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李在德指甲果然剝落了。左手三個,右手兩個。也有點走運,不是連根掉,甲床上還有薄薄一層,因此感覺有點怪,到也不怎麽疼。指甲好說,手指是真的腫了,幾根筋在骨頭裏跳,一路跳到心裏。十指連心,李在德一晚上沒睡。衛所破敗,為了防風冬天都把窗用泥糊死,不見夜色,只能貼着牆聽外面嘶號的東北風。

和旭陽連着跑了幾個衛所,李在德一早起床輕車熟路用雪搓臉。下級衛所的兵就比佃農強點,負責煮飯的大師傅胖胖的,聽說李在德是皇族,對他笑得卑微又惶恐。李在德看得心酸,他想起自己遠在北京的爹,時不時也會流露出這種驚惶的表情。

大師傅切酸菜:“旗總吩咐要把酸菜切得稀碎。”

李在德沒帶牙刷,只好等水燒開了漱口了事,守着火爐看大師傅忙:“啊?”

大師傅臉上有爐灰,人胖胖的,笑容也胖胖的:“旗總出去巡邏了,出門之前讓我早上把酸菜切的碎一點。”

李在德揣着兩只手:“為什麽?”

大師傅用手比劃一個“舀”的動作:“李巡檢手不方便,不好拿筷子。”

衛所外面有馬蹄聲,接着是靴子省。旭陽深沉帶啞的嗓音吩咐其他起床的旗兵:“把馬喂了。”

大晏兵制繁冗,一朝一個樣。成廟時把兵制厘清,駐軍守國門,衛兵平內亂。即便如此,得用時還得聽調,衛所的旗兵随時要被征走。李在德幾次想問旭陽上沒上過戰場,又覺得這問題太傻。

旭陽一進門,橘色的火光映他一身铠甲,紅得鮮豔明亮。李在德鬼使神差問一句:“你有賜服麽?”

武官賜服,正紅纻絲羅紗,蟒紋,飛魚紋,麒麟紋,鬥牛紋,鸾帶皂靴繡春刀,威嚴凜冽。

“有。”旭陽回答。

早飯的炖菜切得正好适合用勺子舀。旭陽一早喝酒,李在德見怪不怪。在遼東燒刀子是保命的法子,但凡凍得沒死透的一口燒刀子能救回來。不過李在德是肯定不喝的。喝出瘾來回北京他又沒錢買酒。衛所裏其他旗兵灌幾口酒開始扯犢子,越扯聲音越大,飚出來不知道哪裏的話,李在德一個字也聽不懂。

“朝鮮話,蒙古話。”

旭陽坐在原本是窗的地方,李在德對面。李在德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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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陽想起什麽:“上個衛所的盧什長,祖上女真人。”

李在德張開嘴。

旭陽難得笑一聲:“大晏太大了。”

李在德光知道大晏是大,直觀感覺是去哪兒都遠,但到底多大,沒有概念。狹小的衛所飯堂,他突然明白“大晏”到底是個什麽概念。

那麽多不同族裔的人,在大晏廣闊無際的羽翼庇佑下活着。

“我出去看了,今天一早要提早動身。天黑之前要到達下一個衛所,天黑以後要變天。”

李在德默默扒菜。

“遼東總是這麽冷麽……”

旭陽喝一口酒,聲音悠揚起來:“開春化了雪,肥土熟田,好山好水。”

李在德輕聲問:“劉伍長問我要不要老參,到底什麽意思?”

旭陽一只手指敲桌面:“京城的官來遼東一定要斂的東西。老參,貂皮。關外一根幾百年的參換不了關內一袋米。”

李在德差點喊出來:“這太黑了!”

旭陽面無表情。

李在德難過:“我明白你們為什麽讨厭我了。”

旭陽倒酒,把酒碗遞給李在德。李在德一臉震驚,然後非常榮幸,雙手包得兩只粽子似的,捧着酒碗豪情萬丈地全幹了。他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拍:“我要把這一切都告訴魯王殿下!一定會有改觀的!”

旭陽淡淡:“魯王?哦攝政王。”

李在德打個嗝:“正是!”

旭陽噴一聲鼻息。

李在德蹙眉:“你什麽意思?什麽意思?”他臉發紅,眼發亮,很用力地捶桌子,“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是吧!你不信我會告訴攝政王?”

……上頭了。

旭陽解開铠甲護腕,撸起袖子。李在德以為他要揍自己,吓得向後一仰。旭陽亮出肌肉結實的胳膊,碩大的疤幾乎把旭陽的右臂截斷。

“被金兵的火器轟的。你有沒有想過,金兵自己又不能造,他們那兒來那麽多的火器火炮?”

李在德幹眨眼。

“山西賣給他們的。一仗下來我們收繳的火器上都有晉造的銘文。我都清楚,攝政王能不清楚麽。然後呢?”

旭陽問他,然後呢?

不不不知道……

旭陽沉默一會兒:“你有句話說對了,那些火器是我們當兵的命。現在的情況,不光是我們自己的火器老舊,還要被自造的火器轟殺。山西的老財們不覺得有什麽,朝廷不覺得有什麽,攝政王看上去也沒做什麽,查晉商鬧得熱鬧,也沒下文了。”

李在德嘩嘩淌眼淚:“對不起……”

旭陽沉沉一嘆。

跟他說這個……

吃完早飯,旭陽趕着車送李在德去下一個衛所。李在德喝多了,坐在雪橇車裏傻笑,又叫又唱,反正茫茫林海不見活物,想丢人也丢不出去。他自己叫夠了,捶旭陽的背:“你也唱嘛!唱!”

酒壯慫人膽,他打定主意旭陽不唱不消停。旭陽後悔讓他喝酒,這什麽酒品。他怕李在德滾下雪橇車,滾下車還得去撿他——

李在德突然聽到氣息綿長悠揚的吟唱。胸腔出來的聲音,震蕩天地雪野,貫穿靈臺心境。李在德霎時清明,仰頭呆呆看着天,張開雙手:“遼東的天,都那麽大!”

旭陽的吟唱飛向天際。

“你唱的是蒙古歌嗎?什麽意思呀!”

“英雄史詩的開頭。”

李在德大笑:“你說我們現在是不是也正在經歷史詩?我常常地想,我們看史,未來人看我們。如果大晏是一首史詩,我們所有人,包括攝政王,在這首詩的開頭,還是曲終?”

旭陽沒回答。

他繼續吟唱。

古老的調子,那麽長那麽長的贊頌,那麽久那麽久的時光。

攝政王撐着下巴驚醒,面前攤着山海關的與地圖。王修端着茶輕輕進來:“剛才看你盹着,沒叫你。”

李奉恕看山海關的地圖,他看了好幾天。

“沒什麽,剛夢見有人罵我。”

王修嘆氣。遼東冰災,沈陽徹底與世隔絕。謝紳進了沈陽,許久沒有音信傳出來,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朝廷又為了女真吵。一派是陸相晟的觀點:徹底拔除女真人。陸相晟霹靂烈火忠肝義膽,不是這個性子也不敢在金兵圍城的時候以區區一個知府之位領着臨時招募的一萬人勤王。不光性子爆,還有手腕,這一路進山西縱橫捭阖游刃有餘,竟然比攝政王預料的順利多了。陸相晟看女真人就叛賊,既然敢圍帝國都城就要連根鏟。另一派是禮部尚書,閣老楊文弱:他也認為女真人是叛賊,只不過與豫中陝北造反亂民無異,對于亂民朝廷一貫也是殺領頭的明正朝綱,剩下的以撫為主。仿佛病氣,大晏若自身強健,必定邪風不侵,把女真人堵在山海關外也就算了。

“哪裏只有一個山海關。”李奉恕手指在與地圖上一劃,左邊,廣袤的土地——鞑靼。

和謝紳斷了聯系,不知道女真人自己如何了。可是女真人不遺餘力拉攏鞑靼,這一點傻子都明白。大晏和鞑靼的邊境線實在太長,此時不安撫,真和女真結盟大軍壓境那天就晚了。何況趁着沒開戰趕緊拉攏,鞑靼若是和女真一樣同大晏交戰,到時便真的無可挽回,祖宗家法不上貢不求和,攝政王也沒膽子違抗。

李奉恕真的不喜歡楊文弱,也承認他的話有道理。王修悵悵,金兵不圍京城倒還有餘地,把京城給圍了……那就真的沒什麽可說的了。範文程在大晏屢試不中真他媽有原因,淨出的什麽馊主意!

“必須安撫鞑靼和瓦剌。開互市,啓用鞑官鞑兵,官爵賞賜一樣不少。”

王修心裏一緊:“鞑官好說,一直都有,開互市安撫鞑靼,你不曉得到那幫刀筆吏嘴裏會多難聽……”

李奉恕笑了。

“這幾天,我想清楚一件事。我是攝政王,我不是皇帝,這難道不是最妥帖的身份?大晏的驕傲不允許大晏的天子低頭,可我只是個王。百年之後史書寫我擅權弄政罔顧聖意,全是我李奉恕一個人的主意!”

連慶無聲無息出現在攝政王書房門口。王修轉身:“出什麽事?”

連慶呈上一份褐色的表:“戰報……鞑靼攻城。”

王修一驚:“什麽時候?攻哪裏?”

連慶什麽都沒說,只是呈上戰報。

戰報原本不是褐色的,那只是幹涸的血跡。

它三個月前就被發出來,攝政王現在才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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