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晦朔

章九  晦朔

“我們就從劍開始。”無照說。她這時候覺得這個跟随她多年的法號有點陌生,好像自打進了這間屋子,這代表她身份,凝結她行跡的稱呼就被摒棄在外。她不怕被剝開,不怕赤身裸體的難堪,但是怕頭巾和缁衣的遮罩之下空無一物,這法號本身只是一個窈窕的空殼。身為一個比較外向的尼姑,她出入過無數夫人小姐的閨房,很多女子是一輩子不下樓的;她只要打量一眼室內的陳設布置,基本就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人。但沒有一處能讓她這樣強烈地想起那個她很久不曾使用的姓氏,渴望向對方說出那個塵世的名字。

“就從劍開始。”泠風餘說。檀木劍架從到下共擺了十一柄劍,她抽出其中的一把放到桌上。它跟無照帶來的那柄劍幾乎完全一樣,都有纖薄的劍身和細巧的弧度,只不過一個朝裏,一個朝外,以劍柄正反面花紋區分,像一彎對鏡的弦月。

“最初聽說石中火所用的劍,我只是覺得熟悉。”無照說。“直到親眼看到,我才想起來。這劍我見過,就是在你這裏。你的劍不是每一把我都記得。但這一把我記得。”

“這是一對劍,劍名晦朔。”泠風餘說。“是我和風舉成親之際,他送給我們的禮物。朔劍一直就放在這裏,從未離開過這屋子。”

“但晦劍卻回到石中火手裏了。”

“七年前他悄悄回家探望母親,被人暗算。”泠風餘說。“當時傷得很重。右手幾乎完全殘廢。他以為是母親跟仇家串通欲置他于死地,一直懷恨在心。後來母親便失蹤,我們苦苦找尋都無下落,再後來他現身告訴風舉說母親全盤承認謀害他之事,他已将母親殺了。”

“你當時在場嗎?”

“在。”泠風餘說。“風舉不讓我插手,非要獨自報這仇。但石中火打敗了他,拿回了晦劍。說他配不上這劍。”

她突然問:“在知道這件事之前,你是不是對我跟石中火的關系有一些猜測?”

無照道:“我只知道你們近期見過面,或者有一個見面的約定。他為了見你,還剪了頭發刮了胡子。”

“那我該覺得受寵若驚嗎?”泠風餘說,這話倒不是譏刺,就像她知道無照方才也不是在試探,只有一點無可奈何的自嘲之意:你還不明白嗎?“我們确實見過,就在方才。”

“這次你們見到了?”

“嗯。”泠風餘說。“上次其實我也去了,只是被攪局。真奇怪避人耳目這種事,白天比晚上順利,人多的時候比人少的時候順利。”

“你為什麽答應見他?”無照眨了眨眼睛問。

“有時候覺得他太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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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也是。”無照老成持重地說。“這毛病我也一直想要改。”

泠風餘忍不住笑了。“這為什麽要改,難不成只有佛祖菩薩才配去可憐人?”

“擔心自作多情是一回事。”無照說。“他們壓根也不要人可憐。就拿石中火來說,他殺了那麽多人,連親生母親都殺了,有什麽值得可憐?或者他母親從小就天天打他?讨厭他?不跟他說話?他受不了了才離家出走。有後媽就有後爹,有後爹就有後媽,這種事我也見得多了。”

“誰知道呢,我是跟風舉一起長大的,不是跟他一起長大的。”泠風餘說。“我印象中小時候他只是不愛說話,經常自己在一處,可有時候碰到了,也會陪我們玩。但我想他應該不讨厭母親。不然他以為被欺騙的時候,又何以如此憤怒。”

“所以老夫人當真出賣了他?”

“誰知道呢。”泠風餘又說了一次。“母親深居簡出,吃長齋,每天念佛。家裏經常有尼姑來走動,不過都是上歲數的,沒有你這麽年輕漂亮!她從沒有提起過石中火,就好像從沒有過這麽一個兒子。只有一次,她到我房中來看劍。”

“老夫人也懂劍?”

“我沒見她用過劍,不過用劍跟懂劍并不是一回事。”泠風餘說,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的劍架,十一柄劍樣式長短各自不一,有無鋒重劍,劍身寬闊,無照兩只手都握不動,也有的輕薄如柳葉,有平直端正的劍,有陰險的參差雙劍,有的劍鞘鑲珠嵌玉,有的只纏着一圈布條。她看這些劍的眼神并不像有些女人看珍藏的首飾,或者有些男人看着心愛的馬,并不貪婪但總有保留,仿佛這些劍是通往某個無人涉足之地的太過優美的标識。

“我一點也不懂劍。”無照老老實實的說。“我只是覺得你的劍都很好看。當然不是說它們不實用,只是看着它們的時候,很難想到殺人的事。”

泠風餘道:“她也這樣說。她仔細的看了我的每一柄劍,然後問我,怎麽會有人因為這種東西發瘋呢?我說沒人會因為劍發瘋的。劍只是一個借口。但是一個好借口。與其為了別的東西發瘋,我寧願是因為劍。”

“這說的應該是石中火了。”無照說。“看來她畢竟耿耿于懷。”

“不一定。石中火的親生父親也用劍,據說死于走火入魔。石中火出走以後,他們對這事諱莫如深,可是誰也不覺得驚訝,好像把他的離經叛道當做是一種遺傳。”泠風餘說。“但石中火在武學上的天賦遠非他父親能企及。他父親到死都只是一個寂寂無名的劍客。就算瘋子也有高下之分。”

“要麽是怪物,要麽是廢物。”無照語氣尖刻。“老夫人也夠不容易的。雖然有扶搖劍這樣十全十美的兒子,又沒法保護她。”

“風舉很痛苦。”泠風餘說,像為她丈夫辯解。但只說了這五個字。這無需闡釋,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想象,母親被殺,當面受辱,太簡單,太清楚,太無可辯駁,這個家裏籠罩着這樣疲倦的氣氛。為了不被遷怒,她近乎冷漠。

“那他人真是很好了,以德報怨。”無照說,盡量讓自己顯得沒有嘲弄淩風舉的意思。“昨天石中火落到少林寺手中,他偷偷把石中火放了出來。他要是在家,我很想問問他石中火現在在哪兒。但他大概也不會知道這事的。只有你知道。”

泠風餘将劍放回架上,走到桌邊坐下。

“這麽說他猜出來了。”

“猜出什麽?”

“母親沒有死。”泠風餘說。“雖然我很早以前就這麽覺得,卻不敢告訴他。石中火之所以那麽宣稱,只是羞于承認自己下不了手。而真相對于風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石中火那麽對他說了,他卻無能為力。”

“但是石中火告訴你了。”

“他是沒有辦法。”泠風餘說。“今年從春園的牡丹開得很好,夜裏也有人打着燈籠去看。他對我說母親病得很重。我問他母親在哪,有沒有請大夫,用了什麽藥,他一概不答,只說她病得很重。他那時候感覺越發瘋了,說話颠三倒四,我甚至懷疑他是否記得我究竟是誰。我只好給了他一個大夫的名字。母親有嗽喘的老毛病,一向都是這位大夫為她診視。他臨走讓我不要把這事告訴風舉。”

無照眼睛瞪得溜圓。“可你都告訴我了。”

泠風餘笑道:“他沒說不能告訴你啊。"

“我……我只是想問達摩舍利的事。”無照小聲說。她幾乎有些退縮。人不能沒有秘密,她聽到過太多秘密,傳遞過太多秘密,從開始像咬下第一口桃子那樣新鮮,直到像泡過太多次的茶水一樣無味。秘密建造只是為拆毀,存在只是為漏洩,從誕生時起就埋藏着裏應外合的種子,暗地裏渴望着背叛,是以她在流言和陰謀的密網中穿梭自如,絲毫也不覺得歉疚。但泠風餘這個故事不同,無法溶解,不能利用,僅給聽者帶來一種沉重的墜脹的不适。她很想忘掉。

“太遲了。”泠風餘說。

“舍利果然已經毀了?”

“是說你想抽身已太遲了。”泠風餘說。無照下意識就回頭看了一眼門的方向,但門只是輕掩着,一道半明半暗的分界,外面隐約的花影和蟲鳴都可能是假象,不保證通往安全的境地。“母親病重,回天乏術,他不知聽信了什麽人的話,将高僧舍利當做靈丹妙藥。可笑的是他取回的舍利,母親不肯服用。殺人他很擅長,這結果他卻完全束手無策。所以他想讓我去勸解,因為他覺得如果世上還有一個人講的話母親肯聽,那就是我。”

“真奇怪,我現在有點明白你說的可憐是什麽意思。”無照說。“那你要去嗎?”

“他是可憐,我也受夠了。”泠風餘平靜地說。“他今晚帶我去見母親。你們只要跟上,就會得知舍利的所在地。希望你的朋友們輕功也跟你一樣好,至少別馬上就被發現,不然若被他懷疑我背叛,說不定我也得被他囚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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