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王修一睜眼,看見自己卧室裏立尊塔。
“……老李?”
李奉恕面無表情,手裏拿着手巾:“你洗漱不方便。”
王修兩只手是皮肉傷,也夠深的。那可是太宗殺伐天下的玄鋼雁翎刀,得虧李奉恕一看王修握刀身立刻卸了力,否則手掌非斷不可。小鹿大夫千叮萬囑不要見水,李奉恕大早端着洗臉水進屋,就那麽看王修不安的睡顏。
王修一晚上沒睡踏實,兩只手又痛又跳,天擦亮的時候才盹着,做了個夢。原本打算今天幹脆請病休不去值房,這一下給李奉恕鬧得精神,只好起床。李奉恕用手巾給王修擦臉,擦得王修五官移位:“輕點輕點我的天!”
李奉恕拉過木凳坐在王修床邊,用手巾在王修臉上蘸。他自己跟自己生氣,王修只好由着他胡來。李奉恕早上一貫起床困難,起床氣特別大,難為他起個大早大丫頭似的伺候王修。
李奉恕動作停了。王修以為終于挨過去,睜開眼,對上李奉恕直勾勾的眼神。王修一揚眉,李奉恕還要擦,王修向後一仰:“幹淨了幹淨了。”
李奉恕不吭聲。
“今天什麽也別想,跟周烈去京營。把太宗皇帝賜下的披挂都穿上,騎着先帝所贈的飛玄光,出城去看看。京城再大也是個城而已,皇城更小,困得久了,心胸都被擠窄了。”
李奉恕把手巾扔回銅盆,還是不吭聲。
王修微笑:“把右手伸出來。”
李奉恕伸出右手,手掌向上。
曾經被德铳炸得血肉橫飛,差點敗血。總算長齊整了,斑斑駁駁的。一片大疤占據整個手心,從手心蔓延出來的數道疤痕像荊棘又像霹靂,繞過手背上下延伸,纏住手腕和所有手指。
王修笑,泰西一句什麽詩,王的權杖纏繞荊棘,握住便要鮮血淋漓。
大晏的攝政王只有太宗的長槍和雁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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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把自己受傷的右手輕輕放在李奉恕的右手上。
“咱們有同樣的傷啦。”
李奉恕眼神一動,總算說話:“那你……今天別去值房。”
王修笑着搖頭:“不去。我今天就在家看看書。”
早飯還是李奉恕代勞。真的不如下人伺候了,攝政王就沒伺候過別人,熱粥灑王修一身。王修沒吃上什麽東西,溫溫地對李奉恕笑:“受寵若驚呀。”
周烈在對面低頭玩命往嘴裏劃拉粥,顧不上燙了。
出門之前李奉恕指揮下人把扶手榻搬進書房,自己不放心在空蕩蕩的書房裏走一圈,撿了采光良好又不曬的地方,讓下人把扶手榻布置好,吩咐大奉承門口随時候着人聽差,好好伺候王修。
王修心裏樂,以前真沒看出來李奉恕如此婆媽。老李是古書裏枕戈待旦懷刀而睡的将軍,無論在山東還是在京城,身邊都輕儉得仿佛軍營,難為他還記得家裏有這個扶手榻。
“把飛玄光和黑鬼都帶着。這倆玩意兒在家裏閑得發慌,沆瀣一氣搞破壞。”
李奉恕默默點頭。
王修說什麽他都聽的。
王修輕和的笑意在目送李奉恕和周烈離開之後,緩緩散去。
攝政王把關于安撫蒙古邊境開互市的制下給內閣和司禮監,等內閣的票拟過了司禮監代皇帝陛下朱批也過了,才能在皇極門謄抄下發六部。王修極力把李奉恕趕出皇城,他知道朝廷會有如何的震蕩。
大晏誕生的時代注定它的敏感。太祖太宗時期對于邊境上坐立不安近乎憎恨的警惕隔了幾代便松懈下來。英廟時給人狠狠一巴掌抽醒,大晏狼狽卻也爬起來了。經過女真人,這種尴尬的被追着咬似的臉痛又被想起,這時刻要大晏低頭,絕無可能。
大晏天子不能低頭,大晏的攝政王可以。
王修心裏一陣一陣寒涼。他來了京城才明白什麽是皇權,太祖太宗的皇權,先帝成廟的皇權,天下在他們手心裏捏着。無所不在的成廟,已經死去的成廟,曾經帝國的主宰依舊凝視着這片流血的大地……成廟知道李奉恕,成廟了解李奉恕!王修做的那個夢,他夢見李奉恕站在大晏無上顯赫的祭臺上。王修着急問他,老李你站在祭臺上做什麽?老李你下來!
赤血金線的晏旗鋪天蓋地,遮住了高高在上攝政王的臉,王修在駭浪一樣的恐懼裏突然明白——
攝政王,就是奉向帝國的祭品。
捧一篑以塞潰川,挽杯水以澆烈焰……
王修抓住胸口的衣料,手上的繃帶緩緩浸紅。
攝政王的制引起的何止震蕩。內閣能言善辯的閣老們坐在建極殿值房面面相觑。
這個李奉恕,實在是太大膽了。
何首輔坐得挺直,窗棂的影子在他身上一道一道抽他。
安撫蒙古,是對的。可是,他們不敢。宣廟不敢,景廟不敢,成廟……沒來得及。
皇帝沒法提,朝臣更不能提。何首輔莫名想起攝政王歸京第一天上朝,問皇極殿上方是不是懸着錘子,懸在皇帝的腦袋上搖搖晃晃。豈止皇帝腦袋上有錘子,臣子,讀書人,每個人都被一個巨大的錘子遙遙地威脅着。身後名。決定讀書人的一生終結與否的不是死亡,而是史官落筆的那一刻。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
何首輔感覺到那大錘子,頃刻間就能覆滅一切。
“諸位……謹慎吧。”
司禮監的富鑒之着實驚着了。他是秉筆提督太監,但一貫謹小慎微,皇帝什麽意思司禮監就什麽意思。皇帝再小也是皇帝。他一看攝政王的制,馬上呈給皇帝,心裏有些生氣。攝政王應該提前奏明皇帝請旨,皇帝同意了再下制。這什麽意思?讓司禮監通知皇帝一下?再說內閣那幫拿名聲當命的酸儒能同意才奇怪,這種主動向異族示好的票拟誰簽?誰簽誰就自己把自己拍死在史書裏了。千年萬年下去,留的難道是好名聲?攝政王能豁得出去不要臉,內閣可豁不出去!
富鑒之難得臉色難看,小皇帝小小一坨陷在龍椅裏,聽富鑒之簡明地講了攝政王想幹嘛,神色倒是沒變。他用小手翻着大大的圖版書,一頁一頁。富鑒之認得那是安徽滋蘭堂的套印彩圖本《三國演義》。名畫家鄭千裏起的稿,經典徽派精致婉麗的雕版,印出來的連環畫生動明豔,尤其是滋蘭堂擅長多色套印,非常難得,市面上千金難求。
《三國演義》當過一段時間禁書,但是屢禁不絕,朝廷也就不管了。這套書是南京送來的,小小的皇帝陛下很喜歡,沒事翻一翻。富鑒之講完攝政王的制,半天不見皇帝陛下回應。
皇帝翻一會兒書,悠悠問富鑒之:“大伴最喜歡三國裏的誰呀。”
富鑒之沒來由覺得這個問題很嚴峻,腦門有點汗:“奴不怎麽看三國的故事……”
小皇帝笑着搖搖頭:“大伴不說實話。算啦。”
富鑒之看小皇帝随手翻到“三顧茅廬”,婦孺皆知的典故,也沒什麽新奇,小皇帝卻盯着那色彩明快活潑人物栩栩如生的插圖仔細研究。又好大一會兒,小皇帝輕聲道:“三國禁不了,大伴知道為什麽嗎?”
富鑒之低頭:“奴愚昧……”
小皇帝幽幽長嘆:“演義裏的劉皇叔是讀書人對君王執着的夢想。真正的那個諸葛武侯,也是君王們對臣子的期望。”
富鑒之只是垂着頭。小皇帝看他:“殚精竭慮,死而後已,從無私欲。今後的人間,還有那樣的人嗎?”
李奉恕也知道王修為什麽非要讓自己出城。飛玄光在魯王府的馬廄裏悶得發瘋,這幾天眼看着要把魯王府的馬廄踏塌了。飛玄光撒蹄子狂奔,黑鬼跟着撒歡兒。攝政王出城檢閱京營,京營還記得天神一樣的攝政王,武人對力量的崇拜直接而簡單。飛玄光肩高比成年男人還高,黝黑巨大的怪物,被攝政王騎着,卻成了理所當然。
“吾王!”
京營歡呼。
出了京城,天地都大,李奉恕的心瞬間被清理得幹幹淨淨。他對着周烈一橫長槍:“來!”
京營喝彩,周烈笑罵:“我可不一定輸!”
京營噓他。
周烈拎槍催馬上前應戰,馬卻原地打個圈兒。饒是見識過沙場的軍馬,還是被飛玄光吓着了。京營暴發大笑,周烈怒夾馬腹,對着李奉恕沖過去。
飛玄光興奮得眼冒精光,長嘶一聲奔上前,兩方長槍一撞,攝政王和周将軍驚世的完美膂力終于等到可以匹敵的對手。
京營的歡呼響徹雲霄。
李奉恕和周烈打了個酣暢淋漓,最後周烈落敗。周烈的力量得益于經年累月的熬打苦練,李奉恕是天生神力。周烈的馬是普通軍馬,李奉恕的馬是巨大無匹的怪物。周烈喊:“殿下,太不公平了!”
李奉恕難得舒展,跟着大笑:“我是你的王,你跟我講公平!”
京營操練着,李奉恕騎在飛玄光上觀看,無意中瞟到遠處一點粉紅。他擡腿跳下馬,按着雁翎刀走過去,驚詫地發現……那是一株桃花。
京營駐地荒僻,加上天氣不正常,一直苦寒,該是春天的時節,春天不至,城中都許久沒見植物,城外怎麽會有桃花?周烈跟過來,低笑:“殿下也看到了。這株桃花盛開在這裏,這麽漂亮,京營一幫老粗也覺得可惜了,吟詩作畫咱們一項也不行。可是咱們喜歡,它能開在這裏,就是咱們的榮幸。”
“你們在照看它?”
周烈笑意更大:“桃花兒在照看我們。”
李奉恕用手指小心翼翼拂下一片花瓣。王修的眼睛果然是桃花眼,李奉恕想,都是桃花瓣兒這樣柔潤圓融卻帶尖兒的形狀,一笑春風就來了。
李奉恕用手帕包住花瓣,解開護心鏡,穩妥地放好。
王修在書房的扶手榻上打盹,手搭着一本書,搖搖欲墜。他聽見細微的響動,緩緩睜開眼,不出所料地一笑:“老李。”
攝政王解開護心鏡,珍而重之取出手帕,展示給王修:“城外有桃花開了。”
窗外添色漸漸暗下來,攝政王泡在晦暗的光影裏,仿佛一尊陳舊的戰神像。戰神謹慎地攤開手帕,輕輕呵護一片桃花瓣兒。
“我想帶回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