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曾珂錦
第十四章:曾珂錦
自從十三歲,我的母親去世後,我就知道了父親不止我一個孩子。
當時的我已經知道我有個小我六歲的妹妹——曾燕琦,第一次聽到這名字的時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那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我父親的縮小版。
我無論是性格還是長相都更偏向我母親,而曾燕琦作為我同父異母的妹妹,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父親小時候肯定也是這樣。
作為家裏表面上的獨生女,父親對我還算上心,為我安排最好的學校,給我最好的環境,物質生活自始至終也沒缺少過我,甚至在母親走後更加在意我的物質生活。
可悲的是,只有物質生活。
一個人倘若只剩物質生活了,真是可悲,試圖用物質生活填滿的內心更加可悲。
況且,我一直認為那不過是父親為了減少他那可憐的愧疚感而對我做出的所謂的補償。
因為當時十三歲的我已經遭受了他整整八年的折磨。
從我小時候挑食開始,扇臉、淤青......那些聽起來用在女孩子身上就不像樣的,我從五六歲便開始經歷。
不過還好,我有一個好母親,她從未對我視而不見,也從不會坐視不管,雖然後果是她始終不幸福的婚姻。
小時候有次老師布置過一份作業,寫給父母你最想說的話。
我寫給了我的母親,我說我想讓她和父親離婚,我知道怎麽上學,怎麽回家,而且我早晚會長大,到時候換我來照顧她。
母親最後收起了那些話,只是對我說,哎呦,我們小錦不知不覺就已經長大了。
哪裏長大了?等到我十八,才是長大了。我當時反駁道。
母親卻看着我溫婉地笑了,說父親人挺好的,就是脾氣差。
關于父親和母親是怎麽相識相愛我從沒聽說過。
我自小就羨慕那些可以無所不談的家庭,父母和孩子聊聊他們的往事,孩子和父母分享他們遇到的趣事,因為我從來沒有經歷過。
我只知道母親大了父親兩歲,母親二十歲時就有了我,而她對父親那種感情到底是什麽,我完全不懂。
後來直到十三歲的我習以為常到再不會犯那些被打的錯誤,父親也從未再找過我的錯誤。
我本以為九歲的曾燕琦也會經歷像我一樣的折磨。
然而,并沒有。
她的習慣,習性,說話的語調,在經過長達兩年的相處後,我确确實實坐實了一件事:曾燕琦才是曾江泯的親生孩子。
在母親死後的第二年,父親身邊的秘書叔叔經常出現在家裏,尤其在周末。
比父親小四歲的彭叔叔,我和曾燕琦都很喜歡他。
叔叔會教我們玩游戲,也會教我們學習,性格不知道要比父親好多少,在叔叔面前,我才像個孩子。
有次我直接和叔叔說,爸爸肯定也很喜歡叔叔,對不對?肯定的!不然最近怎麽還會讓叔叔住在家裏,肯定是想天天看到你,我也想天天看到叔叔。
曾燕琦卻在一旁嗤笑道,天天看不會膩嗎,叔叔會住在家裏明顯是工作好嗎,沒發現爸爸最近晚上都忙到很晚。
我當時直接怼她道,沒發現,就你眼睛最尖了,最會分析人了。
她卻無所謂道,我當你是誇我了。
我沒再理她又問起叔叔,态度極其誠懇地問,叔叔有喜歡的人嗎?好想長大後嫁給叔叔這樣的人,比爸爸要好一萬倍。我說。
話音剛落,曾燕琦瞬時低聲說,幼稚。
我頓時就急了,曾燕琦,你別說話了行嗎?我喊道。
當時的我迫切想在叔叔面前營造一個類似乖女兒,模範女兒的形象。
可沒過多久我和曾燕琦一道被送往國外,沒有任何緣由地直接被父親送到了國外。
後來聽叔叔講是父親資金上出了問題,那段時間父親和叔叔也去了國外只是沒和我們呆在一起。
一年後父親和叔叔就回了國,我和曾燕琦卻被留在了國外。
說起來,國外那四年算是我最舒坦的四年。
直到十九歲我又回了國內,見到了我從未見過的弟弟,曾硯與。
小小的一個,才九歲。
當時的他已經來了家裏一年,看起來已經很熟悉家裏的一切,而我意料之外地很快接受了這個弟弟。
私生子什麽的,在當時已經十九歲的我的認知中,已經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九歲的曾硯與和當年的曾燕琦一般大,性格卻天差地別,以至于他不可避免地要受父親的折磨。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折磨他的人會是我。
是父親要求的,我避免不了。
好吧......我承認......
他小了我十歲,他和曾燕琦都是在我母親還未去世的情況下出生的,縱使我能接受他們,但他們的存在無論對我還是對我母親都是一種傷害。
這種傷害是一輩子的,我沒辦法把那一切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尤其是我又發現原來父親和叔叔是戀人關系。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我的十九歲,像在忽晴忽暗的天氣裏,好不容易等到了晴天,想擡眼看看天上漂浮的雲,卻根本看不清,因為連睜眼都變得困難,只能嘗試不斷地眨眼,以至于不知何時眼淚竟流了出來。
當時的我不止一次地在父親的教唆審視下把手掌揮向九歲的小與,最常見的就是扇臉和打手,最初下手的時候我有遲疑有不忍,但到後面......下手開始失去了輕重。
再後來,那一個個動作逐漸變成我情緒的發洩地,代替了最初的罪惡感,我成了徹底折磨他的人。
小小的他卻從沒怪過我,也沒有不願意理我,也不在我面前提起,相反還總是會逗我笑,會和我分享他在學校發生的許多事。
他小小的年紀,卻像有分享不完的事情。
他說,姐姐,你知道嗎,我上課不小心走了神,想知道老師講到了第幾頁,結果發現周圍同學的頁數都不一樣,哈哈哈哈哈。
他說,姐姐,你知道嗎,今天考試的時候,有一道選擇題明明知道老師講過,但我當時根本沒記下答案,只顧着補別的作業了,哎,早知道幹脆不上那節課了,也不會知道老師講過。
他說,姐姐,你知道嗎,我們班有個學生經常逃課,某一天突然來上課了,結果遇到了正在上課的老師,你猜老師對他說了什麽?
你小子,還知道來上課?我終于忍不住說道。
不對,姐姐你再猜。他說。
什麽嘛?我問。
那老師說,喲,你小子,這麽長時間不見,長這麽大了,哈哈哈哈哈。他說着笑個不停。
有次他又問我,姐姐,你知道關羽為什麽比張飛死的早?
為什麽?我沒多大興趣知道但還是好奇道。
因為紅顏薄命哈哈哈哈。他笑道,看我沒反應,又問我,不好笑嗎,姐姐?
不好笑。我實話實說。
哎,好吧。他當時輕嘆了口氣,又自顧自地說起來,模樣活像個搖擺自如的不倒翁。
姐姐,如果沒有作業,沒有課堂提問,沒有考試,沒有家長會,我覺得我會想上一輩子學。他說。
你啊,我用手指點了點他的頭,看着他靈動的大眼睛,心底某處突然松動了。
我也想哈哈哈。我頓時笑道。
後來我極力想彌補他,我盡可能地多去陪他,帶他去很多好玩的地方,我想以我的方式彌補他。
但說到底,其實是他陪了我。
在他十一歲的時候,父親要把他送往國外,我才徹底明白過來,我是真的已經把他作為了我的弟弟。
于是我第一次對父親大喊大叫道,從小到大你比我更清楚你陪過我多久,從我媽生我的時候開始到我媽死的時候,你都在哪兒?你是我爸啊,現在我媽不在了,你玩的多亂我也管不着,可我媽在的時候呢,除了小琦和小與,你是不是還有?......爸,說實話我還要謝謝你,因為小琦因為小與我不至于恨你,我應該很恨你的,現在我好不容易不那麽恨你了,你為什麽又要把小與送走?......
可能是他對我的愧疚作祟了,最後他妥協了。
當時的我突然有些理解了我某個朋友說過的話,她和我講他讨厭他父親的一切,思想,脾氣,行為,但他又心疼他父親為了她們家那麽勞累。
我對父親雖不至于到那種地步,但終究恨不起來。
後來我因為學業去了國外,小與他還是會和我分享很多事情,又有女孩子和他表白了,甚至還有一兩個男孩子也向他表白過。
我在電話一旁聽着,笑個不停,但确實很少有時間能夠陪他了。
直到小與初三,我和小琦回了國內,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小琦。
可沒多久小與徹底颠覆了我印象裏的小與。
那是他第一次自殺,也是我時隔十二年又一次待在醫院手術室門前。
早知道應該吃藥的,這個太疼了,不過确實有用。病房裏,他有氣無力地說道,甚至還擡了擡手臂示意他當時已經沒事了。
小與......我欲言又止道,将近三年未見,他長高了,變得更帥了,懂得怎麽緩和氣氛了,也不像小時候那般鬧騰了,我卻頓時高興不起來。
姐,我沒事,你就當我是個國家一級表演專家,專和曾江泯唱反調那種。他倒是安慰起了我。
你和爸怎麽了?我當時問小與。
他要把我送國外,我就想和你當年一樣用個苦肉計,但我說不出那些話,只好用行動了。他輕松的語氣像是他本來就是那麽計劃的。
你怎麽想的,萬一真死了呢,瘋子。我徹底吼道。
他愣了愣,眉眼間掠過一刻哀傷,可我當時完全沒有注意到,只記得他當時認真看着我的語氣。
他說,姐,你回來了,我就真的不想走了。
後來他接受了一系列治療,身體很快康複了,我就問他是不是因為心理上有什麽說不出口的問題,要不要進行心理治療。
姐,你要是不放心我,那我就去做心理治療。這是他當時對我說的原話。
我自然讓他去做了心理治療,有沒有效果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總之,高中後的他再沒有過極端行為。
直到他高三,某天我和朋友們聚在一起正喝咖啡,學校老師打來了電話,講他和同學打了架,受了傷,需要我去趟學校。
和他打架的男生我當時第一次見,細皮嫩肉的臉上多了些紅印子。
我看到他倆站在一起,明顯就能看出來誰被欺負了。
當時的我還沒來得及問小與,就被老師先叫了去,一番說明加教育。
打架的是小與,被教育的更多的卻是我,而他們兩個最後都被停課回家。
那時的他們怎麽看對方都不順眼,小與更是連道歉的機會也不給彼此留,我前腳剛和老師談妥,小與後腳就出了辦公室。
我緊随其後拉住他,他卻直接說道,姐,是他先動的手。
為什麽動手?你不願意和老師講,總能和我講吧。我說。
他頓了頓,眼神瞟向辦公室那邊,依舊嘴硬道,他想打架,我就打了。說完又要走。
你急着去哪兒?我問他。
回教室拿東西。他說。
我見他始終不願意說,只好妥協道,行吧,我在學校大門外等你。
不用,我想自己回家。他說。
他當時一說我便懂了,如果直接回家被父親看到輕則一頓罵,重則......
不讓司機陪你?我喊他道。
不用,公交地鐵出租随便一個都能回家。他說。
你會坐?我當時不禁驚訝道,印象中除了轎車、飛機,小與再沒接觸過別的形式的交通工具。
他當時直接扭頭不理我下了樓梯。
我跟着他,直到下了樓,他莫名問我道,姐,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十七?我疑惑。
還有三個多月就滿十八了,所以,別把我當九歲小孩了。他說。
他說完我才反應過來,直笑道,行行行,我們小與長大了,開個玩笑還真是......嗳,你那個同學家長怎麽沒來,我看你們老師還揪着他不放。
他,我怎麽可能知道。小與說。
好歹是同學,聽你們老師說你們還是坐了挺久的同桌,等再來學校了,火氣都消的差不多的時候,你主動和人家道個歉。我勸道。
為什麽?小與幾乎一秒搶問道。
道個歉而已,又不會少塊肉,你把人家那臉搞成什麽樣了,人爸媽看了什麽感受。我說。
要不是他先......小與欲言又止。
我當時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下意識問道,他先什麽?
他卻直接回避了,只是說道,算了,知道了,我會找機會和他道歉,先回教室了。
那次是我第一次見陳柏罔,談不上第一印象怎麽樣,只能說當時的他和小與站在一起,看起來就能讓磁場失靈。
不過誰能想到,第二次見到陳柏罔,他還是和小與站在一起,不過那時的他們已經成了朋友。
那段時間的小與總愛和我講關于陳柏罔的事情。
他說他和陳柏罔道了歉,
他說他和陳柏罔成為了朋友,
他說他和陳柏罔一起拿了個省獎,
他說他欠了陳柏罔一頓飯不知道到底該請他吃什麽,
他說陳柏罔竟然酒精過敏,他從來沒見過酒精過敏的人,
他說陳柏罔原來有喜歡的人,還是好多年前就喜歡的,
他說他成了陳柏罔的老師,一對一還不要任何報酬,
他說陳柏罔真的是一點都不喜歡看書,到底是怎麽堅持着上了那麽多年的學,關鍵是學的還不差,
他說有次體育課他陪陳柏罔去上課,結果就遇上別的班女孩和陳柏罔告白,可他有喜歡的人自然是不可能喽,
他說他和陳柏罔去了零班就經常鬧別扭,
他說陳柏罔現在和他喜歡的人一個班級,當然顧不上他這個才認識了幾個月的朋友,
他說......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和那個陳柏罔關系是不錯但現在鬧別扭了是吧。某天,我終于說道。
他微微點頭,似是默認了。
才多大點兒事你就又不想去上學,小與,我記得你以前不去上學就是不想去上學,現在怎麽開始因為別人了。我看着他,語重心長道。
我沒說是因為他。他卻語氣怪道。
我看啊就是因為他。我肯定道。
不是。他着重反駁起來,外加他當時一整副不想提到任何和陳柏罔有關的事情,我也沒再提起。
不過,你最後請他吃了什麽?我後來才問他。
那個啊,還沒請。他說。
你......要是實在不知道請他吃什麽就把他叫到家裏,我親自下廚。我直言道。
不要,他頓時低聲道,他應該不會喜歡我們家。
看他還在和自己鬧別扭,我當即笑了起來,傻瓜,他幹嘛要喜歡我們家,你是他朋友還是我們家是他朋友,只要你和他相處的好不就行了。
可是......他說。
你們還在鬧別扭?我問。
嗯。他說。
那更要把他請到家裏來了,你這樣,你們不是快校慶了,校慶後你就把他請到家裏來,剛好你三姐也要回家住,家裏也熱鬧。我說。
當時的我純粹只是想請他的朋友到家裏熱鬧熱鬧,最後反倒因為一頓飯知道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小與他啊,喜歡陳柏罔,不知道已經喜歡了多久,但确實是喜歡。陳柏罔這孩子,似乎也清楚小與對他的喜歡。
那天吃完飯,我本想問問小與什麽情況,結果他送個朋友直接把自己送到了朋友家,當天晚上直接去了陳柏罔家裏住。
我這個弟弟,有時候莫名其妙到讓人無語,有時候執拗到讓人生氣,有時候随性到讓人吃驚,有時候又不能理解到讓人心疼......
之後再聽小與說起陳柏罔,滿眼就是內心已經被填滿的模樣,連同他的十八歲生日也是和陳柏罔兩人單獨過的。
直到某天早上我吃完飯準備出門他突然叫住了我。
姐,我是TXL。他當時無比鄭重地坦然道。
因為撞見曾江泯和男人搞過,我對男人喜歡男人這件事本身存在一些抵觸,但當我聽到小與說出口的那刻,我第一反應只是很平淡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怎麽,是有喜歡的人了?
姐,你怎麽知道?他倒是震驚地盯着我。
小與,你當我是姐姐吧。我當時說。
姐,你說什麽呢?他仍在盯着我。
看他當時略顯別扭的模樣我幹脆直接說道,我是你姐還能看不出來?是小柏吧,你們在一起了?
嗯。他瞬間笑了起來。
你小子,行了行了,受不了了,我上班了,有空讓小柏來家裏玩,爸這些天都忙着公司裏的事情,不會回家。我說完便出了門。
那段時間的小與和高中以往的他又有所不同。
陳柏罔之後有來過家裏幾次,而我和他的接觸也僅限于小與的口述和随手可數的幾次見面。
小柏在我面前始終是禮貌且約束的,倒有些像從前在爸爸面前的小與。
當年的我看着他們兩個,只覺得,兩個少年的喜歡,鮮活又美好,一半是甜,一半是糖。
現在只覺得,兩個少年的喜歡,青澀又刺眼,一半慌張,一半迷茫。
我當時和男朋友去了馬裏奧島度假,回來的時候小與已經被帶走了,甚至連我也不清楚他被爸爸帶到了什麽地方。
我想問爸爸為什麽,他卻始終不給我機會,而我也再沒機會見到小與。
直到我二十八歲那年,因為一場意外火災和過量的一氧化碳中毒,我徹底成了植物人。
從那以後,我的生命進入了停滞期。
我沒有任何意識,迷失在時間的沉默中,有的只是空白。
十年的停滞期,再醒來,三十八歲的我,對一切都難以适應,而最難适應的是我徹底失去了小與。
他是二十七歲那年死去的。
我甚至連他最後一面都沒機會見到,更不知道那十年他到底怎麽了,到底是什麽地方出現了問題。
他是自殺的,不知不覺的沒入海中,不知不覺的失去意識。
冰涼的屍體在找到的那一刻已經僵硬。
早知道應該吃藥的,早知道應該吃藥的......十幾年前他說的話在我的腦海中不斷盤旋。
我早該意識到,在某個角落裏,他從來就沒有移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