後來,我開始意識到,每個人,每個人都有爸爸,只有我,只有我,确确實實沒有爸爸。

我開始覺得那嘲笑和諷刺像一面鏡子,将鏡中的我曝露在一年四季下。

現實中的我不會因此而有絲毫變化,可鏡中的我一年四季都遭受了些什麽啊!

烈日,暴雨,狂風,大雪,我不敢想象。

從那以後,我竟開始幻想我的爸爸會是什麽模樣。

高瘦矮胖,長發短發還是光頭,有沒有胡子,戴沒戴眼鏡,以及,他為什麽從來沒出現在我面前過。

我又開始試着從媽媽那裏套來消息,最後得到的只有三個字,他死了。

帶着對死的疑惑和對爸爸的幻想,就這樣又過了一年。

大概八歲那年,具體只記得是個炎熱的夏季,熾熱的太陽仿佛永遠不會熄滅,白天熱,晚上熱,雪糕一時的冰涼作用在持續的炎熱面前不值一提。

那天放學後,屋內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男人。

見到的第一眼。

高,很高,感覺有好幾個我那麽高。

瘦,但不是精瘦,臉頰能明顯看到骨感,臂膀卻是極其有力,只消一只便可以把我舉高。

不是光頭,也沒有長發,和大多數男人一樣,梳着正統的發型。

沒有胡子,但湊近了能看到胡茬。

沒戴眼鏡,是雙眼皮,鼻梁尤其高挺。

完全符合我所有對爸爸的幻想。

所以我立即就問他,你是我爸爸嗎?

媽媽見狀攔下了我,抱起我遠離那個男人,并對我說,才不是什麽爸爸,叫叔叔。

那男人當時看着我和藹道,老板吩咐我來接小少爺去新家住,小少爺要去看看嗎?

新家?我真的有爸爸!我頓時扭頭沖媽媽喊道。

媽媽卻直接把我鎖進房間,任我打鬧也絕對禁止我,甚至又把我送到遠在昌南的外婆家。

可我還是又見到了叔叔,他會給我帶吃的玩的,總是一副和善的模樣,開學後更是每天都會見到。

直到某一天,媽媽突然松了口,我開始正式踏入所謂的新家,如同踏入了另一個世界,有爸爸的世界。

我終于見到了我的爸爸,而那位叔叔,只是他的秘書。

只是我又失去了另一個世界,有媽媽的世界。

爸爸沒回答我,叔叔說媽媽死了,外婆說媽媽生病離開了。

那時的我隐約覺得,死就是離開和忘記。

因為我甚至很快都要忘了我的媽媽,

只記得因為春天屋內才有的各種生機是她種植的,

只記得因為夏天炎熱才有的雪糕是她給我買的,

只記得因為秋天雷雨才有的擁抱是她給予的,

只記得因為冬天下雪才有的雪人是她為我堆的,

除此之外,

只在偶爾不經意間湧上的思緒裏會想起她。

而爸爸,很忙,忙到我只在晚上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叔叔成了我某種意義上的爸爸。

神奇的是,叔叔多半真有可能成為我的爸爸,自從我目睹他們兩個在家裏親熱的場面。

當時的叔叔褪去了襯衫,堆着各種繁雜裝飾的上半身猶如長滿荊棘的鮮豔玫瑰,帶着顯眼的紅色和綠色,在窗外陰郁的夜的映襯下,強烈的張力魅惑得讓人心顫。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風暴向我襲來,刺激又讓人不想閃躲。

我只是靜默的呆在黑暗中窺視着一切,直到黎明再次升起,陰郁的黑色消失殆盡,天空中僅留着純潔的藍色和未消融的白色。

從那以後,我開始留意叔叔和爸爸的關系,奇怪的關系還沒搞明白,我又多了一個姐姐。

大我十歲的姐姐,從國外回來了。

她是真的很喜歡我。

帶我去過游樂園,那乍一看像耶羅尼米斯·博斯創作的《人間樂園》,

帶我去過真正的大海,那乍一看像真的深藏着無盡的珍寶,

帶我去過世界的盡頭,那乍一看像另一片更大的大海,只是為我過十歲的生日。

我很喜歡我的大姐,曾珂錦。

但是她的媽媽和我媽媽不是一個人。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知道了私生子這個詞。

又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的潛意識告訴我,曾硯與,你呀,私生子。

直到爸爸要把我送往國外,大姐講出了許多我沒聽過的事情來阻止爸爸把我送走,我才真正意識到,曾硯與,你呀,真的私生子。

那總是蕩漾着微微波瀾的水面,在初春太陽光環的照耀下,閃爍着夢幻般的炫麗,落在我的胸口,此起彼伏。

可那最終使我瘋狂的,不是太陽給予的絢爛,而是深夜,沉悶的深夜,連星辰也一并被吞噬的漆黑得要死的深夜。

我逐漸對這個只有爸爸的世界感到困惑,不,不是困惑......

它像個無窮盡的懂得如何吸引我的深淵,更像個海中熟練的潛水者懂得如何在海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而我,對這一切感到莫名的慌張,卻也只能把這種情緒藏起來。

因為我只剩這一個世界了。

叔叔後面有段時間沒來我家,姐姐因為學業原因又去了國外,爸爸脾氣愈發古怪,有時主動找我講話。

他的聲音時而和雷電咆哮沒什麽兩樣,我甚至能感受到閃電耀出的光輝從他齒縫間蹦出,進而跳入我的眼眶。

他的下屬肯定沒有不怕他的。我當時是這樣想的。

他主動問我,初中呢?要不要去國外。

因為當初他只向大姐妥協到我願意去國外才把我送往國外這一地步。

而他的孩子,沒有一個不被送到國外的。

爸爸,現在的學校很好。我當時說。

初中就去國外吧。他以命令的口吻強調着那句話,進而審視起我。

我看着那股眼神,像布滿天空的黑雲,像永不止息的暴風,連同他的話語,在他的一字一句間猖狂,在我合不攏的雙耳中回蕩。

我的心中再次湧上那種心緒,哽咽又狂躁的情緒,帶着我沖向田野,抵達崖邊。

不要。我終于開口道。

家庭的愛,我不知道我到底擁有多少。

孤兒,我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至少曾經不是。

爸爸最後還是擱下了送我出國的事情,因為叔叔又出現在了家裏。

我又開始持續且小心地窺伺着,只是這種窺伺竟漸漸讓我萌生出一種渴望,像盲人渴望光明的我渴望身臨其境,或者是正大光明地直視着那一切。

就這樣我升入了初中,叔叔不知道什麽原因再沒出現在家裏,我也再沒見過他,而爸爸也再沒帶其他男人回過家。

大概是真的和叔叔分手了。

談戀愛,談對象,分手,是我初中後耳熟能詳的詞彙。

而我的那種渴望愈發地沖擊着我。

與此同時——

每當有早晨的空氣裹着潮濕清香的氣息灌入我的身體,我仿佛蕩滌在一葉扁舟上,輕快地享受着片刻只屬于我的世界。

我的世界漸漸發生了一些變化,爸爸不再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是我的世界。

我開始讀惠特曼,讀泰戈爾,讀大江健三郎,讀谷川俊太郎,讀川端康成,讀村上春樹,偶爾會讀莎士比亞......

蘆笛集,吉檀迦利,Xing的人,二十億光年的孤獨,雪國,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我有了另一個世界,只有我的世界。

我意識到什麽才是真正的無窮盡的海洋,無窮盡的珠寶,永遠的光明和閃爍。

除此之外,我的身邊多了很多人。

女孩,男孩。

和我一般年齡或者比我稍大一些的人,總用各色各樣的模樣瞥向我;

有不經意的像蜻蜓點水煽動翅膀;

也有刻意地像大步流星劃過視野;

直到某天又一個同班女孩主動向我表白。

曾......曾硯與,你有喜歡的人嗎?那女孩偷偷問我。

沒有過。我說。

是嗎,那你......覺得我怎麽樣?她始終低着頭,不敢看向我,羞怯的模樣堪比背光的向日葵。

挺好的。我随口說道。

是嘛,我,我......她當時仍是低着頭,又嘗試偷偷瞥向我,繼續說,我......喜歡你,你喜......喜......喜不喜歡我。

那女孩平時結不結巴我不清楚,但那時面向我的她,很......

很結巴。

她不是第一個和我表白的女生,也不是第一個面對我就結巴的女生。

一個,兩個,一群......

初二的我開始強烈的認識到,我具有足夠吸引到旁人尤其是女生的注意。

我知道白日會在黎明升起時迎接我,

我知道黃昏會在瞬息落幕前愛上我,

我知道黑夜會在萬籁俱寂後把心開向我,

那段日子裏,我擁有着大段大段的被喜歡,

我接受,

我拒絕,

一次,兩次,重複......

但是未能有一個可以填滿我貧瘠的內心。

一個也沒有。

我甚至帶她們去了我的家裏,以朋友和同學的身份,但無一例外,如同陰郁塞滿了我的世界,我感受不到一點應該有的興奮。

她們像盛放的紅蓮,在夜的照拂下妩媚動漾,我的心卻始終從未被點燃過,也始終未曾有過那時的渴望。

失落裹着悲傷,像夏季展開的荷花,不知何時侵占了我的心底,偶爾,只在偶爾會有一些瞬息萬變的念頭——

本來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啊!

懷揣着這樣的念頭,死的記憶猛然侵襲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似乎開始理解死亡,不是作為一個字眼,而是作為一個人生來就注定要面臨的事情。

它開始瘋狂地無限蔓延在我正在進行的生命裏,帶着腐朽和末亡的氣息,将初步接觸它的我圈在其中。

沒多久,戀愛的事情被曾江泯——我的爸爸知道了,送國外,徹底成了他要付諸實踐的一項行動。

仿佛我生來就該被送往國外。

只是沒等我被送出去,大姐帶着二姐一同回來了。

大我六歲的二姐,曾燕琦,我當時第一次見。

她應該是曾江泯所有孩子中最像曾江泯的一個。

短發,雙眼皮,不大不小的鼻子,搭配不大不小的嘴巴,眉宇間是不同于我大姐曾珂錦看起來就近人的模樣,而是和曾江泯透露着同一股氣息——淩冽的氣息。

至此我知道了,曾江泯不止我一個私生子,以至于在剛踏入高中後我見到我三姐曾真雅時就像早就知道她是我三姐般,沒有絲毫的震驚和意外。

再說回我的初中。

曾江泯最後沒能把我送到國外,因為我的抵抗,在凸起的風暴中孤注一擲的抵抗。

帶着年少的無知和沖動,帶着不經考慮和思想被侵占後的絕望。

初三,臨近畢業的我,第一次以極端的态度正視并經歷了死亡。

說來奇怪,當時已經十五歲的我身邊不乏有過自殘行為的人,見過、聽過最多的就是割手腕——一種聽起來就需要莫大的勇氣和忍受巨大疼痛的行為。

直到自己某一天竟也開始了......

情緒不知緣由。

它甚至可以不打招呼就進入并掌控我的大腦,在比打了麻藥還能麻痹自我神經的情緒施壓下,真正的痛感早就和死亡混作一談。

那個時候的我恍若不是我。

巨大且莫名的無處可尋的悲傷就那樣湧上我的整個身心,我無處可躲。

下手的那一刻,我是平靜且舒心的。

那一刻,仿佛已是解脫,不知道解脫了什麽,但只想解脫。

但終究......

拯救我的人是我的二姐,曾燕琦。

之後的我接受了系統的治療,曾江泯沒再提過送我去國外的事情。

畢竟當時的他只有我這一個兒子。

高中擇校時我随便選了一所學校,安靜地做着一個學生該做的事情,盡力地用學習麻痹自己。

我竟真找到了最适宜我的解脫方法——從學習中解脫。

過多投入到學習中的我,甚至于連媽媽忌日都能忘記。

初中之後,每到媽媽或者外婆的忌日,我都會回昌南看看他們。曾江泯卻一次也沒有去過。

我喜歡媽媽又讨厭媽媽。

真正愛自己孩子的人會舍得抛棄自己的孩子嗎?

在我未經洗禮的年紀,我的媽媽徹底抛棄了我,生命的愛從未在我身上延續,我自始至終都有一個隐藏的世界——不快樂的世界。

冬天的早晨比夏天來的晚,我因此有更多的時間等待黎明,

夏天的黃昏比冬天更遲緩,我因此越來越貪戀夏天的黃昏,

秋天還是多雨,像被打濕的孔雀,帶着狡黠的美麗,

春天最終成了我的常駐之地,

但我和他相遇在秋天。

所以——

我倒成了那被打濕的孔雀,遇見了有他在的秋天。

高二十月的某天午後,教學樓到餐廳的三條大路上,最南邊的那條路會經過圖書館,所以我常走南邊的路,常呆在圖書館。

隔着簾子和玻璃的窗外,沉郁的雲層被風推動試圖将天空走個遍——想必它也并不情願;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又不下,惹得潮濕的地面火冒三丈;玻璃窗上殘留的點點雨滴恍若雲與雲之間因為推搡搏鬥而掉落。

總之,那天的天氣并不好。

而本打算看書的我也被那天氣染的不能靜下心,以至于隔着幾排書架傳來的聲音尤其突兀。

啊,糙,真沒了,來晚了,都被借完了。那聲音不斷埋怨着,轉而态度又急躁起來,繼續說道,都是你們,要不然我來早點還能有個剩的。

一道聲音落下,又一道聲音響起,明顯是另一個人。

柏兒,就一本詞典,你想要幾本我給你買。那人說。

糙,這是一本詞典的事嗎!最開始的那道聲音大了些。

不是一本詞典還能是什麽?另一人誇張道。

不是,反正就覺得不應該,要不然我現在就能有那本詞典。

歪靠,我給你買還不行嘛,祖宗,誰他媽知道就一本英語詞典還這麽搶手,再說了,兩節課不帶,老楊也不會怎麽着你,何況,我也沒有。

兩道聲音交織在書架間,我沒有興趣聽卻聽得清楚。

直到其中一道聲音突然緊張起來,在興許只剩我們幾個的圖書館五樓,無比清晰,柏兒,你怎麽了?

那聲音停頓了幾秒,又繼續道,你不會想哭吧,就一本詞典!

滾,糙,你他媽才想哭呢。

想哭就哭吧,這兒就咱倆,不丢人。

喬铎,你找死嗎。

不是,我看......那你剛才一副想哭的表情。

這是圖書館,不說話會死。

你先開的頭行嘛,算了,不管了,我去吃飯了,你要想說話去四樓,有露臺,說個夠。

啧,薛增說的沒錯,你他媽廢話真多。

得,我先走了,你快點,別去晚沒飯了。

話落,寧靜不過片刻,又有聲音又從那地方傳來,沒有話語,只剩哭泣。

哭聲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和那天的雨一般無二,那人極力想克制,又無從下手,最後索性徹底放棄了,自顧自地哭泣着。

淚水許是已經沾滿了他的整個臉頰。

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淚水沾滿臉頰的人。

在寂靜的空間裏,他的哭泣聲抽絲剝繭般刮過我的心頭,莫名讓我有了同頻的錯覺,于是當時的我忍不住輕聲走向他,隔着兩個書架的距離,透過縫隙,只隐約能看到他的模樣——

那飽含幽怨的眼睛,

那晶瑩閃爍的淚水,

那濕漉細膩的臉頰,

哭的那般徹底,是我從未能做到的,

為什麽?一本詞典就哭成那樣?

這世界真的有人因為一本詞典就哭成那副模樣?

我是不會相信。

因為即使在我真正意識到我的媽媽死了這件事後,我也沒有哭成那副模樣。

我自認為我并不是刻薄冷漠的人,但情緒是個怪東西,它甚至可以籠罩住一個人,讓自己也看不清自己。

喂,這是圖書館,要哭回家哭。不知怎麽地,我開了口。

哭聲戛然而止,沉默應運而生。

我猜當時的他多半是覺得丢人,沒多說一句話,留下一陣腳步聲便徹底消失了。

我卻再沒看得下去書。

只想到了兩個字去形容他那時的情緒——崩潰。

直到我因為逃課太多以擾亂課堂環境為由轉去了樓下。

四樓三班,陳柏罔。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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