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王修手受傷,頂替他的是中書科新任筆記。年輕人,才學不錯,長得清秀斯文,就是一舉一動都死板板的。攝政王跟王修嫌棄他:“做什麽都一臉心如死灰。”

王修頭痛:“那叫肅穆端方……”

李奉恕記不住人名,王修料想他壓根不知道這個筆記是誰:“這位是何首輔的外甥,趙盈銳。”

李奉恕連着幾天不上朝,在院子裏伺弄地,預備天氣轉暖種上東西。天子腳下的親王府都是做小伏低的規格,魯王府本身又更簡陋,還荒得不成樣子。李奉恕從山東回來領着王府奉承司所有人斷斷續續收拾一個月,花園還有三分之二沒法看。這樣開荒的事,攝政王愛親自動手,是個樂趣,因此也不求宗人府。昨天特地在書房西窗下專門辟了一片土周圍壘上磚,打算栽一株桃花。王修很稀奇:“你什麽時候對花卉有興趣的?在山東時你可把花園裏的花都扔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桃花好看。”

王修兩只手都傷着,理直氣壯犯懶,披着李奉恕的毛皮鬥篷坐在院子裏看他幹活兒。鬥篷對他來說太大了,四下一裹陷在裏面,只露個尖尖的下巴。他手邊有書,不方便翻,也不想指使下人,就把書擺在眼前。難得有好春光,李奉恕帶回來的那片桃花瓣兒夾在書本裏。

王修說回趙盈銳:“這位有真材實料,不要因為何首輔就不待見他。趙盈銳并不算多才智出衆,勝在為人穩重,在國子監各科成績都穩定,永遠是“甲”。還是一班的齋長,督促同窗諸生功課,坐卧行動,樣樣井井有條進退有度。”

讀書的事,李奉恕聽王修抱怨過。大晏科舉并非想考就考,必須有縣鄉各級學中的保舉。要想得到保舉,在學中每年考校必須甲等,學正才會寫保薦信。要考校的科目非常多,大晏律令,禦制大诰,四書五經,作文,習字,以及禮射數。林林總總十數科,全部考合格了才能參加科舉。以數算一例,“誠心不讓人活”,田地面積,買賣盈餘,甚至一只箱子随意砍幾刀然後計算截面大小。王修說當年他在學中最怕的就是數算,每月一次各科考校不合格要挨打,為了數算挨過好幾次。那時說起來,王修仍心有餘悸,做夢都夢見數算先生打他板子。

這位趙盈銳,一次都沒挨過。

倒不是先生偏心,考試等級不到一視同仁都得被修理,全國哪裏的學府都一樣。那可見趙盈銳确實有兩把刷子。李奉恕原來嫌他喪氣,既然被王修一頓誇,又覺得也行,心如死灰……就死着吧。

閑聊趙盈銳,何首輔就上門了。

李奉恕還是蹲着伺候地:“讓他到這兒來。”

王修站起急急往書房走。李奉恕仰臉看他:“幹什麽去?”

王修不解釋,讓下人給開了書房門跑進去,站在槅扇後面。後腳何首輔昂首闊步怒氣沖沖走進二門:“殿下應該先跟臣,跟內閣商量一下。”

攝政王一直很好奇讀書人到底想的是什麽。

名?利?

德宣內外,聲溢廟堂的名? 鐘鳴鼎食,堆金積玉的利?還是——朝笏滿床,四世三公的權?

大晏的首輔們,和皇帝的鬥争貫穿三百年。皇帝想要加商稅,高首輔祖父是放貸的,親爹是官商,于是高首輔差點跟皇帝撞柱死谏,寫《上罷商稅揭》。皇帝想要收礦稅,李首輔家是開礦的,從河北開到遼東,所以李首輔聲淚俱下指責皇帝窮奢極欲加派小民,上《請停礦稅疏》。李奉恕毫不懷疑如果那幫山西商人捧出來一個首輔,新首輔會主張晉商往外族販賣火器軍糧合法。

他第一眼見到何首輔,便覺得這是人臣的模範:惜字如金,陰陽怪氣,官威澎湃,不戳不動彈。可是這位也是幫過李奉恕的,在太廟裏真情燦然地喊李奉恕“攝政王”,不知道出于什麽目的。也許君臣的典範是想看兩厭,又誰也離不了誰?

何首輔從魯王府大門沖進二門,顧不得自持貴重,這又求的是什麽?

李奉恕鋤雜草:“跟內閣商量,內閣就同意了?”

何首輔斬釘截鐵:“不同意。”

李奉恕拄着鋤頭:“開互市是不是對的。”

何首輔居然沒否認,只是沉默。

“何卿知道右玉麽。”

“臣……知道了。”

李奉恕似笑非笑:“金兵圍城,這次幸而有右玉死扛近七個月把鞑靼大軍堵在殺虎口外。這是大晏得天之眷,得先皇們庇佑。若無右玉呢?女真鞑靼一東一西兵臨城下,何首輔讀過《甕中人語》沒。”

去你娘的機鋒。李奉恕拎着鋤頭擡腳走出菜畦,直接對着何首輔走過去:“孤沒事兒就愛數《甕中人語》裏有幾個‘虜’字,何卿數過沒?”

何首輔的身板單薄,向後退一步。《甕中人語》,記錄靖康時二帝“北狩”,一個字一個字。

“殿下這是自比趙構?”

攝政王太高了,比何首輔高了一個頭一個肩。李奉恕也挺吃驚,以前沒發現職重朝端素有決斷的何首輔……這麽矮啊?

何首輔站直了,仰頭看李奉恕,決意再不後退一步:“臣明白了,殿下不在乎身後名,那臣就講點實際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文治武功,胡虜蠻夷敬畏天子朝,不敢亂生事端。之後也不是沒想過繼續以夷制夷。遼東楊經略曾經提出過‘款西虜制東夷’,鞑靼對戰女真,戰事有利就賜賞銀,邊境民間的‘互市’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結果是鞑靼與女真暗通款曲,小兒嬉鬧一般打一打,朝廷就要賜銀,景廟一朝對鞑靼賜銀超過兩百萬兩!殿下說安撫鞑靼,可朝廷再沒有兩百萬兩了!”

“賜銀不管用,就不賜。鞑靼不聽話,就換個聽話的。”

何首輔深深吸一口氣:“鞑靼不聽話,換誰,換土默特部?殿下,臣要忠言逆耳了。世宗時庚戌之變,土默特也南下圍過京城。殿下,不止女真人,蒙古土默特部也在京畿燒殺搶掠過。何須去《甕中人語》裏數‘虜’字!”

王修站在書房槅門後面,抽一口涼氣,幾乎喝彩,何首輔終于把這個大膿包給挑開了。九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的慘況。土默特部殺到京城下面要求開貢市,朝廷到最後其實也沒答應。

“殿下,九十年前世宗決不答應,九十年後您倒是要開互市。大晏是終于跟蒙古低頭了?”

李奉恕沉默。

舅甥長得像。何首輔就是老了三十歲的趙盈銳,他應該年輕過,讀書人的弦歌意氣還沒被人事傾軋磨掉。何首輔千錘百煉的面皮與神情終于松動,他面露哀戚,怒視李奉恕。這裏不是太廟,不是朝堂,不是建極殿內閣值房,就是魯王府的院子,飄渺着新翻泥土的氣息,總算有春光回暖的意思……

何首輔豁出去了。

“殿下跟臣提右玉。殿下如果優撫鞑靼,右玉幸存之人情何以堪?”

“何卿錯了。開互市也不是朝廷低頭,更不是大晏天子低頭。”

何首輔一愣,什麽意思?

李奉恕擡手,指自己:“是我,李奉恕,攝政王,千古佞臣一意孤行。”

何首輔張開嘴,說不出話。

“臉不臉的,不提了。何卿只說,現在這個境況,拉攏蒙古諸部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何首輔更加動容:“殿下……”

“右玉……孤要的是,不會再有第二個右玉。”

安穩是相對的。土默特最盛時,邊境能算得上“安穩”,還鬧過庚戌之變。

何首輔閉眼長嘆。

“即使庚戌之變,皇室朝廷也沒動過南遷的心思。太宗皇帝遷都北京說了,天子守國門。天子尚小,孤替他守。”

何首輔艱難道:“殿下,內閣不會答應的。不論是和鞑靼開貢市還是和女真開貢市,內閣決不答應。但是……陛下會同意的。”

李奉恕笑一聲:“何卿如何知道。”

何首輔長長一揖:“殿下決心轉乾坤定社稷,臣明白了,臣不多說了。只盼殿下深思熟慮,臣預祝殿下得償所願。”

何首輔告辭。王修推開書房的門,看李奉恕。王修的面容總是很平靜,目光深而專注。李奉恕笑一聲:“你也不擔心。”

王修輕輕一笑:“建州圍京時你殺出城去我便想好了,文官難道不能殉國?這一座皇城,最該殉國的就是文官。真到那境地,眼睛一閉,該走就走。所以我一直對你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別害怕,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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