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醉花陰
醉花陰
河北以南一帶有條河,在河上駐紮幾棵柳樹,從忽明忽暗的河間能看出柳條晃動的影子,樹蔭下,就地坐着幾個小童,正聽面前的老頭講話。馬蹄噠噠作響,這聲音是在老頭背後,一陣。
絆絆磕磕,那老頭已經說道:
“勉從虎穴暫栖身,說破英雄驚煞人。巧借聞雷來掩飾,随機應變信如神。這四句贊的便是三國仁雄劉備劉玄德是也。說啊,下邳之戰,呂布殒命白門樓,曹操在獻帝前表玄德軍功,帝驚玄德竟是漢族宗親耶?
“命人宣讀,曰:孝景皇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劉勝。勝生陸城亭侯劉貞。貞生沛侯劉昂。昂生漳侯劉祿。祿生沂水侯劉戀。戀生欽陽侯劉英。英生安國侯劉建。建生廣陵侯劉哀。哀生膠水侯劉憲。憲生祖邑侯劉舒。舒生祁陽侯劉誼。誼生原澤侯劉必。必生颍川侯劉達。達生豐靈侯劉不疑。不疑生濟川侯劉惠。惠生東郡範令劉雄。雄生劉弘。弘不仕。劉備乃劉弘之子也!”
說罷,那老頭木尺在手掌上拍了一拍,笑道:“劉備乃漢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劉勝之後,這位靖王可是賣力,一生有一百二十多個兒子,其子劉貞,便是劉備的爺爺的爺爺,這中相隔數載,後人仍有分歧。且說獻帝密诏董承除曹賊,玄德亦有此心,便于菜園種菜掩目,不想操君而至,才有一出煮酒論英雄。操曰:‘玄德久立四方,必知當下英雄。請試指言也。’玄德接連幾提,鹹不中。操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那老頭說完,已仰頭大笑起來,道:“嗳呀,劉備素有仁德,這等豪言,他自然是不敢授……”
卻聽“呸”的一聲,轉頭而去,一匹棕馬停足,上方乘着個白衣少女,只聽那少女冷冷地道:“能說出‘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人,配有甚麽仁德?”
那老頭端詳她一陣兒,見那少女眼睛圓圓,臉頰被曬的微微顏酡,光能折被出上面的痘印。嘴唇又薄又純,頭上插戴一支木質粉花釵子,左面編了發落在肩上,系的白色發帶飄了飄,最引人的,還是她腰間別的那把劍。聽她出言戾氣十足,那老頭也不生氣,笑道:“姑娘有甚麽高見麽?”
那少女道:“只是看你不爽。你要我說其他的,我倒也說不出來。”
那老頭手一拍尺,微笑道:“汝言我等甚濁,其清者是誰?”這句便是十常侍張讓說過的。他看那少女模樣裝束确是江湖人士,故譏她聽不懂,才這樣老神在在。
少女做了個鬼臉,笑道:“哼,我就是讨厭劉備,你能怎樣?”她冷笑幾聲,一拉缰繩一呼籲,乘馬而去。身後似乎傳來一聲輕嘆,那少女并不在意。
一時只能看到白衣裳閃過的一角,少女向陽而奔,滿身滋耀,折被的影子也映在河中,這時,她忽地聽到唿鳴,頭頂被陰影攏了,向上一看,原來是兩只白鳥飛撲而過,有劃槳的水動聲,偏有漁船這時來作伴,琵琶弦聲有點像大珠小珠落玉盤。這描述便是取之《琵琶行》中“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之相,可這少女平生對詩詞音律都是一竅不通,只覺得船上穿粉衣彈琵琶的歌女窈巧,旁邊聽曲的公子華貴有錢,心中一動,手又癢了。
于是勒馬慢速,與那船持平,這琵琶聲先是慢悠悠,像是水中的魚兒在游浪,不一會兒急轉而上,那歌女唱道:
“樹影簌簌如霖鈴,凝鳴成賦鶴群行,雖然不可視清物,卻道天光同玉晴。
“相笑應,莫哀吟,乘風破浪憶初心。江河大浪堪堪過,世上還留真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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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貌婉轉曲嬌,很是動人。那少女一邊聽,搖頭晃腦,嘴裏嚅念道:“相笑應,莫哀吟,我不哭,也不笑,手朝裏一掏,錢都朝我這跑,是很妙!”五指搓掌,好生竊笑。
便找一地将馬拴上,一躍到柳樹之中,見那漁船愈往愈近,曲子便到極端,無人在意于她。
那少女掣劍朝樹枝上一砍,只聽嘩啦啦地,柳條都揉着落于河中,餘端戳到船沿,那船跟着一晃一晃地,歌女的聲音自然抖了,在旁的公子更是大叫出聲,兩手抓沿,卻見天上一個白衣身影落下,長劍在陽光下一閃了眼睛,臉上有布紗輕觸,待那公子再睜眼,只聽一陣笑聲傳來,有鈴铛輕響,那公子警鈴大作,當即朝身上一摸,兩手空空。
瞥見那人早上了岸,是個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手上提了個纏金鈴的錦繡布袋。
“我的錢包!”那公子傾一傾身,怒道:“你是誰?敢在老子這偷東西麽?”
那少女笑道:“我不光敢偷,我還敢花!”說便上馬,那公子亟忙叫道:“喂!你是誰?”
少女稍一回頭,微微一笑,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白敏荷,雲夢澤江城人士,當官的不通人情,咱地裏的百姓都被餓死,上天有好生之德,惜的都是地主的命耶?”長笑遠去。
再奔走一陣,那河流半邊已經被染了橙黃,當下臨着夕陽,白敏荷見到不遠一家“梅山酒樓”,她今日得了彩頭,臉上是止不住微笑。
立時卸了馬匹,入店上了二樓,要了二斤酒、一碟白菜豆腐、一盤醬牛肉。酒到一半,她是不能全喝完的,于是将剩下沖小二要了酒壺裝上。便夾肉往嘴裏塞,忽聽樓下一陣騷亂,她向來是勁樣,忍不得好奇,于是便去看。
只見這酒樓門口分開站着兩個大漢,人群中央站着個小公子,這公子穿着青綠色衣裳,手上折扇正扇,那兩個大漢一呵,稠然退開,店家便恭恭敬敬迎上。
隔壁桌上有人道:“衛公子又來了啊?”、“一點不差,便是他。”、“他是很閑。”、“人家也不愁吃喝。”
白敏荷側耳傾聽,只聽一人道:“他這來得也太勤,叫他未過門的妻子怎樣想?”
另一人道:“甚麽事?”
第一人道:“這衛家小公子衛褚雲和王家小姐王延清小時候就訂了娃娃親,這事你不知道麽?”
第二人道:“哦……哦?甚麽時候,我才不關注這些。快些喝酒!你賊慢!”
第一人道:“聽說這婚禮本來是要上個月底舉行的,不知怎樣卻延遲啦。嘿嘿,我聽說是王家小姐早早有了意中人,他兩人厮混在一起,這事沒瞞住,兩家都知道啦,這王延清早就沒了清白,卻偏要裝甚麽貞潔烈女,搞自缢那一套。哼,要我說她……”
第二人酒杯朝桌上一擲,桌子一晃,酒水灑了一半出來,道:“他媽的!你還喝不喝了!”
第一人一驚,随即怒道:“你好端端摔甚麽杯子,酒都灑了,不是你請你不心疼是罷?喝!喝他媽大發的!”搶過對方酒杯,一飲而盡,兩人互指對方,罵罵咧咧。
剩下的話白敏荷沒再聽了,她心中只念着“公子”、“小姐”、“要成親”。總而言之,是一定很有錢的。
聽到一聲:“嗳呦,衛公子,請這邊來!”
店家哈腰到樓梯口,只見那衛小公子呀,一哼哼,一挺腰,一搖扇,那叫一個風流倜傥,坦坦蕩蕩,蕩漾無雙,雙……哼!總之,白敏荷聽見這噔噔上樓聲,然是心神竊竊,待那衛小公子走上二樓,傾身一撞,道:“真抱歉!”
衛褚雲瞟她一眼,看她面貌好秀色,雖然皮膚不白,但也頗有一番情味。微微一定,笑道:“有甚麽幹系?你撞十下我也不會倒。”
白敏荷笑道:“當真嗎?那我可撞了啊。”
衛褚雲兩臂大開,笑道:“姑娘說真的,小人也不好推辭,你來罷。”
白敏荷心中冷冷一笑,她剛才聽了那兩人說的,知道這便是那位衛公子。
她道:“真要撞倒也不難,只是公子您已經悄悄跟人定了親事,我這一撞,不會把那王家小姐撞走了罷!”
衛褚雲臉色登時一變,身後的衛家漢子耳語道:“衛公子,衛公子,咱們快些走罷,陳小姐要等您等不及啦!”
白敏荷心裏又想這陳小姐是哪一位,衛褚雲已然一笑,那臉上神魂蕩漾着。這時候,白敏荷頭上忽傳來一聲:“衛公子。”
她仰頭一看,那三樓欄杆那站了個穿花衣的姑娘,衣裳上繡的是粉白粉白的荷花,三根手指在欄杆上點了一點,更有一些姑娘從她身後冒出來,一甩手絹道:“衛公子!快上來呀!”
有一位姑娘笑道:“按照往常,陳姑娘是不親自出來的,您還不明白嗎?”
白敏荷的目光又放回那花衣姑娘身上,原來她就是那位姓陳的小姐,那陳小姐眉頭一挑,轉身就走,餘眸裏已經帶了一些嬌魅。
“哈哈哈哈哈!”衛褚雲哈哈大笑,那扇子又扇起來,搖頭晃腦道:“真的嗎?我可不信,她絕計沒有這樣主動,看我上來會會她!”
他既找到了臺階,當即就不再搭理白敏荷,上三樓去了,他身後跟着的兩個漢子也陸陸續續跟去了,途中經過她那,還斜眼瞪了瞪她,白敏荷一聳肩,對着他們三人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立馬跑下樓去了。
待出了酒樓,她終于忍不住,“噗哧”一聲,捧腹大笑起來,從腰後拿出一個紫布包着的錢袋,轉頭望一望,笑道:“好你個訂婚郎,背着人家王小姐沾花惹草?我雖然不認識那位王小姐,但也為她的遭遇憐惜呀!不是喜歡惹嗎?看你結束了拿甚麽付給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