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攝政王連着幾天沒上朝,就算上朝了也沒意思,那幫朝臣吵架的詞兒他知道。優撫蒙古,朝臣得跟他磕頭。攝政王還沒死呢受不住這麽三天兩頭的大禮。先讓朝臣吵,吵累了沒勁兒就歇歇,省得一致對付他。
王修知道李奉恕是鐵了心,魯王殿下什麽都不要了。生前身後的名,不要了。
攝政王在辟出來的菜畦裏穿着短打幹活兒,不遠處石磚上擱着扶手榻,王修裹着毛皮鬥篷看他。什麽都不必說,李奉恕聽到遲來的澹蕩春風輕輕拂過。
王修不着急,耐心等着。李奉恕嘆口氣,站起來:“我這就進宮。”
王修笑起來。
下人伺候李奉恕淨手更衣,王修在一邊叮囑:“陛下雖然年幼,但驚人早慧。你務必不能着急,把前因後果解釋了,陛下就算一時不能接受,你也不能黑臉,聽到沒?”
李奉恕默默聽王修絮叨,不知道想到哪裏,悵悵:“死爹了,能不早慧。”
王修被他噎得一愣。
下人幫李奉恕穿戴常服。大晏尚火德,朝服常服火炎炎一大片。李奉恕平時穿黑的多,暗花都沒有,就是黑的。坊間神叨叨說李奉恕是玄龍,王修翻個白眼,李奉恕穿黑是因為黑的耐髒,黑色的布料好染所以便宜。每次看李奉恕換常服,藍中衣紅罩袍,襯得他眉目發亮,面色竟然也白淨幾分。太祖皇帝倒是很有審美,也許因為老李家都黑才尚正紅赤朱的。
王修略略拍拍李奉恕的肩:“君臣态度要端正。”
剛下朝,皇帝還在皇極門沒走,圓圓一坨縮在龍椅裏,嘟着小臉郁悶。富鑒之勸:“陛下,實在困就回去躺躺?”
皇帝陛下板着臉,看着大開的三關六扇菱花槅門。朝臣都已退走,皇帝陛下就不走。富太監心疼:“魯王殿下今天沒來上朝。殿下要是累,不如回去小憩一會兒?”
皇帝的小手夠不着龍椅兩邊扶枕,只好放在自己腿上。也不能靠着靠枕,小小身板兒罰坐一樣。富太監越看越難受,心裏開始痛罵李奉恕,槅門外面驚天動地一個噴嚏。小皇帝被吓得差點坐着蹦起來,驚恐地睜着圓眼睛往外看,槅門外的人影子一晃,擋住陽光。
……還能是誰,當然是攝政王。
李奉恕一進門,小皇帝跳下龍椅,整個人就不見了——太矮,不如禦案高——繞過禦案走出來,非常嚴肅地仰頭看李奉恕:“李卿。”
生氣了。
李奉恕判斷這小家夥正在生氣,原因很複雜。所以只好拱手:“陛下。”
幸虧皇帝只有丁點大,攝政王不彎腰也得彎腰,更恭敬一點。小皇帝努力拿出威儀來。可惜人太小,威儀也不大。
“李卿下的制,我看了。難道李卿不應該先上折子請旨?”
高大的攝政王半跪在皇帝面前,神情溫和。太小了。李奉恕想,小孩子太小了。他覺得這才是天理命運最深處的玄機,這麽小小的孩子,是如何長成大人的?他當然沒見過先帝幼兒時期,只記得先帝雖然瘦弱,個子着實不矮。先帝也曾經這麽小麽?小小的臉,小小的手,小小的腳,從幼兒一日一日長成大人——
李奉恕用右手托起小皇帝的小手。小胖手虛虛攏成個拳頭,蜷在李奉恕瘢痕斑駁的手心裏,像只小籠包。小與大,嬌嫩與胼胝,白淨健康與創痕猙獰,對比得觸目驚心。皇帝的小手指無意識摳一摳李奉恕手心,仿佛想把這一片疤給摳下來。
李奉恕輕聲道:“不行。陛下,這一件,只能臣先下制。”
富太監被一個霹靂打醒了似的明白過來。想左了!攝政王先皇帝下制,這以後能說的話就多了。全推給攝政王也不是不行。富太監心思電光石火間轉了幾千轉,皇帝尚未成年親政……富太監覺得難以置信,攝政王真是這麽想的?不像惺惺作态。
皇帝非常有氣勢地長嘆:“可是李卿,萬一優撫失敗,蒙古得了好處又翻臉呢?”
攝政王低笑:“所以要細細籌措。至于翻臉……他們是遲早要翻的。臣要做的是盡量拖延,讓大晏邊境多喘兩口氣。”
小皇帝垂着眼睛沉默,順便忍下一個哈欠。困意沒被哈欠帶出去,泛上眼睛,水汪汪的。攝政王笑:“陛下困了啊。”
富太監恰到好處插一句:“陛下這幾天一直睡不好。”
沒有殿下抱着遛彎兒。富太監心說,陛下晚上睡不好中午兩個盹都打不了。這麽小的孩子思慮這麽重可怎麽得了。
李奉恕起身一把抄起皇帝,皇帝小臉埋在李奉恕胸口,聲音悶悶的:“我夢見爹爹了。”
“夢見他什麽。”
“很兇。”
李奉恕把皇帝放在龍椅上,從袖中掏出一封信,聲音和緩:“陛下,臣給你帶來一件東西,你可能喜歡。”
皇帝眼神有點迷茫:“什麽呀。”
李奉恕慢慢攤開紙張,熟悉的字體驚得小皇帝瞬間清醒。他太熟悉了,先帝的字跡。
“陛下剛出生時,先帝給臣寫的信。”
皇帝小嘴又張開了:“爹爹……哭了哦?”
他寫是這麽寫……不過李奉恕決定承認:“陛下是先帝第一個孩子。”
皇帝小手按在信箋上,想透過自己感受不再見的父親遙遠的溫度。他小眉頭蹙起,非常不解。他以為爹爹不喜歡他。
這也是李奉恕的疑惑。李奉恕少年時盯着磚縫裏的枯草發呆,心裏也總是納悶天底下當爹的為什麽總是要生吃兒子一樣。李奉恕記得娘去世,他明确看見天崩開,崩得真真切切,不像幻覺。景廟駕崩,就……沒感想,不痛不癢。這種想法大逆不道悖逆人倫,李奉恕卻犯不上自己蒙自己。
小皇帝繼續撫摸信箋。信箋上有陌生的爹爹,筆鋒一貫如亭亭孤松,難得摻了幾絲急促狂喜。
“六叔,我想爹爹。”小皇帝難過。
“我也想他。”
皇帝陛下把信箋折起,不假富太監的手,穩妥地塞進自己小小的前襟中。李奉恕幫他把翹起的一角塞平整。皇帝伸出雙手,攝政王抱起來,在皇極門裏來回溜達。
皇帝終于舒爽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又摳一摳攝政王常服的補子。這好像是一只傳說中的神獸,長得像白虎力大無窮……什麽來着。
皇帝睡着了。
富太監抹眼睛。
皇帝睡不着,太後也睡不着。太後已經沒辦法了,魯王進京攝政她攔不住,粵王進京她也攔不住。李家男人都是王,都厲害,她什麽都不是。皇帝總是夜驚,太後天天去大隆福寺燒香禱告,琢磨着請高僧做場法事驅驅邪。富太監知道她在害怕什麽。粵王李奉念都好幾個庶子女了,魯王李奉恕年富力強春秋鼎盛想要孩子還不容易。攝政王的子嗣……女兒還好說,兒子怎麽弄。現在攝政王沒有私心,難保以後啊。
攝政王看不見富太監,只是抱着皇帝在皇極門來回走。
粵王一早來找過皇帝,表明宗室全部反對魯王開貢市。皇帝靜靜看他,粵王也是那樣半跪在皇帝陛下面前,輕聲道:“陛下,臣非是和魯王争權作對。率土之濱,皆為王土。王土之上,該有的人,該做的事,一樣也不能少。”
皇帝輕輕吐口氣。
“六叔。”
“嗯。”
“朕同意了。”
李奉恕回家,告訴王修,司禮監批紅準了攝政王制。內閣不會同意,好賴皇帝同意了。李奉恕臉上不見喜色,王修本來想用粵王李奉念上宗人府的書諷刺他一下,看他臉色凝重,決定不惹他。
李奉念拖家帶口在廣東混得枝繁葉茂家大業大,比李奉恕在山東強多了。李奉念到京城沒幾天,就上書宗人府申請廣東往京城送東西。李奉念在廣東舒服慣了,剛回京城竟然不舒坦。吃食挑揀,穿用也挑揀。食材布料香料還要泰西樂工粵菜廚子,連物帶人列了長長一篇單子,等待宗人府批複,一核準馬上從廣東啓程。而且在廣東好幾個庶子女,和皇帝一樣,是啓字輩。宗人府剛剛回複姓名,這幾個名字就上了王修的案頭。李奉念活得講究,李奉恕活得将就,還死活不讓小花從山東送東西來。
李奉恕瞄一眼名單上的“啓”們,非常直接地看王修。
“我不會有子嗣。”
王修一怔,李奉恕盯着他幽深的眼睛看,一字一句:“我這一脈,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