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黃泉
章十 黃泉
傍晚是個模糊的說法,從申時末到戍時初幾乎都包括在內,但石中火并沒有等太久。渡口望去只有低矮群山和平緩流水,一無遮罩,落日在水面上一點點熔化,像一層漂浮的油脂。這散漫景象并不使他感動,他的歸處在地下。但他卻在無意識的拖延那個必須面對的時刻,以至于泠風餘身影出現在視野盡頭時,他一時竟為之悚然。泠風餘仍舊瘦削,敏捷,可能四肢太長的緣故,動作顯得不協調,跟八歲和十八歲時并無二致,像一株不開花也不結果的植物,縱使葉子落盡,枯萎的枝柯總保持最初的形狀。石中火迎上去,看到泠風餘腰間挂的那一彎似曾相似的月影。
“你肯帶着劍來,我很感激。”他說。“他呢?”
“不知道。他不在家。”泠風餘說。“不過萬一他回來了,紅蕖會告訴他我回娘家了。這不用你操心。”
她看了一眼石中火,确定他就這麽赤手空拳又形單影只。“我們就這麽走着去嗎?”
石中火道:“路不好走。”
泠風餘道:“不需要把我打暈或者蒙上眼嗎?就像對霍大夫那樣。”
石中火似乎聽不明白她話裏的譏刺意味。“我不會那麽對你。”
泠風餘笑了笑。他們離開渡口,順着河邊往前走去。入夜的洛水稱不上靜谧,除去慣常的猿啼鶴唳、風水草蟲之類,連腳下也有什麽在蠢蠢欲動,似乎要破土而出,一種無形的音波逼壓着耳膜。泠風餘全神貫注,傾聽身後是否有人跟随。
她什麽也聽不到。這當然是好事,她聽得見,多半意味着石中火也聽得見。
但這還是過于可怖。她要拼盡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回頭,不去尋找可能存在的跟蹤者的跡象,鎮定地,聽天由命地走向那個安靜的墓穴。有一段他們似乎離開岸邊進入了山林。石中火帶着她在叢生的榛莽間熟練地穿行,道路漸漸又緊貼山壁腳下的弧度。壁上有鑿出的大小不一的洞龛,泠風餘伸手去摸,還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石像的殘餘。
他們在山壁的一處凹陷前停下。這洞窟頗深,筆直的月光不能透入,只照見洞口亂蓬蓬的雜草。洞頂很高,壁上滿是滑溜的青苔。泠風餘仰面看着黑黝黝的穹頂,一滴水突然掉在她臉上,泛開一股腐臭的腥氣。火光驟然亮起,一團紛亂莫名的線條闖入視野,泠風餘不由得退了一步,過了一會才辨認出那是洞窟正面佛像衣衫層疊的褶皺。再往上看,佛像頭面已被削去,只剩忍冬火焰紋中間扁平的後腦和半個肥厚的下颌。
石中火将燈拿開了一些,照出佛像左側的迦葉像。石像磨損得厲害,雖未遭毀壞,面目都已經模糊。他推了一下迦葉合十的雙掌,石像向一旁轉開,身後赫然顯出一個窟窿,石中火将燈放在地上,晃蕩的燭火照出了第一個陡峭的石階。
“你就将她在這下面關了七年?”泠風餘說,縱使已經做了所有的心理準備,仍禁不住毛發倒豎。“你為什麽不直接殺了她?”
石中火道:“你以為我不想?”
他聲音陰沉,似乎在壓抑怒氣,但泠風餘熱血上沖,已不在乎觸怒他的後果。“即使她痊愈,餘生若只能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地方度過,還不如死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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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道:“她很難痊愈了。我只求你看她一眼。”
他不再說什麽,彎腰提起燈,率先走下石階。石階高而窄,側身也容不下泠風餘腳掌。下了十數階,石梯就到了盡頭,只有傾斜的地道一路向下延伸。石中火微駝着背,舉着燈走在前面。他們經過了一道朽爛的木門和一道虛掩的鐵門。潮濕窒悶的空氣逐漸将人纏裹,洞壁不斷滲出水珠。地道沒有岔路,但左轉右轉數次之後,泠風餘幾乎失去對方向的感知。
她突然意識到水聲。水聲從某處開始隐約一直伴随,忽遠忽近,到了這裏突然變得響亮,沸騰如急湍,喧鬧如瀑布,仿佛洛水只在他們頭頂或身側咫尺之遙,随時會沖破那層單薄的阻礙。面前是一道石門。
“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泠風餘恍然。“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把劍借我。”石中火說。他從泠風餘手中拿過朔劍,摘去劍鞘,将劍尖插入石門旁邊鎖孔一樣的機括,轉了半圈。石門轟然開啓,門下又有一道石階,寬闊得多也平緩得多,微微透露的光影将他們引向盡頭的竹簾。室內昏暗,那光芒來自壁龛裏一尊觀音像前的長明燈。水聲在此也又趨微弱,幾近于無,或者只堪做夢裏一個潺潺的背景。
石中火把手裏燈放在桌上。室內只有一榻一幾,一些再簡單不過的竹木器物,氣味倒并不污濁。牆上另有一扇門,似乎通往內室。床上躺着一個人,從頭到腳蓋着白布。
石中火一步跨到床前,伸手去掀。泠風餘還沒來得及看下面覆着什麽,眼前突然炸開一片劍光。石中火一聲慘嗥,左手已被削斷了兩根手指。大腿和腹部又連中兩劍,血如泉湧。他跌倒在地,盲目的去摸索兩截斷指,又突然停下動作,脖頸上劍尖的寒意即使在如此席卷全身的尖銳疼痛中也清晰可辨。他看到泠風餘站在原處,沒有動。不能動。
“風舉。”她說。
“我看我們就不要互相問為什麽會在這裏之類的問題了。”淩風舉說,異常地平靜。“在制造驚喜這方面,你我向來不分高下。”
“不問這個。”泠風餘說。“母親呢?”
“在裏面。”淩風舉說,眼睛仍舊沒有離開手中的劍。“過世了。”
地上的石中火一聲悲號,那完全不似人類可以發出的聲音。他四肢并用地向通往內室的門爬過去,任由劍尖在他肩頸拖出一道血痕。淩風舉蹲下身,點了他幾處穴道,從牆角編到一半的鬥笠上抽出一根竹篾,将他兩只手綁在床柱上。
“不是,兄長,你有什麽好哭的?”他說。“若不是你将她關了這麽久,她豈會如此短命?”
泠風餘道:“而你明知她被囚禁在此,卻沒想過救她出來?”
淩風舉厲聲道:“我想過!但我甚至無法打開那石門。”
他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你知道嗎?母親不願意走。我在門外發誓我會救她出去,她卻跟我說,她死也不會離開這裏,還讓我不要再來。”
泠風餘也看着他的劍。劍身皎潔而漠然,懸鈎般置身事外。“你現在打得開了。”
淩風舉微笑道:“你是否弄錯了?這本來就是我的劍。送人的東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呢?”
“無照,……”泠風餘想。這不是能分神的時候。但她有一瞬間,仍不免擔心那攜劍而來的年輕尼姑的命運。她是被殺了,還是……縱使氣氛已極端詭谲,她看着淩風舉,最後一次試圖将事态扳回正軌。“別說這些了。現在先要處理母親的後事。”
“不差這一會。”淩風舉慢悠悠說。他坐在床上,似乎突然覺得疲倦,嘆了一口長氣。石中火蜷在地上,四肢偶爾抽搐,不斷打戰的牙關間嘶嘶的噴着白沫。“還請兄長先告訴我舍利的去處。”
石中火擡頭看着他,或者說只是臉對着他,拼命上翻的眼睛裏只剩空洞的眼白。他有些疑惑的側耳過去,又換了一邊,好像淩風舉的聲音對他來說很遙遠,不能确定來處。
“放哪裏了呢。”淩風舉說。“我實在找不到。我不信你随身帶着,不然早被和尚搜去了。雖然霍大夫千叮咛萬囑咐你一定要先将舍利交給他炮制才能入藥,但你一直也沒去找他。是什麽将你耽擱住了?”
“果然是你。”泠風餘說,隐約的預感被證實,驚訝之餘竟有一種快意。“我就在想,雖然他腦袋一向古怪,會把舍利治病這種無稽之談信以為真,但這無稽之談是誰教他的呢,我實在不覺得霍大夫會給他出這種主意!你這一招高明,竟能利用他為你殺人奪物。可憐霍大夫夾在你們中間擔驚受怕,不知道被他怎樣威逼,又被你怎樣脅迫。我真不該連累他老人家!”
淩風舉只是說:“你不該那麽晚了還去從春園看牡丹。”
泠風餘笑道:“我若不去,你焉有今天的機會!你是如何得知舍利的消息?”
“很久以前了。”淩風舉說。“父親帶着我跟他去拜訪識微大師。他們談論到永寧城外地宮藏着達摩舍利的事。這麽多年了,好在他也還記得。大師以身殉道,盼望他迷途知返,但愚拙如他,也不能了悟。”
“倒好像你多麽了悟似的!”泠風餘想,但沒說出來;夫妻間這種隔靴搔癢的譏刺,平日裏可以毫不費力的互相抛擲,這關頭卻不必再來畫蛇添足。他們只當揀最重要的話來說,最能安撫對方的,或者最能摧毀對方的,務必讓每一字都重新煥發因濫用而失去的力量,可這一目标十幾年來不見進展,也不可能就在這一刻産生什麽突破,反倒因為這種長年累月的磋磨,讓彼此都刀槍不入,每句都熟稔得像對過千百次的戲本,怎麽也等不到正式登場的機會。“你到底要舍利做什麽用?”
“夫人這麽冰雪聰明,會不明白嗎?”淩風舉說。“我想要什麽,又真的對你掩飾過嗎?”
“想要是一回事,”泠風餘只說了半句,就意識到又陷入一種老調重彈,一種虛僞的勸誡姿态,但她還是說完了下半句。“……怎麽要是另一回事。”
淩風舉搖頭。“想要是一回事,有多想要是另一回事。”
“我跟你一樣習劍。”
“當然,你跟我一樣從小就習劍。”淩風舉說。“你愛劍,賞劍,劍對你來說,不過是針黹女紅一樣打發閑暇的玩物。你不在乎勝負,未賭上生死,從不曾被逼到絕境;你那葉公好龍的劍,有什麽資格跟我相提并論?”
“這幾句話也難為你忍了這麽多年!”泠風餘嘆道,不論真假,到底被刺痛。“人貴有自知之明。你的禀賦既配不上你的貪欲,這顧影自憐的痛苦又有什麽可炫耀的?”
淩風舉并不動怒。“我不是炫耀。我非改變不可。”
泠風餘:“姑且不論舍利究竟會不會有你所寄望的效力。即使你用這種辦法勝過了石中火,勝過了所有人,難道不覺得羞恥?”
“只有敗者才覺得羞恥。”淩風舉說。他用那鬥笠托起石中火的下巴,查看他是否有恢複神智的跡象。石中火猛地張口便咬,竟将那鬥笠撕下了一塊。他咧開戳破的嘴角,朝淩風舉陰森森的笑了笑。淩風舉倒轉劍柄,朝他腮幫子上一敲,砸下了他一顆松動的牙齒。
“你方才問他被什麽事情耽擱住了。”泠風餘轉頭看向壁龛裏的觀音像,水瓶裏插着一支微微垂頭的百合。“他得到舍利後,先當做一樁喜訊來告知母親,豈料母親不願服用,甚至以死相逼,就像她不願意你救她出去一樣。她一生篤信佛法,不可能接受這沾滿血債的舍利用于給她治病。”
淩風舉道:“她只知拘泥于清規戒律,不明白佛祖普度衆生的苦心。若無貪癡之人,佛祖在這世上又有何用?”
他突然看向門口。地下不分白日黑夜,自然抛卻了地上的尺度。仿佛時間膨脹起來,充塞在每一個角落,動彈不得,無法消耗,一牆之隔聲音單調的流水,不是外界催人焦慮的幫兇,僅是這時間無限無窮的一個佐證。他們無需石中火那被磨砺出的直覺也知道此刻必定過了午夜。但是否可能已到早上了?
“兄長,我們不可能一直在這裏僵持。”淩風舉循循善誘。“母親的後事确實也亟需辦理。告訴我舍利的去處,我讓你見母親最後一面。反正你現在要它也無用了,何不告訴我呢。”
“不知道。”石中火說。可能這漫長的發作和大量失血終于耗盡了他的力氣,他不再掙紮,散亂的目光也重新聚攏,那裏面并不見憤怒和悲恸的蹤跡,只剩事不關己的無謂。“我是放在這裏的。可能母親收起來了。你自己找。”
“我知道你不怕死,毋寧說你現在還盼着早些解脫。”淩風舉道。“這世上你關心的東西也很少,即使有,我也無從得知。所幸這裏就有一樣。”
石中火看着他,似乎不清楚他在指什麽,也可能是出于對現狀本能的否認,梗直的脖頸僵得像一截枯樹。淩風舉只好挪動目光,他懷着一絲僥幸看見泠風餘已經提劍在手。這讓他心裏多少有些安慰,好像泠風餘從未卸下的防備足以證明這不是一場單方面的背叛。更別說那劍。劍在架上躺了十年之久,仿佛在自己的光芒中被浸潤,從未染血的劍身泛出一種幽暗的藍色。這跟她自己的劍迥然不同,他也是如此。這完全公平。這樣一切都可以推卸。
“夫人,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