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右玉,一個小城。
坤輿萬國全圖都找不着在哪兒。
高祐元年三月初一,上巳節前夕,攝政王收到一份遲來的戰報。
右玉,被鞑靼圍困至絕境。戰報發出時右玉已經被圍三個月,城中彈盡糧絕,不斷有人餓死,守将王德戰死。
攝政王收到時,又過去三個月。
戰報破損嚴重,有陳舊的血跡。字跡清晰挺秀,李奉恕猜寫字的人是個讀書人,筆畫铿锵,有氣有節。
“王統領戰死,衆軍無首,然吾等軍民悉力捍禦,素無變志。”
“城中無一可食,牛馬牲畜盡絕,士卒炖煮箭囊馬鞍,惟難下咽,多生喉創。”
“右玉孤懸,守大晏邊陲,仍未敢悖忘皇恩,何須惜命。壯年兵士銳減,婦孺老弱執槍拼殺,未曾懈怠。”
“如今所慮,若右玉人盡死,則殺虎口大開,蠻夷越關入境,右玉無顏面對關中父老。”
“惟願大晏太平永載。”
李奉恕攥着幾乎不能算戰報的戰報被怒火震動地發抖。晚了六個個月的求救信,一封飄着血味的慷慨悲歌。
為什麽現在他才收到。
“京城兵部五軍山西的都布按宣大鎮守知州那些商人孤一個也不放過!”
李奉恕抄起雁翎刀拔腳往外走,攝政王狂怒之下誰都不敢往前湊,王修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感覺到袖子下面肌肉怒然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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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你冷靜,殿下你聽我說……”
王修的力量對李奉恕來說就是蚍蜉,李奉恕拖着他沖向大門,魯王府兩人合開都吃力的朱漆鉚釘大門被李奉恕一腳蹬開。
老李崩潰了。王修徒勞地往後扯一只崩潰暴怒的兇獸,他感覺到李奉恕終于壓不住的血性被怒氣激得暴發。王修大喊:“都出來!幫忙!”
四個如影如魅的錦衣衛突然出現,抱着李奉恕的腿和胳膊。萬裏挑一的錦衣衛直接被李奉恕掄出大門,摔得爬不起來。
李家自來血脈裏帶着剛愎暴烈的脾性,李奉恕怎麽會沒有。他終于再也忍不住了。欺人太甚,王修都覺得天命與人事皆欺人太甚!錦衣衛被李奉恕掄出去的時候王修被甩在地上,王修本能地覺得絕對不能讓李奉恕這樣走出王府,會出大禍!王修沖上前,雙手一合,死死鉗住李奉恕的雁翎刀。細長的刀身霎時血色彌漫,放血槽引下的血珠淋漓墜下,碎了一地。
李奉恕懵了,王修對着他跪下:“殿下,您要去做什麽?”
李奉恕急促地喘息,吐出胸腔裏抑郁的滔滔的火。
王修雙手攥着他的刀,仰臉他看:“殿下,冷靜下來,聽臣說。”
李奉恕低頭看王修,眼睛血紅。王修寧靜深邃的眼睛仰視他:“殿下,右玉被鞑靼圍城算來在天承十月前,正是先帝馭龍賓天陛下接掌大寶之時。再然後……金兵圍城,宣府總兵大同總兵都來勤王,山西境內兵力薄弱。原先是有衛所的,傳遞戰報消息,只是先帝走時朝廷清洗錦衣衛,京外衛所全部受牽連,信息渠道全斷了。臣自然知道這所有都不是戰報遲滞三個月的理由。可是殿下,您想想,即便是這份戰報,也是右玉被圍三個月後才發出來的,必定不是第一份,前後送戰報的人多半被鞑靼截殺。這份戰報一路出山西進京城,披瀝鮮血,終究到您手中,因為總有人堅信您必須要看到它,肝腦塗地,在所不辭!看在這些人的份上,殿下,守住心智,冷靜下來吧!”
李奉恕血紅的眼睛淌下淚。
王修雙手鮮血淋漓,聲音輕柔和緩:“殿下,右玉軍民還有希望,您要救他們。”
李奉恕手一松,血色的雁翎刀直直摔在地上。李奉恕扶起王修,王修顧不上劇痛,用胳膊摟着他:“好了,好了好了。”
兵部侍郎蔣松親自領兵配合大同新任總兵馮葉馳援右玉,陸相晟上書赈災糧進展順利,要求襄助援軍。
鞑軍已經包圍右玉将近七個月,自己也是兵力疲怠。兩軍甚至未有對接,鞑靼主軍從殺虎口撤退,押後部隊和大晏突擊先鋒發生沖突。
奉攝政王令,先鋒部隊每個人背着炒面和水。晏軍和鞑軍在城外一番苦戰,鞑靼無心再戰跑得七七八八。
陸相晟在城下大喊:“有人嗎?有人嗎?我們是大同鎮軍,我們救你們來了!”
右玉城門表面破破爛爛,就是不倒。陸相晟近乎咆哮:“右玉開門!大同鎮軍來了!右玉開門!大同鎮軍來了!”
旁邊有人忽然道:“右玉裏……還有人嗎?”
陸相晟道:“把晏旗挑起來,把所有旗都挑起來!”
大晏尚火德,所有晏旗全部紅底金線,此時在空中寂靜地翻飛,仿佛滴着血的招魂幡。林林立着,全都是刀劈斧鑿金線刻的“晏”。
忽然有哭聲。
先鋒部隊面面相觑,他們聽見壓抑嘶啞的哭聲,微弱得似乎不在,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陸相晟命所有官兵齊聲喊:“大晏軍隊進城!全部避開!大晏軍隊京城!全部避開!”
他一聲令下:“炮轟城門!”
阻擋了鞑靼六個多月的城門轟然倒塌,先鋒部隊沖進城門,全都傻了。
什麽都沒有。
右玉一座幾萬人小城,死扛着鞑靼十幾萬大軍圍困六個多月。
鎮軍見慣了沙場厮殺,看到這慘狀,根本沒忍住。馮葉指揮:“拿着水和炒面,去救活人!”
士兵解下水與炒面在一片廢墟裏搜尋活人。右玉裏的人幾乎都不成人形,他們終于明白為什麽右玉裏會有哭聲。
救援的士兵們幾近嚎啕。
小鹿大夫來看了王修的手,還好是皮肉傷,也得養着。縫了幾針,不能見水。沒見到魯王殿下,非常不好奇地問:“咦,殿下呢。”
王修輕輕一嘆。
李奉恕把自己關在書房一宿沒睡,第二天急召周烈,和周烈談論幾天蒙古問題。
瓦剌鞑靼同出一源,語言習慣相近,但彼此争鬥拼殺不休。太祖使用“以夷制夷”的法子,恩威并用,控制蒙古諸部力量此消彼長。太宗時期對待蒙古比較寡恩,征讨不休,蒙古幾近民生凋零。然而太宗之後畢竟再無皇帝能有如此武力,抑強扶弱之策逐漸失效。土木堡之變便是瓦剌部俘獲英廟攻進北京,也先由此統一蒙古,但不久兵敗被殺,瓦剌衰落,土默特崛起,首領俺答汗稱雄,向大晏稱臣。俺答汗時期邊境相對安穩。土默特衰落,蒙古又陷入戰亂,大晏無力接管,現在的情況是,鞑靼勝出,逐一擊破蒙古諸部,有望統一草原。遼東最先歸順的兀良哈部一直很忠誠,即是朵顏衛。朝廷為了省銀子把給朵顏衛的糧饷都省了,朵顏衛逃兵漸多。
邊境時有戰事。一直沒有官方互市,鞑靼人南下劫掠城鎮人口,尤其是工匠。遼東冰災,草原并未好到哪裏去,缺乏活命的必需品就得搶,搶了就走。這一次被右玉硬抗了六個多月,他們可能也沒想到。
李奉恕沉默很久。周烈跟着沉默。
李奉恕伸手拍拍周烈的肩:“不用急着往京營走,在家休息幾天。”
晚飯難得豐盛一點,王修舉着兩只手,李奉恕拿着手巾幫他擦手指,一根一根,特別細致。小鹿大夫包紮得很有水平,手上都在手掌,手指還能活動。不過擦完手也沒什麽用,李奉恕能代勞的全代勞了。王修疼得惡心,苦笑:“我可知道你那會兒多能忍了,小鹿大夫給我清理傷口的時候我眼淚都噴出來了。”
李奉恕吹一勺湯,吹涼了喂王修。
周烈在一旁繃着臉狼吞虎咽,一點聲音都沒有。
李奉恕低聲對王修道:“我進京之前,覺得名聲怎麽也不能像王莽那麽差吧。現在看來,說不定我死了以後還不如人家。”
王修輕聲道:“想做什麽,就做吧。”
李奉恕對着雪白的宣紙。
當年太祖太宗手裏的武威天下的大晏,敗在李家不肖子孫。
攝政王拿着筆,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寫了三個字。
李奉恕。
他盯着三個字,擡手緩緩在上面打了個巨大的叉,兩筆重若千鈞,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