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曾硯與(Ⅱ)

第十五章:曾硯與(Ⅱ)

該怎麽形容呢,世間的好壞苦樂——

如果現在我的身邊站着一個人,

即使是陌生人,

我也會想問他,

人們總說苦中作樂,身體上的苦和精神上的苦到底哪個更苦,

什麽程度的苦竟然還能作得了樂,

那樣的苦能稱得上苦嗎。

我時常會想鑽到黑夜的星空裏俯瞰滿是糟粕的世間,

因為白天的世間懂得隐藏黑暗,

而夜晚的世間只剩黑暗,

因為人們總喜歡把陽光曝露在光明下,

而把黑暗丢棄在陰暗裏;

因為人們總是忘了陽光是照亮黑暗的,

而黑暗才需要光明。

當世間的好壞交織在一起,

苦和樂如影随形,

模糊的只有摻雜其中的我們。

可世間不是好壞苦樂能夠概括的,參與世間的我們構成了世間,我們是複雜的,世間自然也就複雜了。

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講,我無論怎樣也不能忍受的是,甚至連具有美麗心靈和出色理智的人類,常常雖以聖母瑪利亞的理想出發,而以索多瑪城的理想告終;還有更可怕的,即心懷索多瑪城理想的人,同時又不否認聖母瑪利亞的思想。

所以,《挪威的森林》中,永澤說過的——我喜歡巴爾紮克、但丁、約瑟夫·康拉德、狄更斯、但這和我能夠一口氣生吞三條蛞蝓沒關系,和我至少睡過七十個女孩沒關系。

所以,我最後得出——人是複雜的。

基于這一點,十幾歲的我在面對任何眼見的行為都能以極大的程度很快接受,什麽妖魔鬼怪,我統統不覺奇怪。無他,因為發生在人身上,所以不覺奇怪。

在我第一次見到陳柏罔時,即使他在圖書館那種必須要安靜的地方嚎啕大哭,我也只會覺得,啊,原來是個人啊,不奇怪。

只是隔了将近一年,高三的我竟又遇到了他,并不是我刻意想記得他,而是那雙眼睛,全校也找不出第二個。

必須要形容的話,一年四季的滿月也不過如此。

起初是隔着距離望向那只匍匐在田野中的麋鹿,哭的像要死了,眼裏卻找不到和死亡有關的痕跡,有的只是悲傷。

再見到時,我和他坐了同桌,隔着半個臂膀的距離,只消無意地瞥一眼便可以看見的眼睛,像一片金黃的絢麗的沙地,光彩奪目,又像一片無盡的廣袤的星夜,燦爛耀眼,是一雙能吞噬陰霾的眼睛。

喂,你叫什麽?在他還在收拾課桌的檔口我随口問道。

他停下了收拾的動作,轉而拿了根筆在紙上寫道,陳柏罔。

我當時看了眼,不禁說道,這什麽名字這麽別扭?

他瞬時正眼看向我,分明是想說什麽的表情,看了我幾秒又繼續收拾起課桌。

我盯着那雙藏着一年四季的雙眼,直言道,喂,你想說什麽?

他頓了頓,肉眼可見的怒氣不再畏縮般蹭地竄出。

曾硯與,全校第一,我知道你。他說。

你知道我?我嗤笑道。我知道每個人對各種事物的評判标準不一樣,但人們還總是慣用固有的姿态去評判各種,明明是連話都沒說上幾句的人,還說知道我。

他卻接着說道,如果不會說話最好還是別說話了,還有,就沒人告訴過你你名字也別扭?

我當時只覺得嗤笑在他那句話面前都顯得無力。

如果說我們的第一次說話帶着怒氣的是他,那二次說話帶着怒氣的就是我。

那天快到媽媽的第十個忌日,大課間我給曾江泯打了電話。

很多年從未見曾江泯在媽媽的忌日去看望她。可曾江泯當時還是一如既往地搪塞過去,那時的我覺得他從不愛媽媽,可不愛媽媽卻也能生出我,所以,人真的很複雜。

曾江泯一邊喜歡男人一邊又能和女人相戀甚至生小孩,

大姐一邊試圖成為大人一邊又不喜歡大人,

二姐一邊對所有東西冷淡如水一邊又能擁有無限熱忱,

三姐一邊想脫離家庭一邊又無限依賴爸爸,

身邊的同學......

連我自己也對我自己捉摸不透。

以至于回到教室後的我帶着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和陳柏罔打了一架,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甚至嚴重到把姐姐叫到了學校。

上了十幾年的學,我沒想要和任何人唱白臉,因為麻煩而且沒有任何必要,我始終覺得都是一輩子只見不久的面孔,早晚會散。

只是我忽略了正因為人是複雜的,所以無論什麽事情都不可能按照正軌去走。

人生在世,偏軌是常态,脫軌也不要奇怪。

所以我和陳柏罔的軌道不知道什麽時候越偏越近,最後竟導引我們解決了矛盾。

夏季才有的蟬鳴在十月的山頭若有若無,即将深秋的天氣裏,愁倦不止的黑雲和陰雨蓄勢待發,在無邊的月末追逐殘光的我,對待新的又一月的月初無比真摯。

那時我三姐經常爬山拜佛,準确的說,什麽都拜。所以,十月初,她便要我和她一起去爬山,起了個大早,又幸好那天是個好天氣。

你靠那些東西還不如一直靠着曾江泯。爬山的時候我對她說。

別拿我的信仰和曾江泯比,三姐當時邊爬邊氣籲道,嗳,要不你走體育吧,身體素質這麽好,不走體育以後為國家做貢獻,虧了。

姐,我現在都高三了。我頓時苦笑道。

高三怎麽了?還是說你已經有想進的學校了?她問道。

沒有。我當時說。

話落,三姐刻意停了下來,對我講道,嗳,我和你雖然才做了兩年多姐弟,但你也不能什麽都不樂意和我說,我好歹也是你姐,也就你一個弟弟,你什麽都只和大姐說,讓我也很難做,聽到了沒,小與。

我也沒和二姐說過。我頓了頓開口道。

她,你就算和她說了她也不會在乎,剛說的話你聽進去了就行,不過今天這山還挺難爬,人真多啊。她停止了上一個話題。

國慶,人怎麽能不多。我肯定道。

人多了才熱鬧,行了吧。她還試圖辯解道。

她當時說的話我确實聽了進去,步入高中後才見到的三姐,僅大我一歲,從韓國回來的她平日裏最慣用韓語的調子說着中文。

沒爬多少她就落在了後面,好不容易跟上我後,卻一路喃喃道,yi bu da,qin jia yi bu da。

什麽?我蹙眉道。

漂亮啊,你看。她說着遞給我手機。

又是那張熟悉的面孔,是她學校當時剛任職不久的老師,白鴻因。

三姐從來就愛拍好看的人,那些年我也沒少被她拍過。

爬山你還不忘看他。我一陣無語,随即就把手機還給她。

好不容易給白老師拍的一組照片,肯定天天看,ha ji ma,san sai ni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對戒一直都戴着呢,嗚哇......我當時聽着三姐的碎碎念,默不作聲。

她卻又問我道,嗳,你就沒什麽喜歡的人,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喜歡的人一抓一大把。她笑道。

我心沒你大,裝不下。我随口說。

啧,你什麽時候說話變味兒了——對了,剛才碰到一群和你差不多大的學生。三姐當時追着我說道,又把手機遞給我。

我沒想看,但畫面裏熟悉的眼睛上揚,背景是我不久前剛過的一重門。

你看,尤其是眼睛,呀,真的水汪汪的......三姐在我耳邊呢喃道。

你就沒要微信?我直接說。

這帥哥一看就和你差不多大,雖然長在了我審美上也不是不可以試一試,要不是急着追你,我至于随手拍了一張就——

沒要最好。沒等三姐說完我下意識開了口。

什麽?三姐一愣。

不想說太多的我本想冷語掩飾,還沒來得及說出什麽,就被某個突然闖入的人打斷了。

曾硯與,這麽巧,你今天也來爬山?說話的人是孫昊韬,既是我當時的同桌也是和陳柏罔打成一片的好朋友。

哎!三姐當時驚訝道,又偏頭看去,明顯是在尋找陳柏罔。

小與,你們是同學啊,好巧嗳。三姐又說,不過你們現在這個年紀的孩子怎麽開始喜歡爬山了。

你也就大了我一歲,怎麽就我們這個年紀了。我說。

三姐卻直接忽視了我,看向孫昊韬,說,我就沒見小與有過什麽朋友,你是他同班同學吧,還能主動來和他打招呼,好孩子。

什麽?孫昊韬在一旁聽的一臉懵。

他沒朋友,我就沒見他有過朋友。三姐直言道。

我是他同桌。孫昊韬當時說。

那這個人呢,你們是一起的吧。三姐說着又給孫昊韬看了陳柏罔的照片。

孫昊韬擡眼用一種了然的表情看着我三姐,玩笑道,這是他以前的同桌。

以前的同桌——這種形容我當時第一次從別人嘴裏聽到,像極了熟悉的過去。

于是我不經意地撇頭往後看去。

後面的後面,喧嘩的白日中,還真有個我以前的同桌,小小的面容被光和樹葉交錯照耀遮蓋,看不太清。

直到後面我們神奇般的會合,成了一隊。

當時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和陳柏罔道歉,因為答應了大姐又不想在學校那種地方主動道歉,剛好那天就挺适合,所以我試圖想制造一些機會,能讓我主動道歉的機會。

只是沒想到在下山的路上看到了陳柏罔局促的模樣,那天的我突然很想逗逗他,剛好面前的長坡給了我機會。

那時太陽照在山間,邊邊角角也不放過,空氣中熱意翻騰,石縫裏竄出許多苗子,我拉着陳柏罔急速順着山坡跑下,風在我和他的手心掠過,聽不完全周遭的聲音,但某種——帶着穿過曠野不斷前行的情緒在我心中迸發,我的心在某一刻竟是歡悅的。

那種心情是我多久不曾感受過的。

所以我試圖再次複刻。

正如風試圖一遍又一遍吹動懸浮的枝葉,證明她的存在。

終于,在夕陽落下的時刻,枝葉被風揚起,扭動的身姿是風的姿态。

我的心也随之被吹起。

最後,我和陳柏罔道了歉,看不見的命運的痕跡在我和他之間添了一筆,我好像也可以有朋友。

不管可不可以,我還是試了試。

所以我又主動開了口,開口問他我們能不能成為朋友,他模棱兩可的回答讓我一時有些無措。

後來演講選拔的時候他也在,不過那次的他少了局促,多了幾分悠閑。

曾硯與,要打賭嗎?候場的時候他問我。

嗯?我疑惑。

就賭我們能不能都拿到名額。他說。

我沒回答,他又問道,賭嗎?

沒意思。我當時說。

有沒有意思賭了才知道,我賭最後名額是我們兩個。他沖我說道,語氣毫不遲疑。

賭注是什麽?我終于說道。

他看了看我,低聲道,還沒想好。

不知道賭注還和人打賭?陳柏罔你怎麽想的?我說。

他反倒問起了我,你就說你賭嗎?

賭這個沒意思,那名額大概率是我們兩個的,換個賭注。我說。

靠,原來你這麽相信我。他頓時笑道。

別的人我都不認識,而且,我們不是朋友嗎?我說。

其實當時已經和他做了一個多月的同學,再怎麽不了解也是聽過他在班內讀英語文章,僅次于我的程度。

——朋友?他在一旁重複道。

喂,你那天不是說了我們能處?我不禁問道。

他卻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啊,我都快忘了。

靠,你他媽壓根沒想和我做朋友吧。我頓時沖他喊道,有種被耍了的感覺。

我糙,你小聲點,我他媽是沒想到能和你做朋友行了嗎?而且,哪有說做朋友馬上就能做的。他急忙說道。

當時的我不想再和他廢話下去,直接開口道,就賭誰得分最高,輸的人喊贏的人一個月papa。

不是,你這什麽賭注?他頓時不滿道,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那就飯搭子。我說。

見他還是不回應,我索性道,要做朋友不就是要一起吃飯,你要是不願賭就算了?

沉默片刻後,他終于吱聲道,賭。

結果臨上臺時,他又突然問我道,不過——

什麽?我問。

多少天?他說。

一周怎麽樣?我說。

行。他點完頭又小聲道,是一日三餐還是只用一頓飯?

我看着他,準确道,一日三餐。

那次的選拔結果意料之中,我和他代表學校參加省賽,但我和他之間的賭注——

贏的人是他。

剛宣布完結果,他也不顧還在臺上,直接沖我低聲嘚瑟道,一分之差,曾硯與你應該從來沒體驗過做第二吧。

我當時完全沒有想搭理他的念頭,給了他一個冷臉,便下了臺。

他卻又攔了我,一臉嘚瑟樣,興奮道,原來贏了全校第一是這種感覺啊,不過曾硯與你一直是全校第一壓力不會大嗎?

倒數第二,我看着他冷眼道,我初中以前全校倒數第二。

我記得清楚,當時的他沒有意料之外的驚訝,連一絲多餘的表情也捕捉不到,只是再正常不過地說道,我以前沒你那麽放飛自我,不過大差不差,我班裏倒數第二。

說完他又拍了拍我,繼續道,哎,要不是倒數第一每次考試都缺考我應該就是倒一了。你呢?就沒做過一次倒一?

我看他一整幅好奇的模樣,不自覺玩笑道,倒數第一要掃一周廁所,還要負責固定區域的衛生,有時候還會公開處罰,因為是倒數第一。

靠,怪不得你不想做倒一,不過,你以前哪個學校的?這麽變态!他頓時氣憤道。

不知道,不過應該會有這麽變态的學校。我看着他,輕笑道。

也是。他連連點頭,不過片刻又猛地反應過來,狠狠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掌,吼道,糙曾硯與,你剛剛是不是騙我呢?

是你要問的。我偏頭看着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笑道。

不過下一秒又被他狠狠摁住,你是不想做倒數第一吧?為什麽?他問。

他突然的動作我反應不及,只得沖他說道,你先放手。

你先說,說了我就放,你要是不說我也——他強勢道。

能有什麽原因,不想就是不想。我打斷了他的話,直說道。

他看了看我,眼神裏多出一絲背離,随即松了手。

當時的我還沒走兩步他又在後面喊我道,哎,曾硯與,別忘了中午陪我吃飯。他的語氣裏絲毫沒有剛才發生過不太愉快的事情的影子。

那天中午具體吃的什麽飯我已經忘了,只記得他話挺多。

他說,曾硯與,你到底是不是男生,吃飯跟個女孩子一樣,吃那麽細,這就是一頓飯用不着這麽拘束。

他說,曾硯與,你聽見我說話沒?

他說,行,曾硯與,和你吃飯真無聊。

他說,媽的,老子能毀了那賭約嗎?

不能。終于吃完飯後我說道,吃飯就吃飯,你話真多,吃好了沒?

他當時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的餐具,像在極力壓制怒氣般低聲道,糙,誰跟你一樣只顧着埋頭吃飯,到底是你陪我吃飯還是我陪你吃飯啊,只顧着你自己吃——

沒吃好就快吃,我先走了。我說着就要起身,他卻直接伸手擋住我,小聲道,是你姐,不是,是你爸,你上次說你姐打你是你爸逼的。

他聲音不大,在聒噪的餐廳裏更沒有人會在乎別人說了什麽,而當時的我也完全沒想到他還記得那件事。

半個多月了,你還記着。我看着他,一時有種說不上來的情緒湧上。

你當時說的怪吓人的,不讓人記得都難。他随意說道,下一秒松了手,又好奇道,你爸真不讓你吃飯的時候說一句話?

吃你的飯吧。我堵住了他要繼續問下去的話,坐回了他對面。

你不走了?他頓時問我。

你攔着我不是要我陪你嗎?我說。

是你賭輸了所以才要陪我吃飯,而且賭注不是你定的!他沒好氣道。

我看了眼時間,只好冷聲道,你再廢話就真的要遲到了。

沒事,三十五分鐘吃飯時間,還有十分鐘呢。他說着開始了埋頭吃飯。

我沒再說任何話,只是坐在對面看着他吃飯,雖說還剩十分鐘但從餐廳到教學樓走路需要七分鐘,小跑起來大概也要四分鐘。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記得不到四分鐘他還真把剩下的飯菜全部吃完了。

你,挺能吃的。回教室路上我沖他說道。

你現在是在誇人還是在損人?他看向我。

誇你呢。我不自覺笑道。

那也應該說我吃的快吧,啧,全校第一的表達能力還不如我這個前班級第一。他說。

吃得快我們至于現在這麽趕時間回教室,所以,只能說你挺能吃的。我用同樣的語氣回道。

糙,你這什麽邏輯?他頓時無語道。

全校第一的邏輯。我毫不掩飾道。

那全校第一,你喝水嗎?他突然轉移了話題。

什麽?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繼續說,剛吃的太快了,噎得慌,你要水嗎,我幫你買一瓶。

不用,我不渴也不噎。那時的我說完便先走了。

而他最後意料之中遲到了兩分鐘,被罰站半小時。

三班當時的規矩,任何形式的遲到,一分鐘及以內罰站十分鐘,一到五分鐘罰站半小時,五分鐘以上當天中午別午休了。

那天晚飯的時候他又是很多話。

他說,中午你怎麽先走了,朋友都是要等的。

他說,算了,比和狗說話還無聊,怎麽搞得我像神經病一樣。

......

他說,行,朋友嘛,要忍。

你當我是朋友了?我徹底停了吃飯的動作,擡眼仔細看着他。

不然呢?他看着我,反問道。

沒什麽。我說。

哦,沒什麽,我以為你會有些不一樣的反應呢,他頓了頓繼續說,曾硯與,你是不是對朋友有什麽執念?就類似一直得不到某種東西然後就對那種東西産生了某種難以形容的感情。

你什麽意思?我下意識問出了口。

他當時一手拿着餐具,沒愣神,反而佯裝作很自然的模樣,說,就......只是想得到而完全忽略了那種東西對自己真正的意義。

我聽着他突然又正經的敘述,心口瞬時翻騰過一片風暴,猛地驚擾了我整個身心,讓我動彈不得。

片刻後,我終于說道,你想多了。

是嗎,那你為什麽要和我做朋友?我想不通。他說。

想不通還要想,你挺閑的。我說。

我——他沒再說下去,低頭吃飯,沒一會兒又輕嘆了口氣,仔細看向我,小聲道,算了,和你這種人說不明白了。

之後兩天我和陳柏罔依舊一起吃飯,但他确實沒再和我多說話。

直到第四天晚飯前他又主動找我道,晚飯我和喬铎他們一起,你自己——?

沒等他再多說話,我直接說,知道了。

結果當天我還沒來得及去吃晚飯又被陳柏罔叫住。

他像是跑進教室般,看到我之後直接落坐在我面前,遞給我一份飯盒。

趙姨做多了,我估計着你也還沒吃,就趕緊上來了。他一邊喘着氣一邊認真說着,急躁的氣息從他周遭散開,惹得我也染上了幾分。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我有些心口不順。

什麽趙姨,什麽估計着我還沒吃飯,什麽我不知道的一切,當時的我統統一無所知。

他見我始終沒反應又補充道,趙姨,喬铎他媽,每周五都會給他送晚飯,順帶着給我們幾個也送了,有時候怕我們吃不好也會多做幾份。

我聽着他的話,鬼使神差般打開了飯盒,簡單又精致的飯菜裝在四四方方的盒子裏,無論是那樣簡單的飯菜還是那樣小小的盒子,都是我未曾經歷過的。

你快嘗嘗,怎麽樣?他說。

他說的輕松自然,仿佛停滞和繼續只是一個瞬間,仿佛我的猶豫全是枉然,仿佛我再不行動就是毫無意義。

那一刻,我的思想和靈魂完全被制锢,動作占領了意識,我嘗了第一口。

怎麽樣?陳柏罔突然湊近了我問道。

還行。我說。

既然不錯,你吃完吧。陳柏罔說着把飯菜推近了我,又轉身要走。

你去哪兒?我急忙問他。

去給你拿粥。他當時一臉認真。

我看着無論是桌上溫熱的飯菜還是面前已經把我當做朋友的陳柏罔,心底籠罩上一層細紗,帶着燦爛的不可言喻的光彩,試圖遮蓋我所有的褶皺,将光彩染遍我全身。

喂,陳柏罔,你陪我去個地方。我主動說道。

他當時似乎很是震驚,但還是認真問我道,要去哪?

最後到了地方,他又呢喃道,你說的沒人的地方就是天臺啊,沒意思。

我也沒說這地方有意思。我說。

......行,既來之則安之,先趁熱把飯吃了。他說着又把粥遞給我,繼續道,剛去拿粥的時候我和趙姨說了你誇她飯菜做的好吃,趙姨聽說你是我剛交的朋友還說以後也準備你那份。

不用。我随即說道。

我知道。他說,像早就知道我會這麽回答,不疾不徐掀開飯盒蓋子又繼續道,我知道你肯定沒想讓給你準備,但趙姨就是這樣的人,沒事,以後你那份我幫你吃。

我聽着他的話,分明沒毛病,但心裏隐隐湧上一陣失落,不禁沖他說道,那我要謝謝你嗎?

你要想謝也行,他頓時笑道,不過你吃飯的時候不是不說話,今天怎麽說了這麽多?

不是不說話。我說。

什麽意思?他問。

像你這種廢話多還不自知的人理解不了。我說完又繼續吃飯。

剛吃兩口,他卻開始突然喊起我名字,曾硯與,他喊道。

幹嘛?我下意識回道。

曾硯與。他又喊道。

你幹嘛?我問他。

曾硯與。他繼續喊道。

有完沒完?我正眼看向他,卻精準對上了他的面龐。

曾硯與。他直接湊到我眼前大聲喊道。

我仔細看着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仿佛清溪潺流,滑過滴露的秋天,在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透徹清亮。

我愣住了,片刻後才回過神兒開口道,喊夠了沒?

差不多了,他揣起兩雙手,好似報複般的語氣沖我說道,你不是講我廢話多,我現在說的不都是廢話,但你都回答了,所以,你也在說廢話。

臨了了他又補充道,不過,你名字讀順了還挺好聽的。

你廢話真多。不知道當時的我是怎麽說出這些話的。

也就在你面前了。他卻說。

我旋即看向他,一臉茫然。

怎麽,不相信?他看着我認真道,我可能也就在你面前廢話多,和喬铎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喬铎一個人說的話頂我們三個人,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候根本沒給我說廢話的時間,和其他人說的話根本談不上是廢話,也就你總是講我廢話多。不過,你不愛說廢話,不對,應該是你爸不讓你——

不是我爸,我現在怎麽樣都和他沒關系。我打住了他的話,卻不知道往下該說什麽。

關于曾江泯,我自始至終很少在陳柏罔面前提過,至于曾江泯從小對我的管教......

喂,陳柏罔,你覺得有沒有可能,一個人從小承受了什麽以後就更能接受什麽......

就好比從小承受暴力的孩子比從小被呵護的孩子更容易接受暴力,從小承受冷漠的孩子比從小被愛滋養的孩子更容易接受冷漠,又或者說,從小承受苦難的孩子比從小就幸福的孩子更容易接受苦難......

這個——他頓了頓,看向我,眼神有了片刻的凝滞,下一秒直接越過我問他的話,反問我道,哎,曾硯與,你小時候都被你爸,不是,都被你姐打過哪裏?

幹嘛?我說。

你先說我再決定該怎麽回答你的問題。他一臉認真。

大概......你能想到的所有地方。我說。

話落,我和他都沉默了,而我以為僅僅只是殘存的記憶又在頃刻間複原浮現,當時的我多說了兩句。

一開始我還會反抗,不過越反抗我爸就越生氣,人們總喜歡用暴力解決各種問題,家庭學校社會都一個樣。我看着陳柏罔,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他說了許多。

我也不是不說話,有不說話的人嗎,但是說那麽多話有用嗎?況且這世上總有些人一輩子說的話能是別人的兩倍甚至三倍還多。我說。

那我覺得很有可能。他看着我,語氣肯定道,你剛問我的問題,我覺得很可能就是那樣。

他說的認真,不過兩秒卻又笑道,因為你看起來就很能接受暴力。

糙,你,他突然的話鋒一轉,我莫名地也跟着他笑了起來。

喂,你之前說和我這種人說不明白,在你眼裏我是哪種人?我問他。

看起來複雜但簡單,看起來簡單但又很複雜。他當時是這麽形容我的。

我在你眼裏這麽複雜?我不禁問道。

我說了,也挺簡單。他說。

那你覺得我可憐嗎?我又問他。

他倒是愈發認真起來,一手搭在我身上,看着我輕聲道,曾硯與,你可能吃過精神上的苦,但身體上的苦你應該沒吃過。人更大程度是視覺動物,實實在在看到了才會讓人心生憐憫。如果你可憐,那我們的存在就是災難了。

是嗎?不覺得我可憐?我确認道。

他當時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回蕩在天臺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一聲,兩聲,三聲後他掏出手機接了電話,說,......行,我知道了......屁,曾硯與啊......知道了退下吧。

誰打來的?我問他。

喬铎用她媽手機打的,問我怎麽還沒吃好,不過,你吃完了就回教室吧,也快上課了。他說。

不用,我就在這兒等你。我試圖伸手拍向他。

怎麽回事?他突然一激靈說道。

你說的,朋友不就是會等的。我看着他,将目光牢牢鎖在他身上。

也對。他頓時笑了起來。

之後的之後,我只記得......那天的暮色輾轉留戀,落下一層層殘光,試圖填滿我的眼睛。在那鋪以美好花園的綠徑上,有一個人呼喚着我的名字,帶着北方秋天少有的清涼舒爽,在我心的寂靜的一角游來蕩去。

我的心活絡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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