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小鹿大夫給王修拆線,拆完線王修看自己兩只手一左一右握一條大蜈蚣。王修的手是典型讀書人的手,骨肉勻停手指修長,突然多兩條惡狠狠的疤,王修一看都愣住了。小鹿大夫安慰他:“有些傷患是這樣的,疤容易比別人的清晰厚重。但是時間一久,也就淡了。”

王修反複看自己兩只手:“小鹿大夫,蜈蚣也入藥吧。”

“自然,天賜萬物皆可入藥。蜈蚣雖然是五毒之一,本身卻是一等一的攻毒散結通絡止痛的好藥,可殺鬼疰瘟瘧,破一切蛇蟲魚毒。天生萬物相生相克,蛇毒兇險,蜈蚣卻是能克蛇毒的。”

王修原本表情悵然,忽而笑道:“攻毒散結,通絡止痛,破鬼疰瘟瘧,好作用。”

他一手攥一條,猙獰得坦坦蕩蕩。

李奉恕去上朝,王修貓在府裏哪裏都不去。錦衣衛指揮使司謙走後門來得無聲無息,對王修笑。王修屁股都不擡,對司謙也那麽笑,對着笑半天司謙先繃不住,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遞給王修。王修用兩根手指夾着略略一看,粵王申請的那一篇長長的單子宗人府批了——宗人府批粵王倒是快!王修笑:“這麽重要的事,麻煩司指揮親自跑一趟啊。”

司謙權當聽不出來揶揄。錦衣衛被清洗的慘烈教訓就在眼前,司謙能當指揮使純粹因為他前面的人死完了,他必須總結經驗教訓。錦衣衛這種不見光的組織,只有全盛的權力才能保全。往前三百年,錦衣衛最熾盛的時代,指揮使全部是掌權者近臣。根據司謙分析,自己成不了攝政王的近臣。成不了近臣,不如巴上真正的近臣。反正錦衣衛跟“清正”這種名聲沒關系,那就當個佞幸。司謙堅信攝政王有權傾天下的時候,他等着那個時刻來臨。至于皇帝親政與攝政王之間纏鬥,兩方中間必有一傷,司謙估摸着自己活不到那會兒。

“重要的事自是有,要不是萬分為難,也不會來打擾王都事休養。诏獄裏那位,日日聽牆外的天氣,都魔怔了。”

王修眨眨眼:“诏獄裏魔怔的可多了,到底哪位?”

司謙嘆氣:“還能誰,白敬呗。”

王修一揚眉。司謙只好繼續解釋:“成廟在時因為魏逆下的獄。這沒什麽好說的,咱們诏獄只聽帝王的,帝王說下就下。不讓用刑,也不讓提審。既然如此,為何非要關着?我愚笨,怎麽也想不明白,所以想跟王都事讨一讨提點。”

王修倒斂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司謙按旨辦事,完全可以不摻和這種事。肯為階下囚求到攝政王面前,也是存了三分憐才的心思。白敬被朝臣鬥進诏獄,錦衣衛反而有如此胸懷,王修頗有些感慨。

“你是不是跟殿下提過了,殿下什麽都沒說?”

司謙想起殿下去過一趟诏獄,随意翻了翻花名冊。當時他硬着頭皮講“白伯雅”,攝政王表情一點沒動。

“正是。”

王修撚一撚手心裏的蜈蚣:“我知道了。”

這一件事算是妥了,司謙心裏長長吐口氣。他有救人的心,到底害怕跟着吃挂落,萬一上面覺得他被白敬買通了,他們倆全完。說起來白敬能買通他個什麽窮得叮當響。還不就是……将帥難得,他這麽幹,也算對得起大晏這片大好河山了。

王修看他還不走:“還有事?堂堂指揮使,痛快些。”

“這一件,倒是小事,抓了個蒙古來的探子。先審過了,那人說自己不是鞑靼部的,是土默特部的,奉九娘子之命來中原給攝政王送信。以前抓到這種滿口胡扯的打一頓發落了,可是王都事特別囑咐過注意北邊來人,所以先關着,等王都事去看。”

王修驚奇:“他說他哪裏人?”

“土默特部。”

王修深深地看一眼司謙:“司指揮,這一件,恐怕是最大的事了。”

那蒙古漢子被關在牢裏,被揍得夠嗆,一身一臉的傷,倒也不着急,就閉着眼養神。如能完成使命,是天意。不能完成使命就這樣死了,也是天命。他被抓得也不冤,想是遇上同行,被高人識破,沒甚脾氣。

他被抓得倒真是不冤,一進京城就給人盯上了。農耕放牧雖然都是風吹日曬辛苦勞作,身體損傷部位卻不一致,無論口音打扮如何喬裝,眼睛毒的暗衛一眼就看出來。自從進了大牢,他唯一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要見你們王。”

再往下,怎麽被打都沒聲音。

牢中無日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他聽到響動,再一睜眼,牢房栅欄外面站了個年輕人,踩在火光缭繞的污穢上,只有一對眼睛是亮的,狼在夜色中幽幽冥冥的眼神。

蒙古漢子微微眯眼,打量牢外的人。放牧的相畜生,他們這一行就是相人。這個年輕人不是什麽善茬,但絕對不是個王,更不可能是天子。王者手裏兩把劍,這個年輕人是把暗劍。

有日就有夜,這年輕人只能站在夜裏,他不承認,他會承認。

蒙古漢子笑一聲。

“我要見你們的王。”

年輕人雙手套着黑皮手套。上好的皮子光亮如鏡,倒像是鐵打的什麽兇器,銳利流光,被年輕人戴着,剜肉割骨,淬血鍛魂。

年輕人笑:“王豈是你說見就見。”

“你是王身邊的人。”

年輕人笑容稱得上善意,火把的光在他臉上受驚地一明一暗。他沒反駁。既然都到這一步了,就聽天的。蒙古漢子伸手往上一指:“他讓我來的。”

年輕人好奇:“誰?”

蒙古漢子還是那個姿勢,往上指,兩只手拷在一起,沉重的鐵鐐往下墜,他還是那個姿勢。

年輕人一揮手:“你們先出去。”

蒙古漢子谛聽腳步聲都離開,對年輕人微微一笑:“魯山君。”

王修一聽這三個字,差點沒站住。他伸手扶住牢房血膩膩髒兮兮的木栅欄,幸虧戴了皮手套——他恍惚間竟然還想這個。

王修盯着蒙古漢子:“從實招來,你怎麽穿過邊境,怎麽一路來京城的,還有……你從哪兒知道那三個字的!”

對方在牢房裏嗤之以鼻:“穿越邊境倒是不難,賄賂晉商混在商隊裏從張家口進來的。我原本的任務根本就不是來京城,只是穿過張家口找山西的衛所。哪裏知道你們自己的衛所被你們自己給清洗了。任務沒完成我也不能回去,只能繼續往東走,沿路竟然一個衛所都找不到,只能越來越往東。既然如此,只好進京,直接找你們王,找不到,我也不算愧對九娘子之命。”

王修心裏一動:“你……進大晏多久了?”

蒙古漢子長長一嘆:“七個多月吧。”

所有事的亂麻漸漸理成經緯,浮出水面,淋淋漓漓往下滴着血。

蒙古漢子笑了:“你想到了?當初你們衛所還在的話,何至于此。”

王修背後的衣服透了。他面無表情,腦子越轉越快。冥冥中可能真的有天意,天意看着所有的一切。他以前有個同窗說,二十三史唱起來全是悲壯,讀起來只有血淚。

“所以九娘子之命到底是什麽?”

“我要見你們的王。你說的做不得數。”

王修走出大牢,司謙領着幾個旗官等他,看他臉色不對:“這個人……有問題?”

王修搖頭:“沒什麽,先關着,殿下自有決斷。”

司謙立刻安排馬車送王修離開。王修坐在馬車裏輕微搖晃着。他隔着皮手套扭手指,聞到手套上的血腥味,可能是黑牢裏沾上的。這手套原是李奉恕的,李奉恕不愛戴,真的騎射舞槍戴手套就沒準頭了。王修戴倒是正好,戴上像有一雙鐵手。王修微微撩開馬車窗簾,觀察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天子腳下的人群也得努力活着,這樣拼盡全力又有希望地活下去——全京畿,全河北,整個大晏,勠力同心地活着,就是人間勝景了。

老李不愛聽商賈之事,陳家兄弟來魯王府宣講他就避出城外練兵,讓王修聽他們講,王修聽懂了再跟他說。陳春耘跟王修笑:殿下不愛聽這銅錢進出,也确實沒什麽有意思的。神廟剛登基時,北京菜市場只有大白菜。神廟當朝十數載,菜蔬米面河鮮海鮮從全國各地湧進北京,單只海産種類,南方都不能比。王都事你說,這算不算政績,能不能被青史記一筆?

陳春耘還是笑:什麽民心所向,民心在哪兒?我一個沾染銅臭滿眼阿堵物的,只好說,民心在菜籃子裏。

街上小販悠悠吆喝,王修放下馬車簾子。

王修到家,已近黃昏。李奉恕坐在書房裏,手裏搦着毛筆,聽見響動,擡頭笑一笑:“去哪兒了。”

夕陽拖着不走的餘晖也盡數在李奉恕身上,赫赫而輝煌。王修摘了手套,走到李奉恕身邊,沾一沾明亮溫暖的光。

“怎麽這個臉色。我聽那班朝臣吵一天架都沒事兒。”

王修壓低嗓子,氣流從他的嘴裏微弱卻清晰地帶出聲音:“錦衣衛抓了一個探子,自稱從土默特部來,身上有九娘子之命。我問他如何自證,他告訴我一個人。”

“魯山君。”

李奉恕愣了,看王修。

他當然知道魯山君是誰。

先帝給他寫信,署名永遠是……魯山君。

“他七個多月之前進的邊境,剛好趕在右玉之圍之前,應是土默特部想通風報信,卻找不到衛所。那時候,那時候……”

先帝油盡燈枯。

什麽都顧不上了。東廠,西廠,錦衣衛,曾經重用的朝臣,救不了陛下,救不了自己。

李奉恕沉默良久。他記得剛回京時宮中遠遠近近刀槍相撞的喊殺聲,吓得小皇帝差點折過去。他記得先帝停靈時上空哀嚎徘徊的陰風。

先帝死的時候,真正是孤家寡人。

王修兩只手心裏的蜈蚣劇烈地癢,癢得鑽心蝕骨。他一只手擱在李奉恕肩上,狠狠攥緊。

“他說一定要見王,其他人說話不作數。”

李奉恕握住自己肩上的手:“行,那就讓他見說話做數的人。”

是真是假,是人是鬼,有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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