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群架過後,李在德原以為這下徹底得罪人,沒想到……遼東官兵對工部巡檢隊熱情許多,一架打開局面。二十個巡檢分了幾組,每組給配衛兵和民夫。李在德對此振奮,分頭行動之前督促大家一定要提高效率。原本和李在德同組的也是個少年,叫冼至靜。姓很特別,第一天李在德就記住了。冼至靜一對笑眼睛,嚴肅時也是帶笑意的。他突然出現在巡檢隊裏,名冊下面注釋是“機括檢修”,但李在德很快發現他驚人的天賦:記性異常強悍。基本上過眼的東西不會忘。李在德把冼至靜分配到小廣東那一組,小廣東需要測繪輿圖,冼至靜的記憶力用得上。再說小廣東年紀最小,那一組三個人,互相照應着,李在德才放心。過來分配旗兵和民夫的長官是旭陽,李在德從身高和聲音認出他,很興奮地掏出放大鏡對着旭陽比劃,仔細看他。旭陽還是板着臉,面無表情看李在德一眼。李在德終于看清了旭陽的長相,珍而重之收好放大鏡,吆喝民夫和旗兵裝馬車出發去寧遠衛檢修火器。

旭陽皺眉:“就你一個?”

李在德信心十足:“這不還有旗兵和民夫麽。”

旭陽就那麽看他。民夫用馬不是高頭戰馬,基本上都是耐寒長毛的蒙古矮腳馬,吃苦耐勞,比驢大點。軍用運輸的雪橇車也比民用雪橇高大一些,李在德笨手笨腳往上爬,撲騰摔下來。

旭陽翻身下馬,幾步上前,把李在德拎上雪橇,自己替換掉趕車的民夫。民夫很迷茫:“旗總……”

李在德受寵若驚:“旗總不必親自送我去!”

旭陽幹巴巴:“你死在遼東我們會很麻煩。”

李在德老實閉嘴。

最終衛兵民夫都沒帶,旗總親自趕車拉着一堆器具和一個李在德上路。上路前李在德用放大鏡小心翼翼觀察旭陽的表情——沒有。堂堂個旗總淪落成衛兵是挺不爽的,李在德坐在雪橇車上降低存在感,就看旭陽的背影。 剛剛用放大鏡放大旭陽,李在德才看清旭陽其實很年輕。旭陽惜字如金,聲音低沉還有點啞,李在德一直以為他年紀很大。如果旭陽沒有什麽家族助力,二十出頭在衛軍幹到旗總很了不起了。

寒風刺骨,李在德裹得像個球,完美團起。旭陽不搭理他,四周只有雪橇碾壓碎雪的柔軟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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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目标衛所,李在德不跟什麽人寒暄,反正他誰也看不清,立刻招呼衛所火器官開始檢修火器火炮。工部巡檢的主要任務是檢查巡視,指點衛所當地的火器官,上報火器損耗程度,最後才是親自動手修理些疑難雜症。

李在德看到火器庫的一瞬間,暴躁了。

“這他媽是火铳嗎?這是你姥姥家的燒火棍!”李在德抓起火铳朝火器官的臉摔過去,沒砸中。火器官連連後退,李在德瞪着兩只眼睛怒發沖冠:“怎麽沒人上報工部!這一庫火器,你們自己看看,還有多少能用的!”李在德利索地一掰火铳,打開火藥槽:“這是什麽?誰告訴我這是什麽?鏽啊!火铳生鏽你們還要臉嗎?”

一衆當兵的被這個看上去又薄又脆的書生突然發作的磅礴怒火鎮住了,一群虎狼圍觀一只傻不愣登的狍子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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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呢?你們的炮呢?定期維護嗎?”

旭陽也被吓一跳,怔怔的。這些人裏就他官職最大,他清清嗓子:“李……”

李在德被怒氣頂得失控,眼淚嘩嘩往下淌。于是現在就是這麽個境況,一只剛發完脾氣的狍子,滿面怒容地蹭蹭掉眼淚。火器庫裏一片寂靜,旭陽伸手握住李在德的肩膀,稍一用力,繼而去捏他的後脖頸。後脖頸是所有哺乳動物的機括,力度适中地握住,就會下意識地不動彈。

“冷靜。”旭陽沙啞的聲音冷冷道。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臉,一臉絕望。這麽多的火器,鍛造得像藝術品,被人往火器庫裏一扔,不管死活。關寧鐵騎本部的兵寨火器狀況還好,越往北走情況越差。李在德懷疑這裏的火铳是不是能傷着人。

李在德響亮地抽噎一聲:“遼東戰事這麽緊,這些是一屋子的火器嗎?這些是你們的命啊!兩軍對陣,不就是靠武器保命,靠武器獲勝嗎?”

火器官被罵懵了,反應過來怒氣沖沖往前走兩步,才看到有旗總。他強行咽了火氣,冷笑:“我們不要臉,我們不上報工部。工部年年來巡檢,年年說我們的火器配備良好。我們算是不要臉,工部巡檢是什麽?不要腚?”

旭陽當機立斷:“行了,別吵了。”他冷淡着臉,非常有官威,“今天晚上在此地住下。李巡檢把所有武器清點一遍,看看使用情況,分出能用不能用的,火器官庫存官盡力配合。”旭陽頓一頓,觀察四周五大三粗的軍官們的表情,擔心自己一下沒看住,李在德就會被錘死,只好加一句:“李巡檢是天眷,這一次朝廷下決心要整饬遼東武器了。”

火器官呵呵兩聲:“難得來個青天,還是個天眷。李青天,你要老參不?”

李在德一腔怒火發洩完畢,軟軟地迷茫:“老參?”

跟河鲀似的。旭陽心想,一炸一只球,呲呲撒完氣又是一條小魚。

“別沒完沒了!”旭陽簡單粗暴。

修火器的時候旭陽沒在。遼東人脾氣火爆,但也有個好處,發完就算了,誰也不當回事。否則唧唧歪歪,跟尿不淨似的。有個什長姓盧,長得挺厚道,跟李在德嘆氣:“李青天,不是我們不維護火器,劉伍長為了這些火器頭拱地了。這是人血不能用來擦铳,要不然劉伍長自己就放血。你從關寧總兵寨來的,那裏火器是不是挺好?都是為了工部巡檢來的時候面上好看,把‘老舊破’往我們這些下級衛所一扔,再把不錯的換走。之前歷年的工部巡檢嫌麻煩,從來不下我們這裏的衛所,糊弄糊弄就說一切很好,拉倒。”

劉伍長就是火器官,李在德默默聽着,手上活不停:“別這麽叫我……那萬一,你們這裏起事了呢?”

盧什長苦笑:“下級衛所,聽天由命呗。”

“那個旭陽不知道?”

盧什長一挑眉:“旗總當然知道。但是……”

李在德又不是傻子。他有點醒悟,旭陽親自把他送這裏來是什麽意思。還強調他是“天眷”,這是說給這些兵油子聽的?不是,是說給李在德自己聽的。

李在德想起來:“劉伍長問我要不要老參,什麽意思?”

盧什長一愣:“沒什麽。”

李在德胸口懸着放大鏡,聚精會神檢查火器,不知不覺天就黑了。旭陽這時候才回來,盔甲上一層薄霜,站在火爐前一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這裏人都習慣了,反正一會兒就幹。旭陽死着臉不說話,李在德還在火器庫。盧什長一看旭陽帶回來的東西,稍稍吃驚:“旗總……”

“炖了吧。”旭陽說。

李在德檢修得渾然忘我,飯堂裏飄出肉味兒。他的精神力沒注意到,肉體倒是很誠實地出現一系列反應:肚子叫,鼻翼扇動。衛所裏也很轟動,天寒地凍的難得吃一次肉,不愧是旗總,出門一趟獵一只獐子。

盧什長面有憂色:“旗總,不好吧?”

旭陽板着臉:“沒事。”

衛所飯堂裏不講究上下級,因為太冷了,大家要盡可能地和人群多呆在一起。李在德被盧什長拖出來準備吃完飯,看見旭陽背對着他坐在桌前自斟自酌。喝酒也是取暖活命的方式,可是每年也有不少醉倒在雪地裏活活凍死的。李在德坐在旭陽對面,有旗兵給兩個人端上兩碗炖菜。大海碗,小臉盆一樣。旭陽還在喝酒,對李在德一仰臉:“吃。”

李在德總算悟出在遼東的生存之道:不忸怩,直接幹。他生怕被旭陽看不起,所以端起豪情的架勢大口刨菜。刨半天居然看到了肉!李在德也是很久沒吃過葷腥,一臉驚喜:“怎麽有肉的!”

旭陽沒回答。李在德認定他不愛搭理自己,所以只是幸福地啃啃啃嚼嚼嚼,吃着不像牛肉,也不是豬肉。旭陽看一眼李在德的手,十個手指都纏上了細布條,有些傷口不方便包紮就幹脆晾着,全是修火器被器具搞出來的傷。其實李在德手很秀氣,手指纖細柔嫩,跟姑娘似的。靈巧卻穩重,從來不抖。他師父王徵盛贊過李在德的手,說他的手能托起大晏——有點誇張了。旭陽看得出神,李在德小臉上都是油,吃得全情投入一點沒發覺。旭陽抄起筷子,把自己碗裏的肉全部撿進李在德碗裏。

“好好修。”旭陽說。

接下來旭陽和李在德跑了很多衛所。不得不說有個旗總跟着,事情總是很順利,但李在德擔憂其他小組是不是也能這麽順利。旭陽不動聲色展示給李在德的,李在德全部記錄下來。各下級衛所的火器情況,火炮情況,新舊,折損率,記得一五一十。旭陽舍得跟他多說幾個字,李在德挺有成就感,自己終于被認同。

火器大多數能在屋裏修,火炮就比較遭罪。頂級大炮叫銅發熕,一半埋在土裏,因為沒有炮架能在銅發熕發射的時候頂住它撼山震岳的後坐力。而且即便是埋在土裏,發射時附近十尺之內不能站人,否則會被震得口鼻流血。李在德跪在雪裏伸手校準炮膛,和旭陽一起清理上油。李在德在雪裏摸了半天,忽然語調奇怪:“咦,我手呢。”

旭陽原本是半蹲着,聽他一說,直起上身:“什麽?”

李在德把雙手從雪裏抽出來,看着自己幾根變得發白發灰的手指:“感覺不到了。”

旭陽很平靜,淡淡道:“沒什麽,用雪搓一搓。”他很不在意地托住李在德雙手,用雪非常有節奏地搓,由輕到重,由慢到緩。李在德看旭陽滿不在乎,也就以為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馬上就收尾了,搓一搓我接着幹。”

旭陽垂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在德的手看。李在德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雙手手指的劇痛雷霆霹靂地紮向他的腦子,他的嘴不受控制尖叫出聲,全身抽搐地發抖。

旭陽大喊:“別動!疼就是回血了!”極寒的天氣裏旭陽一臉冷汗,他終于繃不住風輕雲淡的表情,對李在德怒喝:“還想要手指胳膊別動!”

李在德咬着嘴唇眼淚蹭蹭往外掉。旭陽最後都開始發抖,李在德的雙手手指動一下。旭陽長長地吐一口氣,一屁股坐在雪地裏。他解開護心鏡拉開領子,把李在德的雙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劇烈喘氣。

李在德感覺到旭陽心如擂鼓,旭陽閉着眼睛喘氣,用手指捏鼻梁:“老實呆着,等會兒。你的手指差點就完了。”

李在德手指又痛又麻,旭陽皮膚上的熱度一浪一浪像岩漿。旭陽劫後餘生地喘息,用手撐着額頭:“你的指甲有可能會掉。別動,人的體溫才不會燙傷你。……你怎麽那麽能哭。”

李在德吹了個鼻涕泡:“我我我不是想哭,我是控制不住,生氣難過什麽的眼淚就出來了……”

旭陽低低笑一聲。

白雪之地上冷風盤旋,旭陽揣着李在德的手。衛所裏生火,李在德現在進去手只會更疼。李在德抽泣一聲過意不去:“你揣着我的手挺涼的吧……”

旭陽氣息平穩,又回到不想搭理他的樣子。

李在德輕輕問:“凍掉手指腳趾,就是這樣的對吧。”

“嗯。”

邬雙樨凍掉了腳趾。那時他只是随口一說,李在德沒有體會。并不是“凍”掉,而是凍得壞死,最終切掉。如果不切掉留在肢體上,就是一塊化凍的死肉。發黑,流膿,腐爛,越爛越大,爛到全身。

遼東的雪,晶瑩可愛,純潔無瑕,是最美麗的天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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