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工部派來的二十人小隊都是年輕書呆,天南海北的口音。有個海南來的,差點死在遼東。李在德不知道之前的工部巡檢怎麽把這些軍人得罪了,他們有毫不掩飾的敵意。

他們二十人并非只是來修火器,還有測量兵寨繪制各種圖紙地圖的任務。工部要求地圖必須精确,測杆帶了一堆。這些鐵制的長管單根掂掂都有點分量。李在德去借馬車,被人一頓奚落。軍營裏的戰馬只上戰場,不是給皇族老爺當拉車牲口的。驢車?驢車屬于民夫所有。想用,行啊,掏錢,租!李在德結結巴巴地解釋他真的沒有錢。糧資官打量李在德一眼,狠狠冷笑一聲:“你沒錢?你不是正宗的天家後裔麽?你怎麽會沒錢?”旁邊小廣東氣得眼睛發紅:“你怎麽可以這樣子講話?”糧資官旁邊的跟随士兵一把把他掼倒,小廣東身材瘦小撲在地上砸出一聲響來。糧資官怒道:“雞吧德性!瞧你們這幫一個一個的廢物,老實呆京城裏就算了,跑這裏來做什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還得撥出人手伺候你們!說得好聽來修火器,你們他媽閑逛幾天了?”

李在德扶起小廣東。小廣東還是個孩子,當時有點抽噎。李在德看不清糧資官長什麽樣,但是他瞪着他,鐵青着面色:“道歉。”

糧資官回答:“滾蛋,麻溜的。”

李在德幾乎大叫:“道歉!”

周圍士兵起哄一般大笑:“要把我們抓進京城嗎皇族老爺,正好看看方督師去!我們在這苦寒之地受夠了!”

李在德繃着臉,握着拳,他們說對了,他李在德就是天族子嗣,就是太祖皇帝正宗的血脈!

李在德沖着糧資官撲了上去。其他十幾人一看,打!

工部巡檢隊和關寧士兵大混戰。

事實證明,弱雞也有弱雞的力量。書生對軍漢,誰也沒占到大便宜。各個斯文禮儀都不要了,抱着在地上滾,上牙咬,用頭頂,不堪入目。

李在德看不清人,摸着铠甲就連踢帶撞,也不知道誰教他的損招,用頭頂撞對方下颌。只要撞一下對方得很長時間找不到平衡,再接着輪王八拳,逮着一個玩命捶。對方突然笑了:“嗳,別打,別打。”

李在德愣住,邬雙樨圈着他,把他的頭按在胸前,大喝:“都造反了!想挨軍法麽!”

糧資官兩只眼睛都跟松花蛋一樣,黑青黑青,一手掐着個什麽人,自己小腿還被人踩着。有在地上打滾的,有被扒了褲子的,灰頭土臉一身泥的。

李在德喘氣很劇烈,心跳如擂鼓。邬雙樨拍他的背,給他順氣,一面繼續發怒:“你們一個一個,要麽是天子腳下來的巡檢官,要麽是鎮守邊疆的銳士,回去都好好看看自己的嘴臉!”

李在德沒打夠,亂拱亂掙,非要繼續酣戰。邬雙樨雙臂鐵鑄一般箍着他:“消停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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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民風一向粗犷,士兵打一架也不算什麽,但是對上官動手性質就不一樣了。邬雙樨武舉出身,又是游擊将軍,糧資官惹不起。邬雙樨随兵兩腳把地上打得最難舍難分的兩人分開,底下小廣東躺着哭。李在德一聽小廣東哭,頓時炸毛,死活要去看。邬雙樨怕傷着他,松了胳膊。李在德連滾帶爬過去,小廣東自己起來了,小臉上淚泥一道一道的。李在德慌張問他:“哪裏疼?他打你哪裏了?”

被分開的那個漢子終于忍不住:“我比他傷得重!你看我這臉上給他撓的!”

那漢子長得結實,跟只熊似的,一臉粗粗細細血杠子,李在德都看見了,噗一聲笑出來。

那漢子憤憤:“跟特麽只貓似的逮哪兒撓哪兒,就那小雞子似的體格能挨我一拳嗎?不能。所以我只能壓着他了!”

邬雙樨揮手:“去去去該幹哈幹哈去,閑出屁了都!”

李在德還想去找糧資官,邬雙樨拉着他一扯,把他扯回來,他的幾個随兵把地上的東西收拾一下,跟着邬雙樨離開。

李在德豪邁地一抹鼻血。邬雙樨遞給他手帕:“你有事,幹嘛不找我。”

李在德用手帕包着雪敷鼻子:“自己事自己解決。”

邬雙樨看他那慘不忍睹的樣,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給。”

李在德隐約看是一面鏡子,接過來是一柄透明玻璃。中間厚邊上薄,手裏拿着一比,調整遠近,李在德眼裏的世界突然清晰。

“這是放大鏡,戰利品。”

放大鏡不小,還有邬雙樨的體溫。李在德愛不釋手:“這應該是泰西人的東西,原來玻璃竟然能這樣用,咱們應該也能做。”

邬雙樨看他鼻青臉腫興致勃勃翻來覆去研究放大鏡,全然忘了剛才的憤怒,擡手呼嚕他的腦袋。

李在德擺弄一陣,眯眼看着手柄下方刻了倆字:在德。邬雙樨用小刀一刀一刀刻,沒有刀法,刻得也不精細。李在德用手指摩挲那兩個字,摸得到邬雙樨的心。李在德用放大鏡去照邬雙樨的眉眼。左頰上貫通的疤猙獰地啃着他俊美的臉,鋒利的眼神陰郁地斂着。李在德那樣認真地觀察邬雙樨,邬雙樨一躲:“別看。”李在德放下放大鏡。他知道邬雙樨現在的壓抑,曾經的少年将軍被人捧得多高,現在就摔得多狠。

祖康棄守大淩城出門跪降,投降也就罷了,被黃臺吉給放了回來。估計陽繼祖都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你駐地挺遠的,就為跑這一趟啊。”李在德鼻子不通,聲音囔囔的。

“送放大鏡啊。”邬雙樨壓低嗓音,“這放大鏡在葡萄牙被做出來,漂洋過海到了倭國,倭國人把它賣給朝鮮商人。朝鮮商人在建州被搶,跑到大晏求援。這時候大晏英武不凡的将軍出戰殺了那夥女真人……”他緩緩湊到李在德耳邊,輕輕,緩慢的語氣拂過李在德耳朵:“然後那個軍官把他送給了一只傻狍子——這個放大鏡周轉大半個世界,就為了……讓我送給你。”

放大鏡上有血,有人命,像邬雙樨,骨子裏透出的乖戾戰栗血腥的風流。

邬雙樨湊在李在德脖頸處,低聲笑:“死人身上摸出來的,你敢不敢收?”

李在德把放大鏡往進懷裏一塞:“別想拿回去!”他收好放大鏡,轉身往營房跑。慌慌張張再出來,左右看邬雙樨在哪兒。邬雙樨不忍心逗他:“看着路,我在這兒。”

李在德手裏拎着布包:“我跟太醫院要的金瘡藥凍傷膏,你收好……”

邬雙樨接過,跟他調笑:“皇帝太監又不會受傷又不會凍傷,太醫院的膏藥未必比我們自己的土藥膏好用。”

李在德更慌張:“那那怎麽辦?”

這布包是李在德一路背來遼東的,邬雙樨隐約感覺到上面李在德的溫度和沉甸甸的心意。他攥緊布包,壓低聲音:“我給你寫信,想來你是沒收到。”

李在德好奇:“難道我和信走岔了……你寫什麽了?”

邬雙樨對他抿嘴微笑:“也沒寫什麽。都挺好的。”

李在德頻繁眨眼:“你這叫都挺好……”

“你嫌棄啊。”

“你這個人……”

邬雙樨摸摸自己的臉,他大約知道自己是風流天成的模樣,可是破相了。李在德垂着頭,隐隐地哽咽一聲。

“是都挺好的。”邬雙樨溫聲道。

到了時間,邬雙樨馬上要走。李在德抓住他不松手。邬雙樨安撫他:“最近不會有事,氣溫太低,女真自己缺吃少穿的打不起。”

李在德仿佛壓根沒想到過這個問題,表情迷茫:“女真人也怕冷啊?”

邬雙樨捏他的手:“是人都不抗凍。沈陽據說鬧饑荒鬧得很嚴重,具體怎麽樣不清楚。天氣一年比一年惡劣,天之所覆,不獨大晏有災。”

“他們也……餓死人啦?”

“嗯。”

李在德攥着放大鏡,站在寒風裏不知所措。他難得從格物致知的書裏擡頭看看世界,他和師父能推算日食月食的時間,可是世界對他而言,依舊大到無能為力。

邬雙樨惡狠狠地抱住他:“活着,聽到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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