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曾硯與(Ⅲ)

第十七章:曾硯與(Ⅲ)

人生有什麽意義?活着有什麽意義?這樣活着值得嗎?

人們總喜歡這樣問。

就好像這些問題本身就有一個标準答案,等着人們拿出一個和标準答案一模一樣的答案。

就好像人生,活着,值得,三言兩語就能概括。

可是——

諸如此類不成問題的問題,卻能在生命的河流中,踩着波浪不斷揚起。

所以在陳柏罔問我是不是還活着的時候,我開玩笑說,我活着不礙你事吧。

不礙事,還越來越順眼了。他說。

當時陳柏罔剛下課就沖到我座位,正正坐在我前座。

這麽說你以前看我不順眼?我看着他。

你不也沒少看我不順眼。他說,又拿起我桌上的本子,本子上大都是筆記,他看的倒是認真。

我沒有。我反駁道,話落便奪回了我本子。

沒有個屁。他又搶了我本子翻看起來,繼續道,既然還活着,演講稿呢,你是壓根沒放心上吧。

就因為這個你就問我那種讓人回答不上來的不是問題的問題。我說。

他卻蹙眉瞪眼定定看着我,說,糙!你怎麽還整上長難句了,說人話。

話落他又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騰的站起來,拿着我的本子俯身貼近我念道,獻出你的心吧,我的夥伴,讓我看看你的實力有多重,能不能承擔這勳章的重量。你寫的?

當時那聲音混雜在教室白日的喧鬧中,卻猶如洪水湧入我的耳畔,堵上我本能聽清一切的耳朵,我什麽也聽不清了。

并不是他的聲音多麽有穿透力,也并不是我真的因為所有人白日慣有的疲勞而全力消燼,只是我随手寫的一些算不上詩的詩第一次被人以語言的形式念出來。

平常又不平常,像洪水般。

于是,身陷洪水中的我,失去了方向。

我愣了愣。

很适合你啊,我的夥伴,那就獻出你的心吧。他說着放下了我的本子,看着我眉眼認真起來,繼續道,曾硯與,演講稿交給你,讓我看看你的實力有多強,能不能承擔這勳章的重量。

喂,陳柏罔,雙人演講。我加重了後面幾個字眼喊他道。

我知道,他看了眼仍在座位上的我,說,不過某個人似乎一直沒有這次演講是雙人演講的概念,既沒主動找我談稿子也沒主動——

你不是也沒主動。我打斷了他的話,踢了踢桌子,示意不滿道。

現在不是我在主動?他反問道,又直接坐了下來,面對面湊近我說,這樣,大課間我帶你去個地方,咱們先定定演講主題怎麽樣?

不用,主題我已經想好了。我說。

什麽主題?他問。

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我說。

他頓了頓,說,這關于死的主題會不會太沉重了。

死本來就不輕松。我說。

但,就,這麽随便?他看着我。

符合題意不就行了。我當時說。

也對,那就這樣。他笑了笑,又說,不過大課間你別忘了,先別跑,等着我,還有,晚上華子要和我一塊吃飯,你要一起嗎?

那是我們賭約的最後一天。

我,要一起嗎?我擡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鄭重道,陳柏罔,那人一個人是吃不下飯還是不會一個人吃飯?

他聽出了我話裏的意思,說,曾硯與,不是,前幾次也沒見你這樣啊。

一共七天,你鴿了我幾頓了?當時的我實在不理解他接下來的底氣從何而來。

三頓還是四頓?他面不改色的說。

四頓,我看着他硬聲道,那個喬铎和孫昊韬關系不是也不錯,就不能和孫昊韬一起去吃?

我倆青梅竹馬更親熱不行,他回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吃飯本來就是你要陪我,我也沒強制要你陪着。

我不管。我幾乎脫口問出。

什麽?他頓時一愣。

那天分明說了只有我和你。我說。

是,是你陪我吃飯,但我現在不需要你陪我吃飯,明白了嗎?他反駁道。

我不管,說了就是說了。我态度強硬起來。

他卻直接撂了挑子,說,前幾次不是好好的,就這樣,快上課了,我走了。說完又沖回他座位上,絲毫不給我再反駁的機會。

後來大課間他帶我去了一處亭子,就在教學樓旁邊。

來到三號教學樓後我也知道那亭子的存在,但知道和去過是兩碼事。

還沒到亭子他就撺掇着讓我寫稿子,一路的廢話,我終是應了。

再後來意料之中我們拿了省獎,他請我吃飯,雖然是和一群人一起吃,不過沒想到最後一頓飯吃到了醫院。

陳柏罔他酒精過敏,進了醫院。

除此之外,我還知道了他喜歡男的。

原來他喜歡男生,我當時猜到的那一刻心裏就有底了。

誰會突然明目張膽地問別人難道不喜歡女的喜歡男的這種話,但他卻能直接問我,我索性也直接問了他,是不是暗戀高牧。

至于我喜不喜歡男生,我始終不想承認——我的喜歡,那麽些年,早就在我生命的廢墟裏陷入了沉默。

直到某天他送了我一瓶水,我開始了給他補習。

是我多想也好,是他順勢也好,總之,那段時間我好像才開始了解他。

灼熱的太陽光照到桌角的時候,他就來到了我的身旁,帶着那雙撲閃着一年四季滿月的眼睛,讓一切無意義的時間消失殆盡,午休顯得短暫,但疲勞依舊存在。

當時的他背光側爬在課桌上,衣服堆出的褶皺像鍍上了金黃的紋路,一呼一吸的頻率流淌過時間的縫隙以進擊之姿敲擊着我的心,帶着殘缺的光照映着的睡顏降臨在我眼中,又呈現在我手機裏。

一段時間後,我發現,陳柏罔他對學習很執着,或許是對高牧那個人很執着,也或許只是對目标很執着。

那段時間的他和我說過最多的話都是關于學習的,對我用過最尊敬的詞就是小與老師,和我聊到最晚的時候也是因為學習。

【圖片】那晚十一點後他發來一道題。

【小與老師睡了沒】

【看看怎麽解[托腮]】他說。

我看了眼那道題。

【有償】我說。

不過一秒,他便回道,【什麽】

【明天陪我去個地方】我說。

【什麽地方】他問。

【一個書店】我說。

【你自己不會去】他又問。

【你還想不想知道這題怎麽做?】我說。

【想知道】

【但更想知道你為什麽去個書店還要我陪】他說。

【明天周末,我不想呆家裏,書店二樓休息區,你去了我輔導你】我說。

過了幾秒,他才發來消息。

【得嘞收到[笑臉]明天陪你去書店】

【現在解下這題[黑臉]】他又補充道。

【十一點你還不睡,學習呢?】我問他。

【兄弟你搞笑呢咱倆剛白聊天了】他說完又發來一個看起來就呆滞的大爺表情包。

【睡覺,明天去了我當面給你講】我給他發道。

【睡個屁你講不講不講我明天也不陪你了】他說。

【你說話能不能帶個标點】我說。

【不——要】他發道。

【看着頭疼】我說。

【那你還講不講】他問。

【我說了明天講】我說。

【滾蛋你明天自己去書店】他說完便沒再發來一條消息。

我給他打了視頻電話。

一通,兩通,三通......

他終于接了,手機裏瞬時傳來他的聲音,曾硯與,你大晚上抽什麽瘋?

明天陪我去書店。我說。

不去。他說。

我看着手機裏的他,明顯一副疲态卻還是不準備結束一天。

不是我現在不給你講,那道題如果給你講明白至少也要二十分鐘,現在是半夜,就算你現在真的能消化,明天你又能記住多少。我說。

沉默片刻後,他終于開了口,說出的話讓我一瞬間摸不着頭緒。

他說,小時候我家裏條件不是很好。

嗯?當時的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突然的話。

他卻繼續道,小時候我家裏條件不是很好,家裏唯一值錢的,就是門口的大鐵鎖,一到下雨的時候,我就哭着跑到門口,抱着那大鐵鎖,大聲喊,老鐵,你別鏽了,你別鏽了!

......

片刻後我才反應過來。

這什麽?段子?我問他。

你終于聽出來了啊,他看着我,笑道,晚上看到的一個,覺得挺适合你的,不好笑嗎?

有些心酸。我如實評價道。

你不是在誇我吧?我确認道。

當然不是。他又笑了起來,說,曾硯與,你說的我也明白,但你想那麽多幹嘛,我問了你,你就告訴我願不願意講就行了,至于能不能記住,能記住多少那是我的事。

現在不講,明天講,書店地址我明天發給你。我索性直說道。

你要是不想呆家裏,來我家怎麽樣,也省的我去書店。他又說。

你家裏賣書嗎?我問他。

啊?他疑惑。

我去書店當然還要買書。我說。

他頓了頓,憋了半天才說,行吧。

挂完電話後,過了許久,我都已經陷入熟睡中,又有一通視頻電話打了來。

是陳柏罔。

我糙,大晚上的?你還不睡?當時的我帶着勉強才睜開的眼球,語氣裏難免夾雜着不滿。

哎哎哎,先別挂,我又想到一個看過的段子,你肯定會笑。他着急說道。

我聽他篤定的語氣。

行,我聽着。我說完随即把手機放到耳畔聽他接下來的話。

他說,小獅子成年了準備去談戀愛,他媽媽告訴他,見到了喜歡的對象,一定要主動挑對方的強項聊天。後來,小獅子在路邊遇到了一條小狗狗,小獅子走了過去,盯着那小狗狗很長時間,他覺得小狗狗就是他喜歡的類型,然後,你猜他問了那小狗狗什麽?

我那時半睡半醒,他問的随意,我便随口回了,以至于完全沒多餘的意識去思考那句話。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我問陳柏罔。

帶着我沙啞嗓音的話語在黑夜裏落下,電話那端的他卻沒了反應。

喂,陳柏罔,你還講不講,不講我挂了。我當時說。

要主動挑對方的強項聊天,不對,再猜。他終于開了口。

有完沒完,那狗是什麽類型的狗,長什麽樣?我說。

當時我好不容易問的認真,他卻語氣不滿道,沒人跟你說過和你聊天很麻煩嗎?

糙,那我挂了。我說。

哎,別別別,那小獅子問那小狗狗——他話說一半又止住了。

什麽?我問。

他卻突然先笑了起來,帶着笑聲說道,你喜歡吃屎嗎?哈哈哈哈。

......糙,你才喜歡吃屎。

說完我便挂了電話,又翻了個身,試圖找到一個能夠快速睡下的姿勢,腦海中卻不斷浮現出陳柏罔的聲音和他方才講的話,不自覺把那些話連起來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又一遍。

哈哈哈,不知道哪個笑點戳中了我,我真的笑出了聲。

那是我第一次深刻理解到和一個人從陌生到熟悉是什麽感覺,和以往所有我結識的人都不同——

從前我們不曾遇見,遇見了不曾認識,認識了不曾了解,可在我們成為朋友之後的每一天,我們是互相認識的,我們是互相熟悉的,我們逐漸了解着彼此,我們幾乎每天都呆在一起。

從我們成為朋友後的每一天,每天醒來的我像是有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期待,翹首以盼着連我也說不明白的心情。

那種感覺就像早晨的風吹動了黃昏,蕩起的漣漪一連串成音符,在我心上奏響,整整一天,一天又一天。

第二天一早我就給陳柏罔發了書店地址,就在學校附近。

昨天你挂電話挂的也太沒人性了吧。他剛來便沖我說道。

大半夜給別人打電話讓別人聽段子的人才更沒人性。我看向他。

已經十一月的天氣,外面下了小雨,他還是一個內搭一個外套。

你不冷?我随口問道。

我以為這裏會開暖氣。他放下書包坐在我對面。

最早也到月底才供暖,現在才哪兒到哪兒。我說。

是是是,他連連點頭,又問,這兒有賣咖啡的嗎?

那邊。我說着給他指了指。

你要嗎?他随即問我。

我喜歡下午喝。我說。

行。他擡了擡眉便離了座位。

我看着他帶來的試卷,那道題他只解了一半,思路沒錯就是步驟複雜了,三種情況,照他的思路,每種情況他都要多繞一圈,難保不會把自己繞進去。

沒買咖啡?我看他空手回來不禁問道。

全校第一的腦子考慮情況只考慮一種?他說着坐了下來。

我只考慮最簡單明了那種。我說。

哼,他笑了聲,湊近了看着我道,我買了,茉莉拿鐵,一口氣喝完了。

他能說出那樣的話,只讓我想到一種可能。

你是沒吃早飯嗎?我問他。

哎呦,讓你看出來了。他笑了笑,已經開始着手寫題。

昨天睡晚了,今早起晚了,買杯咖啡提提神,又不能邊喝邊寫,容易打斷思緒,幹脆直接全喝了,既飽了又提了神。他一邊有節奏地說着一邊寫着另一份試卷,繼續道,我先練練腦子,半小時後你再給我講那道題。

我看着他低頭只顧寫題的模樣。

深秋的天氣,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的風裹着點點雨滴散播開,外面潮濕泛濫,我卻焦躁了。

鬼使神差般我開了口,喂,陳柏罔,你昨天幾點睡的?

快兩點,怎麽了?他頭也不擡的說。

是學到快兩點?我問。

啊不然呢?他說。

喂,我看着他,認真問道,你就那麽想去零班?

廢話。他擡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先別說話,我正寫題呢。

喂,我繼續看着他,突然覺得氣氛有些煎熬。

你就算學個半死進了零班,你想改變什麽?話落的那一刻我已經抓住了他的右手。

他明顯怔住了。

而我在反應過來後及時松了手。

他看着我松了的手,眼神分明停滞了幾秒,卻在我剛想說些什麽的時候先行沖我歪頭輕笑道,曾硯與,你這是看不慣我認真學習還是在心疼我?

當時的我沒想到他會那樣問。

心疼你,我說道,作為朋友,心疼你。

話落,他倒像松了一口氣,看着我聳肩道,我還沒到學的半死那種地步,更死不了,你不是說,量變産生質變,我信了。

你聽話聽一半嗎?見他故作輕松的态度,我忍不住繼續道,我還說了,去一班也行,都是一層樓。

說完我便起了身,不想再呆下去。

你幹嘛?他直接攔了我,擡眼沖我道,曾硯與,我今天沒惹你吧,你他媽聽話才聽一半,我說了我要去零班不全是因為他。

我看着他仍在狡辯,心裏卻是莫名一緊。

媽的,嘴上說我給他安排的題量太多,私下做的比我安排的還多,糙,說去零班一半是因為高牧,一半是因為他自己,只看他當時學到那種地步,我是根本不會相信,靠,他自己能分清那一半一半的界限嗎?媽的......

于是我直接拽過他,拉着他去了角落,書架上的燈逐步亮起,暖黃的光将人照的柔和,他的臉色卻瞬間僵硬。

陳柏罔,你他媽屬牛的嗎?我抵上他吼道,試圖用壓迫讓他有所動容。

不管是不是因為高牧,就你現在這種學法看起來就不是人能幹的事。我沖他繼續吼道。

怎麽?拐着彎罵我呢。他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你有把我當朋友嗎?我抓起他的衣領,看着他,繼續道,嘴上說我安排的題量多,私下裏做的是我安排的一倍多,陳柏罔,你有意思嗎?穿的将就,吃的将就,你他媽怎麽學習不将就将就?

他愣了幾秒,忽地又直接推開我,臉上浮現出明顯的情緒,看着我表情複雜。

靠,他咒罵起來。情緒不知道該怎麽發洩,只低聲沖我道,行,我就是背着你學習了,我他媽因為不想耽誤你太多學習時間背着你學習了,曾硯與,我把你當朋友,但我還沒那麽賤,讓你那樣想我。

當時的他臉上掠過的陰影大過周遭的燈光,說出的話也讓人心生煩悶,連帶着那陰影也擴散到我的眼裏,我的胸中。

下意識地,我用身體擋了他要出去的路。

滾開。他沖我吼道。

我始終攔着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緩和我和他之間的氣氛,或者說我連為什麽會變成那樣都不能理解。

陰影再次擴散,迅速又兇猛。

我的呼吸連同脈搏一起湧入黑暗中,有什麽東西限制了我掙紮的步伐,鑽進我的血液中,我的心徹底被擾亂了。以至于在下一秒陳柏罔就要推開我之前,我直接一把翻過他的身,把他抵在角落裏,背對着我,兩旁書架隔出的空間成了我和他之間唯一的空氣可以流通之地。

氣氛一時間陷入焦灼。

曾硯與,我糙,你他媽的,你想幹什麽?他低聲吼道。

你別動,聽我說完。我說。

媽的,你別鬧了行嗎!他別過臉看我道。

我沒鬧,陳柏罔,我不管你去零班是因為你自己還是因為高牧,我其實一點也不關心。我看着他的側臉,目光落在那雙眼睛上,如同火焰燃燒的眼神焚灼上我的心。

于是,我繼續憤憤道,你當着我面學習,纏着我學習,不讓我學習,怎麽樣我他媽都不在乎,你更沒必要因為怕耽誤我學習就跟我讨價還價,那點學習時間我耽誤的起,何況,我們不是朋友,你想讓我拉你幾把只要你伸手我一定會拉你,但你就真的那麽想進零班想瘋了嗎?你可是我交的第一個朋友,我可不想你他媽的這麽早就累死。

那是我第一次,從小到大第一次,一口氣說了許多話。

在空氣并不順暢的空間裏,一口氣說出許多話會讓人臉紅肺燥心絞絞,尤其是帶着強烈的個人情緒,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我要瘋了。

從給他補習開始。

前兩天一切正常。

第四天開始他的狀态讓我捉摸不定。

之後他只在午休和大課間會找我,偶爾晚上我臨睡前會收到他的問題,偶爾下課我望向他的座位會不見他的身影,偶爾他還是會說我給他安排的題量多了,但他對題目的熟練度一周多下來确實有了提高。

後來多少我才知道,那家夥那段時間在把自己往死裏逼。

不就他媽的一個零班,至于他往死了學。

直到第二周周六晚上他給我發來那道題......

我話說完了,也徹底松了手。

他轉過身,眼神裏的火焰早就無影無蹤,只剩沉默。

不知道會沉默到何時的沉默在下一刻被打破。

我去學習,半小時後給我講那道題,對了,你不是還要買書,也給我買本。他突然沖我說道,語氣再正常不過。

我愣了愣,他又開了口,話裏話外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啊想起來了,我以前還買過那本書。他說。

陳柏罔,你搞什麽?我吼道。

他頓了頓,掃了一旁的書架一眼,又正眼看向我,說,曾硯與,你來書店是要買書,我來書店是要學習,順便讓你給我講題,我們不是來吵架的,更不是來打架的,你要是想發火想打架等我學完,還有,我他媽愛怎麽學是我的事。

他說的有理有據,倒顯得我毫不講理。

當時的我聽着他的話,心口某處像斷了根線,我知道是哪根線斷了,但又不想接上。

什麽書?我開口道。

挪威的森林,他說,不過那次是給你買的,為了謝你送我們回來,還記得不?

你說呢?我看向他,繼續道,送我一本我已經看過的書,還跟我說看沒看過你都已經買了,看過了就當收藏了。

我說過嗎?當時的他懷疑起來,語氣大了些。

你沒說,狗說的。我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以示他的腦瓜子需要修修了。

所以,你看過了?他又問我道。

看過一遍,不過不記得多少了。我說。

這樣啊,那你不用給我買了,我就看之前給你買的那本,他極其自然地說着,見我沒反應又問我道,喂,曾硯與,你不會把那本書扔了吧?

我全程沒落下他任何一個表情和語言,那時的他就像一切不愉快在他眼裏瞬間就可以煙消雲散,不止一次地,他好像很會調整自己的情緒。

天氣好的時候,或者天氣不好的時候,對他而言好像都只是過眼轉瞬的東西。即使會影響到他,但瞬間便可轉換。

上一秒還糟糕的心情,下一秒就如同會在瞬息裏開出的花,開花的那一刻,只消一刻,我也不知不覺一步一步跟着他的情緒把心偏向他。

沒扔。我開口道。

沒扔就行,晚點兒借我看看。他說。

于是,當時的他繼續去學習,我反而去買書。

半小時後我才又回到那個位置。

他寫的認真,甚至都沒發覺我已經坐在了對面。

做的怎麽樣?我問他。

他先是一愣,随即松懈了身子。

哎呦,這麽快就半小時了!他說着雙手撐起伸過頭頂,大有一種結束了一天工作終于可以懈怠的态度。

做的挺順利的。他說着看向我,眼神掃過我放在桌上的紙袋子。

你不是去買書了?這紙袋子裏裝的什麽?他問道。

你看看。我說着遞給了他。

這什麽?他翻出了那袋子裏的東西。

外套?他疑惑道。

嗯,給你的,套在外面。我說。

給我的?當時的他一臉震驚,滿臉的不可置信和躊躇不定又帶着些許手足無措的慌張,我看着那副模樣,好久沒見到了,突然又很想逗逗他。

嗯,剛去買的,八千八百八十八,微信還是支付寶。我佯裝說道。

糙,他還沒罵完就把外套扔給了我,嘴硬道,我讓你給我買衣服了嗎,我家裏的衣服一天一套都穿不完。

那你家裏沒厚衣服嗎?頂個薄外套就出來,你鐵人?就不怕凍感冒?陳柏罔,你三歲小孩嗎?冷不冷都不知道?當時的我說着說着又沒了好語氣。

不是,曾硯與,你什麽時候這麽婆婆媽媽了。他看向我,已經攤開了那套試卷。

穿上,別讓我說第三遍。我又把外套丢給了他。

外套被我丢在他身上,順着他的肩頭滑下,落到他懷裏,他沒有動彈的打算。

喂,你看這衣服像是我會買的嗎?我只好讓他仔細看看那衣服。

他眉眼頓時皺了起來,呶了呶嘴随即展開了那外套看起來。

我看,像是你會買的。片刻後他沖我說道。

你再仔細看看。我說。

再仔細看也還是你的風格。他肯定道,下一秒卻突然笑了起來,沒想到啊曾硯與,你這麽喜歡小動物,這次兜上還有小狗的圖紋,這什麽狗?

......柯基狗,我大姐給我買的,她喜歡小動物。我試圖辯解道。

看起來挺可愛啊,我說你怎麽那麽喜歡穿聯名款,小動物不重樣,你還真不挑。他頓時笑的更開了。

辯解沒用,我只好我一字一句沖他說道,靠,你話真多。

我廢話更多行了吧,衣服明天還你,用不用給你洗一遍?他問。

不用,怕你給我洗壞了。我說。

啧,你真欠揍。他說着随即穿上了那衣服,又問我,你什麽時候讓人送來的?

你去買咖啡的時候我打的電話。我說。

有專屬司機就是方便啊。他頓時嘆聲道。

怎麽,你酸了?我問他。

他卻頓了頓,開始打量起我,語氣玩笑道,您老哪兒學來的,我一直以為您老原始人,網速都是2G網。他說。

糙,你就這麽喜歡拐着彎罵我,還想不想讓我給你講題了。我說着把試卷推到了桌子一邊。

講講講,老師,現在能講了嗎?他說着湊近了我,又把試卷攤在我面前。

我看着那張試卷又看看他,你不知道我叫什麽?我說。

他先是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嬉皮笑臉湊近我道,小與老師,現在能講了嗎?

陳柏罔那個人不正經的時候比我還不正經,正經的時候又比我還正經。我給他講過許多題,各個科目各種類型各種錯誤各種糾正,他都打着二百分的精神仔細聽着。

我猜的出來,他那樣也是為了不耽誤別人的時間,如果第一遍能懂就不要再來第二遍。

所以在他又做了兩小時試卷終于休息後我問他,陳柏罔,你不累嗎?

他倒是瞬間反應了過來,認真說,累啊,每天醒來想到一堆題目等着自己就覺得真挺累的,不過你是全校第一應該比我還清楚累不累。

他的話帶着某種頑強和打心底裏對未來莫名的欣欣向榮,又帶着對旁人的善解人意,讓我想到了四月的忍冬花。

但他和那花不一樣,他是陳柏罔,也第一個讓我再次産生期待的人。

還有兩周,你要是信得過我,讓我給你安排學習怎麽樣?我終是對他開了口。

什麽意思?你現在不就在給我補習?他問道。

我是說,把你全部的時間交給我怎麽樣。我認真看着他,一瞬間,期待再次降臨。

可他接下來的話讓我莫名笑了出來,脫離了項圈的他,說出的話也脫離了正常文明範圍。

吃飯睡覺上廁所擦屁股也算?他說。

糙,你正經點行不行。我說。

如果當時的他不是坐在我對面而是坐在我旁邊,不等他說完我一定會堵上他的嘴。

正經着呢,沒有不正經,所以,算嗎?他重複道。

算,洗澡也算。我補充道。

嚯,行,小與老師,剩下兩周交給你了,以後您讓我往西我絕不靠北。他動作幅度頓時大了起來,一手拍向我的手心,像臨終囑咐般說道,拜托了您,以後上廁所要記得喊我。

你挺賤啊。我拍了回去。

不敢不敢,和小與老師您比起來,小巫見大巫,我洗澡也會記得喊您的。他說。

糙,我頓時有種回嘴無力的感覺,心口像受到了某種異型電擊,不疼,酥酥麻麻的,甚至帶着某種不可言說的喜悅。

那條線好像就快接上了。

陳柏罔。我突然喊他道。

嗯。他在對面老實地點了點頭。

陳柏罔。我又喊道。

小與老師,您說。他趴在桌上看着我,突然乖巧的不像樣。

呀,陳柏罔。我故作有事般再次喊道。

嗯嗯在。他連連點頭。

你......陳柏罔。我又頓了頓。

小與老師——有嘛事?他也刻意頓了頓問我道。

沒事。我說。

行,您樂意,我繼續做題了。他說着便低頭開始了做題。

陳柏罔。我微歪頭看着他。

陳柏罔。我微低頭看着他。

陳柏罔。我微湊近看着他。

靠,寫題呢。他終于擡了頭。

陳柏罔,我繼續喊道,看着那雙能夠喚醒四季的眼睛,有些話倏地從我嘴邊冒出,帶着被真理洗滌過的像是獻禮的字眼。

你名字真好聽。我說。

那話我只對他說過一遍,但他的名字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忘記。

無數個夜的煎熬後,那名字在白日裏依舊亮眼,依舊足夠使我的心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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